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讀師范的最后一年,我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一個女生。小城是一個塞滿高樓、汽笛、霓虹和喇叭褲的縣城,叫它小城,覺得它像小草小花小樹一樣,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對陌生的嶄新的領域有一些莽撞的激情和浪漫的舉動。
我應該如何表白我的愛。這,成了我許多個夜晚甜蜜的煎熬。
戀愛如同作文。譬如《詩經》,觸目芳草萋萋,入耳鳥鳴嚶嚶,皆是自然世界的華美段落。以花喻美人,借花傳情愫。我一直覺得,這世間唯美浪漫的愛情在《詩經》里,也在我對未來生活的百般憧憬千種幻想里。我承認,我的求愛之路平實而遙遠,它的確像一部長篇小說,譬如《紅樓夢》,在賞花斗草飲酒賦詩之類的細節描述中,回環曲折地抵達著小說的主題。女生喜歡畫一些花花草草。作為宣傳委員的我,與她碰撞的機會多多,我選擇了共同辦板報。春天,我抄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她畫桃花掩映的柴扉和少女。夏天,我抄席慕蓉的詩歌:“如果能在開滿了梔子花的山坡上/與你相遇/如果能/深深地愛過一次再別離。”一筆一畫,一字一句,這樣的瞬間妙不可言。每一個筆畫像清新的枝葉,一枝一葉細心縝密地鋪一條花朵的道路,當花朵們噼噼啪啪地打開,爆米花一樣爆出許多潔白的花瓣,香氣也越來越擁擠,擁擠得擱不下蜜蜂的翅膀,擁擠得叫人心慌胸悶。
如果用花朵去定義愛情,有玫瑰、百合、鈴蘭、雛菊、薰衣草、桔梗花、郁金香、滿天星等許多種,但在我,這種花是梔子。和許多美麗的花朵一樣,梔子花太像青春少女的姿容。明代畫師陳淳有詩云:“竹籬新結度濃香,香處盈盈雪色妝。”漸進村莊時,像人世間許多美好的奇遇,一樹梔子花從竹籬邊閃了出來,滿樹的葉猶如鮮綠的裙裾,烘托著花的高潔恬淡的氣質,讓人覺得花非花,而是一個略施薄粉淡掃蛾眉的鄉間女子,蓮步款款,香氣盈盈。這樣的遇見有些像愛情,先是喜歡梔子綠葉白花的小清新,繼而被它的嬌香迷醉,恨不得鉆進甜蜜的花蕊里,窒息而死。
梔子花也叫同心花。較之相遇一瞬的轟然的狂喜,我們更熱愛在日常的鍋碗瓢盆碰撞的咣當聲里的同飛和鳴。“同心”一說,始于南朝梁代女詩人劉令嫻的《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同心何處恨,梔子最關人。”唐人接續了梔子同心這一抒情傳統:“色疑瓊樹倚,香似玉京來。且賞同心處,那憂別葉催。”(劉禹錫《和令狐相公詠梔子花》)宋詞里有一句流傳甚廣的愛情絕唱:“與我同心梔子,報君百結丁香。”(趙彥端《清平樂》)梔子是一個英俊果敢的男子。丁香呢?一個嬌羞柔弱憂郁多情的女子。在青春激蕩芳香飄蕩的夏天,丁香和梔子一見鐘情。散發著幽幽紫氣淡淡清香的丁香細絲細嗓地說著:若君執我之手同心到老,我愿為君生兒育女,共度好時光。
