
李長遠,1997年生于河南鶴壁,現就讀于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寫詩。
暮春的夜里,櫻桃樹
突然打了幾個噴嚏
小男孩,從枝頭跳下來,飛快地
吃掉了那些櫻桃,一串冰涼的火焰……
汁液飄散著,在胸前一閃。
天空別了枚古老的月亮,
目睹著所有罪惡,而他在我們的
幻想中,快過了一挺德國機關槍
我的夢想是成為秦王
但我要讓荊軻活著而自己死去
壯美的地圖楚楚展開
到了盡頭,如一杯烈酒
我痛飲這匕首上的寒光
我并非希望歷史
大費周章。讓更多的人
記住英雄的名字吧,讓它擋著
我一顆卑微的求死之心
只是,屬于我的刺客
你還要在黑暗中潛伏多久?
在這世間找到我究竟有多困難
西風里,我的項上頭顱
已如此明目張膽
他感覺陸地總在晃動
他的一生,是狂暴的大海
擱淺在世界所有的灘頭
“哪里有一場風暴,可以安放
我最后的心靈?我是海軍上將昆卡”
咆哮聲,每個夜晚
都激起鄰人不絕的咒罵
于是他去廚房,輕輕擰開水管
聽見,一滴水蓄滿了風暴的斑斕
哦,戰爭結束了,但生活
退進幽暗繼續著攻擊
他用水刀濺射那無盡的隱形人。
他渴望著,一只鳥銜回他年輕的
丟在海上的面龐,當他
只能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凝視著秋天,孩子和落葉一起旋轉
最后一次了,船長。召喚你的
幽靈艦隊吧,把那些污穢
舊關系和夢魘
撞成永恒的碎齏。
蝴蝶騎著花神自行車
從海上來,風扶著她欲墜的
身軀,那么輕
我想一口氣吹落她
吹翻她在虛空里,采集的甜
這微型歌劇,沿火的梯子攀升
她虛胖,她有一對收緊的翅膀
她在一個隱匿的代詞里
刪改我,她說:進來
到故事內部看我,挑開
那兩扇薄簾,看我在這煉花如煉鐵
她冰涼的腳趾輕叩我的心,
告訴我:當我愛時,克制
仍是一種美德嗎?
我退了出來,我忘了
全部,只記得怎樣拒絕
她的臉消逝,像大海,在一陣
激動中拽緊了風暴的裙裾
我們在海上玩了一整天,依然沒過癮
水產市場的腥味舔著黃昏的天空
酒桌上,玩新游戲:我們輪流講秘密
一個姑娘低聲分享她的抑郁癥
她和盤子里的魚肉一樣蒼白
隔壁傳來著敲擊聲,讓我想起,和一個
小男孩學架子鼓的時光。我暗暗渴望
一場風暴,將她和我永遠地困在這兒
——沒有,我們搭明天的早班車回家
幾只船像神的玩具,散落在碼頭的黑暗里
我睡下,做夢,但那聲音整夜不停
唉,我們一起玩了一整天,這也許就足夠……
我下床,輕輕地敲門,整理好憤怒和悲歡
我們的鄰居是一個絕望又蹩腳的鼓手
我借走了他美麗的樂器而沒有歸還
長遠的詩常為生活里低而輕的人賦形、賦聲、賦態。他的語氣是低的,姿態是試探的,口吻是平常的,卻依靠想象不斷從一個場景躍入另一場景,最終抵達一個驚人別致的高音,構筑起一首詩的雪花。隨著詞語的滾動,一個充滿渴望的少年形象逐漸披露其篤信的意氣,完成對自我的說服,和緊隨其后對悲哀的解脫。這使得長遠的詩有時過于流暢和輕逸。我希望長遠逐步放低想象的羽翼,跌入現實之霧,讓滯重和不可言說之物進入,在場景和場景間、情緒和情緒間打開更加豐富的層次。
——劉可
(清華大學建筑學系2018級博士生)
讀李長遠的詩,會著迷于他柔和的抒情語調,進入他用縱向敘述將經驗構建出的一個詩性生長的空間。我最喜歡的是《戰爭時期的幻想》。這首詩可以看做是一次記憶的書寫,或者說是在找尋類似于記憶的一種聲音。這種記憶更像是臨時搭建的,充滿了夢幻氣息:“小男孩,從枝頭跳下來,飛快地/吃掉了那些櫻桃,一串冰涼的火焰……”
小男孩的形象保留在“快”上,在最后一句,這個形象進行了一場“加速”,變得更為模糊,青春退回到寧靜的狀態之中,充滿對消逝的迷戀,這種“傷逝”也同樣體現在《秦皇島》一詩中。李長遠比較有特色的寫法是他常常從幻想開端,最終又回應到現實里邊。如果說在《戰爭時期的幻想》,現實只是一道隱性的幕布,那么《秦王》《船長》《蝴蝶》等詩中,這種現實就是主題的展現:“只是,屬于我的刺客/你還要在黑暗中潛伏多久?”“最后一次了,船長。召喚你的/幽靈艦隊吧,把那些污穢/舊關系和夢魘/撞成永恒的碎齏。”“告訴我:當我愛時,克制/仍是一種美德嗎?”
在這些詩里邊,詩人的心靈處于困頓之中,在詰問和找尋,渴望著被“刺客”、“船長”這樣具備威脅性的形象撞擊,他的語調不再是舒緩的,而是上升到電擊般的快意,詩人把它書寫為“永恒的碎齏”、“風暴的裙裾”,甚至我們也到了這種有力量的慰藉中來。
——霽晨
(深圳信息學院)
在李長遠這幾首詩中,我看見一只謹小慎微的蜜蜂在詞語的花叢中采蜜。這里一朵,那里一朵。蜜蜂苦苦尋覓著那些柔軟的、微甜的、閃閃發亮的詞。這精挑細選的詞,作為玉露金風,被放置在詩歌最顯耀的位置。它們朝讀者發出一種彬彬有禮的邀請:“進來/到故事內部看我,挑開/那兩扇薄簾,看我在這煉花如煉鐵。”
這位煉花匠將閱讀變成了一次甘甜的晚宴。我們品嘗他的詩,如賓客品嘗瓊漿。但宴席上,作為主人的李長遠離席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從歷史和傳奇中走出來的形象:秦王、海軍船長、戰爭時期的男孩。他們圍坐于我們身旁,娓娓道來他們想要遭際的風暴:“哪里有一場風暴,可以安放/我最后的心靈?我是海軍上將昆卡”,“我暗暗渴望/一場風暴,將她和我永遠地困在這兒”。
這是一群偉大又失敗的男性。“風暴”這個來自里爾克的輝煌意象拋棄了他們。澎湃的命運,熱烈的戰爭,再與他們無關。他們曾因認出了風暴而激動如大海,而此刻,無一例外,他們紛紛跌回了自己。他們在苦熬。
其實我們知道,這些幻影般的抒情形象,就是李長遠自己。他躲在桌子底下操控著他們,像獨守的孩子操控著玩偶。他幻想自己作為玩偶的形象在世上冒險,而后失敗。直到“幾只船像神的玩具,散落在碼頭的黑暗里”,直到他感到了孤寂。所以,他采詩如采蜜,好邀請我們這些友人的到來,好邀請我們加入他的時間,點亮他的碼頭。
所以,坐下來,品嘗他備好的甜吧。這份甜,是一只蜜蜂對于詩歌最大的敬意。
——賈想
(北京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2017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