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棍詩選

詩觀：我始終固執地相信，對于寫作者而言，視角即命運。一個詩人關注什么或者寫下什么，并不是自我的抉擇，而是他希望擁有的生活，他曾經的童年記憶，他正在遭遇的境況，他的日常的幸福感，他被感動的源頭，他念念不忘的瞬間……等等這一系列，促使一個寫作者不得不形成一種獨立的甚至牢固的風格。

也就是說，詩歌從來沒有空穴來風，沒有無根之水。每一首作品，必是一個作者某一個時刻對某事的殉情，或者對逝去的那個時刻的追悼。如果我們積極一點，明媚一點，那么，也可以說成對已然過去的一切的挽留，搶救。

元 神

1

從一句話開始跳躍，讓一句話

成為風暴的開始。諸神不在的時辰

更要拒絕宗教。而詩人，也不能顯靈

——先生，詩人是你窮困的奴仆

永遠饑腸轆轆，永遠覓食

當我打開那扇窗子，你看

你才是那些風景，唯一的主人

2

從前，我嘗試過說服你

害怕你，從我的某首詩中

出逃。我用一行行文字，表演著

我讓我的詩句，涂抹著油彩，披掛著綾羅

我字正，腔圓，唱著你喝彩的東西

現在，我說不。我為一行行婀娜的影子

感到了屈辱。不，孔雀的尾翎

不，閹割的喉嚨;不，一首排練過掌聲的詩

3

第一縷光，最后一個夢境，狐仙

在墻頭下隱身。駿馬噴著響鼻

從村莊里跑上山岡。沿途的露水

紛紛灑落。一只蝸牛，慢吞吞

縮回自身。小青，小白

每一條小蛇，都是一行詩歌

抓她們的人，也會愛上她們的毒

4

如果是臘月，我竭力寫下的

也僅僅是，一條破圍巾

而你，你們，瑟瑟發抖的你們

饑寒交迫的你們，被無限期流放的你們

我只能從中，選擇一個佩戴它的人

是那個唇角烏黑的小女孩嗎？

還是那個佝僂著，向我爬過來的老人？

5

字和字擠在一起。逼仄讓它們重新

分配著各自的地盤。噓——

它們有了爭吵，有了幫派，有了殺戮

噓——它們有了交易，有了宗教

噓——讓它們更亂一點。讓它們，更像一首詩

6

那么多句子，堆在詩歌的廢墟上

無人將它們分類。我看見

抒情的，意象的，敘事的……

我看見，皇帝的句子被瘋子的句子

追打著，醫生的句子被神父的句子

解剖著。我看見痙攣的句子，呻吟的句子

霉爛的句子……我看見我奄奄一息的句子

無能為力。離開的時候，又勸了一遍

自己：人的下場，不必是詩的下場

但詩的下場，終究是一個詩人的下場

7

早上醒來，一個詞輕輕地搖晃著我

寫一寫我吧，我怕你會枯竭

寫一寫我吧，以免你的罪

那一刻，我莊嚴得像個神父

那一刻，我擠在懺悔的人群中

8

詩中，隱約有腳步聲傳來

我側耳傾聽的時候，它們停下

在門和理解的那一邊

也許，僅僅是幻覺或回音

就足夠讓，一個閱讀者窒息

9

一首詩就這樣結束了。像深夜的閃電？

像去年在法門寺，隔著厚厚的人群

與玻璃，目睹了舍利？

像孤單的童年，冰雹突然落在田埂

你低頭，看見手心里，血淋淋的青蛙

有一張猙獰的臉？都可以的

都可以的……一首詩要結束的時候

比我能想到的描述，更迅速

10

在兩行詩之間，去締造一個詞語不可靠近的

深淵。閱讀者僅僅俯視一下

就能感到森森寒氣。會有個聲音

在低處一直喊著。再高遠的地方，也聽得到

再漫長的路，也會有人趕來

并為之傾倒。我也希望找到那個聲音

并轉述給你。我也希望有那樣的深淵

在兩行詩之間……

異聞錄

1

每天都有人乘坐胎盤

來此地，痛哭我們

他小小的睪丸里，盛滿蜂蜜

但終會被我們吸吮干凈

她小小的子宮里氤氳著花香

但后來，會被我們灌滿塵埃

當他們學會不哭

會有前世的人，徹夜

站在冰冷的井水中

浣洗發霉的孝衣

2

他們想靠近那些值得敬畏的事物

他們真的靠近了

他們開始供養，開始交談，開始擦拭

他們開始役使，開始呵斥，開始一屁股坐下

來……

他們開始殺戮自己敬畏過的事物

他們手上有血，身邊

飛舞著蒼蠅

仿佛那是，一群他們的助手和朋友

3

明月高高，明月荒荒

有失事者，在八個時差的萬里之外

晾曬自己的人皮

4

春水因太過湍急

而淹死渡河的戲班子

有人在下游

打撈出長袍，喜極而泣

有人在下游

擊破潮濕的鼓皮，喊冤

聲聲斷腸

5

活著的并發癥如下：