丁香,又名百結花。宋詞里的丁香是添丁續香之意。這,與“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的中國抒情傳統是一致的。丁香是文人示愛言愁的載體,丁香的形態特征和生長習性給忽略甚至遮蔽了。幾乎所有的花開的時候都在笑,粲然地笑,或者嬌羞地笑。丁香紫花紛繁,芳香濃郁,花枝都在一串串笑聲里輕顫,哪有愁思百結的樣子?梔子何謂同心?一說為花兒并蒂同心。“六出吐奇葩,風清香自遠”,自然世界的六瓣花不多見,梔子花是,迎春花、水仙花、百合花也是。梔子的花蒂有兩厘米那么長,細長的花蒂擎舉著白嫩肥碩的花,植物書上稱之為“高腳碟狀”。《史記·貨殖列傳》:“若千畝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卮”即梔子,其花形如酒卮,后加木作梔。花兒與枝莖的通道是花蒂,這一構造在花兒的世界最為常見。一蒂雙花,如蓮花、忍冬;一蒂三花,如一品蓮,它們才配并蒂同心。一說為梔子結子同心。梔子果和燈籠草的果形狀頗有些相似,長圓形,有縱棱,一些近圓形而稍有棱角的種子像一群怕凍的孩童,蜷縮在橙紅色的果衣里。梔子果是中藥,也是染料,在《史記》等漢代典籍里頻頻出現的“染園”,即梔茜園,茜草科的梔子和茜草在園中芬芳飄蕩,梔子果染其黃、茜草根染其緋的袍服富麗堂皇。若說種子同心,這樣的植物果實品種猶如恒河沙數。丁香被愁思百結的文人主觀地圈定為幽怨之花。梔子亦被置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個框格里,用“執子”格了一下物,梔子就成了同心花,于花無關,與果無關。
有一朵梔子花的名字叫席慕蓉,“我想要的那種梔子開起花來像大朵的玫瑰一樣,重瓣的花朵圓潤潔白地舒展著,整株開滿的時候,你根本不可能從花前走開”。這是席慕蓉所追求的青春和愛情。花要大,與盛大的青春爭奇斗艷;香要濃,要香得劈頭蓋臉,一如愛情的狂熱奔放。在席慕蓉的青春辭典里,每一朵花只能開一次,沒有一朵花是開錯的;而配得上無怨的青春的是滿月,是塵緣,是花瓣層疊厚實的重瓣花。
梔子有單瓣梔子和復瓣梔子。單瓣梔子多為野生花,只有六片狹長的花瓣,花藥鵝黃,結黃色的果,果實可作藥用,又叫藥用梔子。古人遇見的多是單瓣梔子:“一花分六出,十葉是重臺;玉潔渾無玷,金黃漫奪胎。”山梔子是單瓣花。“梔子比眾木,人間誠未多。于身色有用,與道氣相和。紅取風霜實,青看雨露柯。無情移得汝,貴在映江波。”讀杜甫寫的山梔子,覺得老夫子真的是一個絮絮叨叨的老人,梔子可染色,可入藥,梔子的用途多得去啦。尤為重要的用途是什么?一句“貴在映江波”,表明詩人甘自老于江湖,是清潔精神的捍衛者。重瓣梔子是賞花梔子(偶有結果者也不入藥),有水梔子、玉荷花、小葉梔子、大葉梔子等多種。席慕蓉癡癡尋覓的大朵的重瓣梔子,應是玉荷花或大葉梔子,葉闊花大香濃的那種。
謝朓《詠墻北梔子詩》:“有美當階樹,霜露未能移。”在最青春的華年,遇見一個人,或者一朵花,我們的眼睛就會向對方熱烈地拋擲音節,渴望合奏,渴望在合奏中迸發自己的聲音;而對方的氣息宛若一千雙溫柔的手,熱情描畫著我們青春的輪廓。大葉梔子,我是遇見的,一如席慕蓉那般深刻的感受,讓你不可能從花前走開,今生根本無法將它忘記。大葉梔子的花瓣是四層的,呈螺旋狀排列,仿佛青春緊湊的腳步,又如途中層層疊疊的風景。外面的三層花瓣均為六瓣,瓣瓣嬌艷,潔白如霜;層層厚實,繁盛若雪。細端詳,每一片花瓣均有細細的暗紋,宛若錦緞一般細膩華麗,非巧婦所能為。第四層花瓣只有兩片,不如其他花瓣那般飽滿舒展,像是青春的小缺憾小憂傷,而這小缺憾小憂傷也是美的。尤為奇妙的是,潔白的花瓣泛著淡淡的黃暈,看上去更像是一場致命的幻覺。淡淡的黃暈,以及濃濃的花香,是花兒的靈魂,我們的青春、幸福和愛都得益于它們的澆灌。
