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誠,是張二棍給我最深的印象。我認為,這是一個優秀詩人的先兆。坦誠,不僅需要過硬的品質和寬厚的胸襟做支撐,還需要有同充斥謊言的墮落的世俗對峙的信念。詩寫到最后,技術經常會顯得不夠用,需要用自身的品質、胸襟及信念,給詞語注入生機和力量。
非要分類的話,我會把目前的漢語新詩,分為兩種。一種是西方式寫作,一種是中國式寫作。前者的根在西方,但壟斷了詩壇很長時間,其特點是自我,深邃,高蹈,復雜,耐品,缺點在于晦澀、隔膜,難以傳播。后者是走了很多彎路后,新近成熟的,繼承了詩經楚辭、唐詩宋詞的傳統,但又吸取了西方詩歌的優點,它們入世,寬廣,關照現實,悲憫眾生,好讀好懂,感染力強。張二棍的詩,就是比較典型的中國式寫作,雖然他對待世界和生命的態度,帶著西方的哲學背景,但題材完全是這片土地上土生土長的現實,意象的選擇與組合,意境的營造,比賦興的運用,甚至遣詞造句的方式,都擺脫了翻譯詩的陰影,既有其現代性,又自然、親切、鮮活、走心。詩的本質是生命,對生命的理解有多深,對詩歌的理解就有多深。張二棍上完初中后,只念過一年技校,但他讀透了天地人寰這本大書,因此在詩歌寫作上,才能如此通透……與紙上的不同,見識是第一手資料,沒有被別人加工過的,是最接近于真相的東西。接近了真相,往往就接近了真理。六祖慧能,不識一字,能勘破天地,便是如此。
“好詩人應該是個狙擊手。隱忍,冷靜,有一擊必殺,然后迅速抽身的本能”,張二棍如是說?!肚宄康呢模S昏的捷報》《黃石匠》《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我用一生,在夢里造船》《我不能反對的比喻》《太陽落山了》等詩,就是這種觀點的身體力行?!毒芙^》一詩,是其中的典型。精確,簡潔,是這首詩最大的特質,像一支輕型的狙擊步槍一樣,幾乎沒有一個多余的零件,語言貼切新穎,蚰蜒與棄腿、蠕蟲與隱士、母親與溺嬰、病人和拒醫等詞語與意象的碰撞與摩擦,有了金屬的質感與聲響。尤其將蠕蟲比喻成隱士,兩種反差極大的事物,組裝在一起,卻又嚴絲合縫,表達了隱士(我認為也是作者自身)的無奈、痛苦與掙扎,體現了詩人魔術師般的想象和手法。其實,整首詩亦可看成一次成功的狙擊行動。前面三件事,在讀者看來是鋪陳,在狙擊手看來是埋伏。到第四件的時候,“——村婦已耄耋,白內障多年/看誰的臉,都一團模糊”,子彈上膛了?!熬芙^醫治”四個字,是作者扣動扳機后飛出的子彈。讀者驚魂未定,思考“村婦為什么拒絕醫治?因為怕痛?因為缺錢?因為看不慣誰?還是看不慣這世界”的時候,他已經拆下狙擊步槍,像提著琴盒的小提琴師一樣,離開了。
“給詩人一間KTV包廂,也許他會變成廟宇”,張二棍如是說。詩,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和禪一樣,不可教,只可悟?!赌成?,某寺》就是詩與禪的合一。這首詩的意境,很像金基德同題材的電影《春夏秋冬又一春》,但金的電影過于精致了,藝術和木匠活還是有區別的。張二棍在野外工作的時候,曾因大雪封山,與世隔絕了半年,也曾在山林中迷路三天,幾近絕望。這首詩,算是山野給他的回報。詩中,作者一洗怒目金剛的做派,成了一尊拈花微笑的低眉菩薩。比之金戈鐵馬、怒發沖冠,我認為舉重若輕、春風化雨,方是詩之上善,就如同“愛”,永遠大于、高于、強于、長于“恨”一樣。