（），（），（）……

我已經填好答案了

此刻，我坐在空蕩蕩的大地上

等你上交答卷

6

一個君子

因為溫和

屢生事端

7

最古老的刑法，應該是

寒風吹著

讓一個人

在巨大的冰面上練習

鉆木取火

8

喜靜，喜冥想，喜足下青苔

喜林中有虎，默默咀嚼著

枝頭垂落的經卷

9

命運

將給每個奔跑的孩子

貼身的口袋里

裝滿蒺藜

10

殺人者吳，隱姓埋名

在榆社，太谷，昔陽一帶

混跡羅家戲班

最后一次，他手持長矛

挑開幕布，出來

看見的，是幾支五四式手槍的槍口

11

遍訪捕鳥人

可曾見鳳凰

12

曾有人質問我

三點水，一個火字

你知道怎么寫

卻不知道怎么念

——現在，我拿來質問你

13

滿街都是識趣的人

教我如何是好

滿街都是不識趣的人

教我如何是好

14

斷頭臺上

一個不留

斷頭臺下

站滿禿鷲

15

醉里挑燈看指紋

奴家本是富貴人

16

沿街叫賣老鼠藥的那人

他能猜測出

十里八村的不幸

17

跟我去做一次賊

跟我去

盜出

住在養老院的

那一窩烏鴉

黃昏記

1

黃昏的天空，流光溢彩。如

墓室初開，驚現的壁畫

遠處，人影綽綽

我看不見他們的臉

就像他們，也看不清我的

——看不清也好

就能隔著一個世界

把對方，想象成陶俑，石人，殉者

——黑夜將來臨，壁畫將零落

漫入夜色的人，將如初生般

出現在另一個地方

2

一個老嫗，把花白的頭，深深地埋進

垃圾箱。從后面望去，猶如湖畔

一只飲水的仙鶴。警車又呼嘯而過

殺魚的人說，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昨天，被判了重刑……

如果我不去描述這些，這些人將永不會

出現在另一首詩里。我想

詩歌，是不該有潔癖的

我也需要從這陳舊的生活中

汲取一些新鮮的情節。譬如：

一個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悄然走過

我想，孩子，是應該有潔癖的

你看，他蒙著厚厚的毯子

如一件，路過人間的圣物

3

秋風瑟瑟，落葉毫無陣形

霓虹初起，燈火犬牙交錯

汽車喇叭，不堪入耳，互相辱罵著

我就生活在這樣的小城，用一個

四通八達的身體，呵護著

那顆日漸閉塞的心。我每天

在黃昏的街頭走一下

每個黃昏，我都在人群中完成

一次短暫的晚年

4

閱讀和寫作，總讓人揪心

所以在黃昏時，我停下這一切

去街頭，做個俗人

陪他們，討價還價

陪他們，一次次忍受

被罷黜、流放、侮辱的一生

在每個黃昏，我都扮演一次

甲、乙、丙……并一次次，遇見

耄耋的自己，昏聵的自己，呼嘯而過的自己

5

黃昏漫長，往事更容易被憶起

給自己講故事的老人，眼眶里的水

盈滿又流干。他一次次說

“二三十歲的時候……”，仿佛只有

那樣的年紀，才有更多的驚雷

與閃電。而現在，只有暮色

無聲籠罩。只有一顆越搖越白的頭

否認著自己，“老了，老了”

而舊鐘表，滴答，滴答，滴答……

在他的話音之間，在

“二三十歲”和“老了”之間

滴答著……

6

唯一的，最后的，孤兒般的

太陽，落下了

不接受道歉、祝福、詛咒的

太陽，落下了

我們分享過他

我們是被他大宴過后的賓客

我們啊我們

杯盤狼藉的我們，心滿意足的我們

假如，我如瘋子一樣，向太陽致敬

這座小城，誰又愿意跟我一起

嘶喊出，謝謝你，太陽！

7

遠處，一片光禿禿的楊樹林

枝丫上，零星掛著

幾只四處漏風的鵲巢

再也沒有比那更清貧的家了

——假如我是一只倦鳥

我也會告訴你，那里并不需要一丁點兒燈火

——假如我是那只喜鵲

我也會在傍晚，唱著一支舊曲回來

8

也曾有人摹寫過這樣的黃昏，可能

用到了，另一種我所未聞的技法

他的筆，可能與墨，與紙，結下某種世仇

所以，他遠離現世歡喜的人群，充滿敵意

他一遍遍，在余暉中

不可自已地寫著，執拗地寫著

每一句都是絕筆，每一句都沒有來處

每一句，都如舊拓片般，帶著刀斧的

恨意，帶著不可辨認，也不可否認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