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女,本名胥永珍。詩人、作家、攝影師。上世紀六十年代生于山東,現居深圳。出版散文集《云窗紀事》、詩集《無盡的長眠有如忍耐》。
梅蘭站透著倨傲和清冷。
她通常在此轉車,停留片刻。
冬天站在梅花樹下,
春天站在蘭花樹下,
抬起的臉也染上一絲倨傲和清冷。
她從不為這片刻的停駐
思慮什么。頭腦空著
迎接晨光與飛鳥。聽任清風
吹起輕薄衣衫。倦怠的身心
在盡情呼吸中,煥然一新。
花與誰開落,車與誰往來?
駐足等待的,都在行色匆匆中錯過。
她從一個季節下去,又從
另一個季節上來,如翻山越嶺。
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
讓發綠的空氣大團涌進。
在鐵柵欄與社區人行道之間,
香樟樹,冬青樹,玉蘭樹,枇杷樹,桂花樹,
織成一片小森林,形成一種小氣候。
會開花的樹開了花,會結果的樹結了果。
會搖晃的樹,每片葉子都閃光。
會沉默的樹上,站著會唱歌的鳥。
少年穿著一身黑衣,大步流星
走向一架白色鋼琴。
他坐在這個三角形龐然大物前
有那么一刻,寂靜令人心慌
仿佛所有的沉默里都埋伏著驚雷。
他單薄的身子,細長的手指
要在這個燈光交錯的夜晚
完成一部傷感的宏大敘事。
描繪月淡風輕,也制造云垂海立。
少年未曾經歷的豐厚與遼闊
將在音樂的跌宕起伏中默然領受。
他駕馭著這個被譜寫的命運
與自己的命運并行不悖。
他曾要求過一個完整的家庭。
當他長大,又親手將父母的婚姻解除。
不再哀求那些不復圓滿的事物
滿足他天真的愿望。他試著
以少年人的手去為成年人撥云見日。
平靜地置身于自己掀起的
驚濤駭浪中,成為風暴的中心。
這個從前膽怯的少年
從幕后走到臺前,沒有了畏懼。
天亮了,惺忪尚未消退。
有些事物還埋伏在體內的黑夜,
不肯從昏沉中分離出來。
花草含露,新芽分蘗,
植物總是在晨光中占盡先機。
喝下一杯咖啡后,
我才像植物一樣清醒,
分辨著心中滋生的歡欣與困苦。
而香氣繚繞不息,輕易阻止了
我對自己深切的憐憫。
對門鄰居家的鑰匙在鎖孔里
轉動的聲音,異常響亮,
就像開啟我家的門。
我聽見一大串鑰匙相互撞擊
隨著那人一起用力。
兩分鐘后,我從貓眼望出去,
一個男人用后背對著我
來回擰動的節奏越來越快
并不斷將以往開鎖的經驗加入進來。
然而,他總是在向右旋到第二轉時
被卡住,再也無法動彈。
正當他失去耐心,束手無策
一個孩子忽然從屋子里
空手將門打開。
拖過一把木椅坐在院子里,
讓身體保持舒適的彎曲度。
冬天,庭院里花木枯萎,
露出靜謐的天空與平緩的屋頂。
我多像個曬太陽的老人啊。
臉上看不出悲喜,屈身那兒
像恭候更多的喪失。
三月天氣變暖
我反而向更暖的南方漂移。
空中,候鳥比我更知冷熱
浮云比我更懂聚散
飛行在海拔一萬米高空
仍然望不到世界的盡頭。
朋友開車到機場接我。
等候的時間,我逛進無印良品店
買了一款無鋼圈灰色內衣。
剛剛經歷了浩渺之境,現在
我想用一件貼己之物轉換時空。
來到這座毗連大海的城市
波光會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風暴則成為另一部分。
七月的一天,她們向海邊聚集。
三個女人,從三棟白色房子里
帶出了遮陽傘,相機和礦泉水。
在獲得大量視覺前
她們的目光清澈,直望見
天際線上豎起的白帆。
作為背景的大海
與作為主體的大海迥然不同。
她們經歷過的風暴
也不是從海上掀起。
但大海攜著所有事物翻滾
將她們的盲眼一只只打開。
天地安頓。沒有言辭
能表達她們在逆光中
抓住的一切。
八月的深圳,每日一場暴雨。
我的目光穿過雨霧
落在樹枝間一只瑟縮的翠鳥身上。
我知道,即便打開窗戶
它也不會飛進屋子。
我希冀的安全,它揣度的危險
不由得指向同一個空間。
長久的注視被它感覺到了。
那只鳥,報之以回望。
它轉向我的視線那么突然,
仿佛警覺的力量大過了身體
險些將自己掀翻。我看見
從翅膀上沖出的獸性
挽救了它的平衡,而從眼睛里
模仿的人性,迫使它站立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