這首詩耀眼之處,在于細節,詩人獨到的發現,賦予了庸常如“光纜”“倒車鏡”“牛仔褲”這些毫無詩意的事物以光芒,如同點石成金一樣,這是一種巫術,如同讓一群麻雀恢復呼吸與體溫一樣,這又是一種功德。猶喜第七節,“那個襤褸的朝圣人啊/為什么在廟門外/徘徊那么久,才肯進去/為什么在寺廟中/拜了那么久,還不出來”。這節詩中,語言只簡單地寫了朝圣者在廟里廟外的兩個場面,但朝圣者的虔誠、苦楚、委屈甚至絕望,以及作者的同情、尊敬,都在語言之外被語言送進讀者的內心。這首詩,除第十二節的表達真實性自然度稍弱之外,其余都能做到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此詩,我認為是他迄今為止的寫得最為寬廣厚重的一首,并不像文字表面上的那樣消極,文字背后,破紙欲出的“敬畏”二字,正是這個時代緊缺的事物?!笆澜缡窃絹碓綒埲钡?,而一個詩人的一生都要在內心中竭力恢復完美。這很虛無,也很實際……我們在完成上帝遺留的工作”。張二棍如是說。
死亡,是所有的宗教、哲學和藝術都想解決的終極命題,是所有生命的歸宿。一個人對生命的理解有多深,往往體現在對死亡的態度上。《冬日公墓》一首,在死亡這個主題上,作者四兩撥千斤,去寫一些被常人忽略的細節。首尾兩節,“一只只蝴蝶/在微風中/努力靠近/一朵朵花圈/”和“路過一個男子的墓地/他和我同年,卻不在了/是意外?是疾病?還是其他?/我與他墓廬上的荒草一樣/對此都一無所知”。輕拿輕放,怕驚醒了死者似的。對他人死亡的尊重,對自己死亡的淡泊,這是對死亡徹悟的態度。全詩哀而不傷,悲涼中又給人間留有希望,做到了一個好詩人應該做的。大多數的時候,詩是一種平衡的藝術,過猶不及。同樣涉及死亡的《鄉村斷章》,雖有“悲傷應該是烏鴉的樣子/快樂應該是喜鵲的樣子/只有,貧窮和屈辱/有時是麻雀的樣子/有時是耕叔的樣子/有時,是被耕叔打了一頓/癱在墻角的耕嬸的樣子”這樣讓人心動的詩節,也有“你看看,這人間太過猙獰/如一面哈哈鏡”這樣概括性很強的“豹尾”,但整詩下手太狠,而顯得張牙舞爪,面目可憎。
“野,應該是一個詩人必須保持的精神狀態……哪怕磕磕絆絆,哪怕無人喝彩,詩歌就要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野味兒”,張二棍如是說。始終保持著寫作的冒險精神,放松地寫,放下架子去寫,光著腳板來寫,像沒成名一樣,這是他難能可貴的地方。他寫過如《六言》這種沒有任何細節,全篇“大”詞的“大”詩,但又能把“大”詞按住,而呈現出蒼茫渾厚的意境,還寫過玩世不恭、帶著頹廢和冷幽默的《一輩子總得在地攤上買一套內六角扳手》,還有僅僅兩句但張力十足的《我已經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了》和《勘探者耳語》,這些詩別開生面,增加了他作品庫里的層次感。犯錯不要緊,寫爛不要緊,李白、杜甫都寫爛詩,平庸才是詩歌的癌。冒險,往往意味著冒犯,而對俗世的冒犯,往往又是一首優秀詩歌的先兆。
“大部分詩人用輕狂,扼殺了詩歌。但我們欣慰的是,每個時代總有一少部分人,在堅守。我想靠近那少部分,我在努力”,張二棍如是說。在幾次長達深夜的交談中,我能感受他對詩歌越來越多的虔誠。虔誠,世間重器也。欣賞那些身負虔誠的人,如蘇格拉底,如梵高,如貝多芬,如曹雪芹,如岡仁波齊山下的那些朝圣者,他們就像身負巨石的西西弗斯一樣,其生命本身,就是一首首充滿力量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