在古人那里,一年的十二個月不是枯燥乏味的數字月份,它們有眾多美妙的名字。其中,最華美最斑斕最有空間感的是以花的名字命名的月份。二月為杏月,三月是桃月,四月叫槐月,五月稱榴月。在二、三、四、五這幾個月蕩漾的色彩中,二月杏花開放,一樹樹杏花猶如紅色的火把熊熊燃燒,燒熱了天空,燒熱了春天。杏花飄落時轉為雪白,白色的火焰烤得大地暖暖和和的,烤得千花百卉春心萌動臉頰發燙,迫不及待地打開它們的花苞。以桃花最為洶涌,一枝枝一樹樹的桃花像一團團紅彤彤的火焰,開得肆無忌憚,開得叫人頭暈目眩。蝴蝶也在開放,翩然開放的二瓣花,許多的二瓣花把河流和山川聯結在一起,把孩童和昆蟲聯結在一起。蝴蝶是會飛的花。眾多的蝴蝶重疊懸垂,花團錦簇,如此華麗的盛景在四月的槐樹上張揚著。四月和五月掌管時令的是兩位美麗的花神:槐花和榴花。這兩位花神,一位沐浴著皎潔的白月光,淡雅脫俗;另一位穿著火紅的石榴裙,裙裾起,金絲銀線閃閃發光,萬綠叢中,榴花是五月盛裝出嫁的新娘。
明代文人程羽文在他的《花月令》中列舉了每一個月份誕生的三五種鮮活而芬芳的花兒,記錄它們一年中最為精彩的時間段落。比如環繞著六月的農舍大公雞一般高聳著火紅雞冠喔喔叫的雞冠花,比如七月的夏夜被迷蒙月色和清爽露珠浸潤著的紫薇花。他描述的五月有色彩,也有香味:“榴花照眼,萱北鄉,夜合始交,薝匐有香,錦葵開,山丹赪。”榴花照眼,大地上新的光出現了。這是一種來自植物內部的光芒。和日升月落一樣,石榴花開放,有著清晰的時間刻度和美麗的季節表情。《花月令》里的薝匐即梔子。原產中國的梔子和西域的薝匐均花香濃郁,且花形相似,古時常常相混。茜草科植物梔子開白花,木蘭科喬木薝匐開黃花,薝匐即今天的黃蘭。古人稱梔子為“禪友”和“禪客”,亦是誤把薝匐作梔子的緣故。黃蘭花開初夏,它的香氣里飄著一股甜甜的味兒。
楊萬里《初夏即事十二解》:“卻是石榴知立夏,年年此日一花開。”舊時,立夏是一個盛大的節日。石榴花是自然世界為立夏燃放的節日焰火,也開啟了夏花的絢爛之門。開在庭院里的金黃的萱草花,新鮮得如同清晨的陽光,其實,它生在墻角長在溝畔,都茂盛著濃濃的鄉愁。東街的夜合和西巷的梔子猶如兩位漂亮而勤快的姑娘,一個開白色的球狀小花;另一個也開白花,六枚花瓣托著一個碟狀的花冠,殷勤地為夏日村莊送上馥郁的芳香。夜合花也是香的。夜合的香梔子的香像蜜蜂一樣嗡嗡飛著,飛到村外的錦葵上,飛到河畔的山丹上。錦葵開花了,山丹開花了,一個紫紅,一個鮮紅,深情呼應著石榴花的深紅。
請不要以為我在復述古人的五月花事,我說我在許多村莊看見了和古代一樣的初夏景象。這是植物的勝利。千百年來,這些花兒依舊天真而執拗地生長著,不曾給自己的花朵添一絲褶皺,亦未減一縷香氣,比老街古樓更能負載我們的歷史記憶。老街被粉刷,古樓被棚改,唯有植物原在著。而且,它們按照自然的秩序由花而果,并提醒我們遵從自然四季的節奏。“花木管時令,鳥鳴報農時”,花鳥草蟲的提醒是從容的,守時的,決不像演說家那樣需要山呼海應一般的廣場效應。作為立夏節氣的時令之花,石榴花是遠離喧囂、拒絕合唱的一種花。春天的花節特別多,杏花節、桃花節、櫻花節、梨花節、槐花節、油菜花節、杜鵑花節,還有蘋果花節。這些花兒的節日,宛若瘦瘦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飽滿艷麗的花瓣,當最后一個花瓣凋零,蜜蜂蝴蝶們也不見了,仿佛春節過后空了的村莊,寂靜而落寞。猶如天空中一聲清亮亮的鳥鳴,又如突然點燃的一盞盞紅色的街燈,一朵一朵,一樹一樹,在微風拂過的一瞬,在密不透風的綠里,石榴花忽然打開了。
在石榴花開放以前,一定有什么,為我們所不易察覺的。譬如,一只蝴蝶累倒在自己的飛翔里;狗狗抬起一條后腿,在石榴的樹干上撒了一泡騷騷的尿,接著,顛著屁股跑了;石榴的花苞被風兒推搡著,推到陽光下倏忽一閃,又躲到枝葉里去了。初綻的花苞像耳墜,玲瓏潤澤,顏色淡紅帶綠,慢慢地膨脹成一只大紅色的小口袋,圓潤飽滿。口袋里裝了什么?是清風鳥鳴天光云影,還是根和綠葉的深情?終于,小口袋裂開了口,爆出了絕美的花瓣。
花是紅色的,鮮麗的石榴紅,花朵向上的宛如燃燒的火把,向下的酷似懸掛著的小鈴鐺。仔細看,六個花瓣優雅地向外伸展(石榴花也有五瓣花和七瓣花),像一雙好看的手捧著金黃的花蕊和新鮮的陽光,而鐘形的六裂的花萼又捧著花瓣花蕊。這是單瓣花,簡單卻不孤單,和和美美的一朵花。重瓣花更為漂亮,花瓣累累疊疊,外瓣大,內瓣小,外瓣奔放地向外打開,內瓣含蓄地稍稍內收,繁而不亂,緊中有疏,非常雅致精妙。這些花朵無拘無束無懼無畏地紅著,綠葉白云都被照亮了。
一定有所不同的,在石榴花開放以后。從春天到夏天有一個遼闊的地帶,如同麥田到糧倉之間的打麥場,平坦瓷實,為一年一度的立夏植物儀式準備現場。一朵石榴花“叭”的一聲開放了,又一朵石榴花在人們的驚叫中,“叭”的一聲開放了。越來越多的石榴花在開放,開在人們的心尖尖上,開成很大很大的心花。就在這一朵朵一聲聲的開放中,風兒變暖了,空氣變香了,人的身體變輕了。石榴花照耀著的樹啊橋啊水啊,也明亮了許多。我并沒有升華石榴花的神奇,我只是記述著這種花對于人們禮敬大自然的喚醒和推動。花開有序,風不誤信。大自然用石榴花的紅堅定地告訴我們,夏天如期而至,它盛大開闊,生機勃勃,足以承載人們的信任和夢想。
四時各有其色。春天草木生,為青。盛夏綠蔭濃,盛德在火。秋季天朗氣清,曰白。冬日萬物寂靜,歸于黑。石榴花是夏天里的第一把火,熊熊火焰顯示著大自然的偉力。“五月榴花紅勝火”,關于石榴花的比喻有很多,譬如紅珊瑚紅寶石,最為常見的是火,山洞的火焰,灶膛的火焰,內心的火焰。同樣說榴花似火,杜牧的《山石榴》寫得尤為新奇而別致:“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艷中閑。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云鬟。”山榴映小山,紅花映玉釵。插到美人頭上的石榴花太紅艷了,它會燒壞美人的秀發嗎?
舊時端午,女孩佩戴紅紅的石榴花,人面榴花相映紅,叫人越看越想看;有的女孩還用石榴花染了指甲,妖嬈而性感。“榴花三日迎端午,蕉葉千春紀誕辰”(范成大《鷓鴣天》),艾草榴花均可辟邪驅瘟,艾草插于門楣,榴花佩于發飾,端午生活如此有儀式感,尋常花草如此深受古人尊崇,可以想見,《山石榴》一詩的問世,除了詩人的詩心妙筆,更有民間視植物為圣物的社會背景。
【責任編輯】"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