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7月末,在遼大留學的外國留學生,有幾十人學習結業,按通例要組織他們到國內文化名勝之地去參觀訪問,這次是到西安參觀訪問,我是陪同的任課教師。首到西安,我想一定要到多次發表我文章的《延河》編輯部看一看,并拜訪我心儀已久的老作家柳青。我借留學生休息的下午乘閑到了陜西省作協,受到熱情接待,我把想拜訪柳青的要求提出后,當班的王副主席立即答應,并派車由編輯李星陪同,驅車趕往柳青的當時住地、市郊的長安縣。
早知道柳青同志原來住在長安縣的皇甫村,那是他深入農村生活、構思寫作《創業史》的生活基地。我真想看一看這個已經與《創業史》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地方。同來的李星是我發文的責編,雖是第一次見面,但也是一見如故。我問李星:“我們這次訪問柳青同志,能不能同時也到他當年落戶的皇甫村看一看?”李星告訴我說,由于“四人幫”極左路線的破壞,柳青同志的皇甫村生活基地已損壞不堪,當時他全家被趕到一間小屋子里居住,愛人被逼自殺,他自己也被折磨得病勢嚴重。后來柳青同志的女兒給敬愛的周總理寫信,請總理幫助柳青同志安排住處和解決治病問題。周總理接信后,立即要陜西省委給柳青同志重新安排住處,從此柳青同志才搬進了現在住的長安城東郊的退休老紅軍住宅。周總理還安排柳青同志在北京住院治病。我們此去拜訪,是柳青同志才從北京治病回來。
我們來到一個并不顯眼的普通住宅區,走進柳青同志的家,當時他正在修改《創業史》第二部下卷的手稿。見到我們來了,他非常高興。我見他面色蒼黃,身體十分瘦弱,便說1960年7月在全國第三次文代會上我聽過他以“久”為題的關于長期深入生活的發言,那時他的身體非常好,精神健旺,想不到十幾年的時間身體變化這樣大。柳青同志十分感慨,告訴我們說,他現在患有嚴重的哮喘病,在“四人幫”橫行時,他是“黑線人物”,身家并受迫害,無法求醫,以致病勢發展。在談話時,他不時用一個膠囊噴藥器向嗓子里噴藥,以抑制喉嚨過敏,同時還得不停地喝一種具有同樣效能的“藥茶”。但當談到“四人幫”時,革命的義憤之情頓時使他增添了很多精神。他說那些推行“四人幫”路線的人,誣說他是“頑固不化的走資派”,還給他憑空捏造了八個嚴重政治歷史問題,叫他一一承認。柳青同志說:“我是共產黨員,我們黨講究實事求是,我不是特務,也沒有走資本主義道路,我怎么能承認?承認了不是欺騙黨和群眾嗎?”因此,那些人幾乎天天批斗他,讓他承認強加給他的那些罪名,但柳青同志一直沒有按他們的意愿承認什么,所以在“作協”院里,算是被“專政”的人中最“頑固不化”的一個。別人都“解放”了,最后只剩下他一個人在頑固不化著。柳青同志深情地說:“沒有毛主席的政策,沒有周總理的關懷,沒有粉碎‘四人幫’的斗爭勝利,我今天還不知怎樣呢!”這位參加革命四十多年的陜北老紅軍作家,對毛主席、周總理懷有深厚革命感情,在風刀霜劍的威逼中體現出的堅強黨性和黨的實事求是的優良傳統,和他同病魔奮力抗爭的頑強性格,深深感動了我們。這時我想,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六十歲應是從事創作的旺盛時期,可是“四人幫”的摧殘,卻把一位在藝術上正在大展才華的作家,提前送進了衰殘之年。
我過去認真閱讀過《創業史》的第一部,并寫過第一部人物形象創造的評論。這部作品的強烈的真實性,濃郁的生活氣息,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高超的藝術表現力,使我對它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因此,我非常想向柳青同志請教全書的構思安排和生活基礎等問題。柳青同志讀到過我“文革”前在《延河》上發表的評論《創業史》中人物形象的文章,當我談出這一想法時,柳青同志興致很高,他說:“根據我對生活的分析,全書要表現的主題只有一個,就是農民接受社會主義公有制,放棄個體私有制的關系變化和精神變化。全書四部,第一、二兩部已經寫完,第三部寫退社風對合作社的考驗,第四部寫合作社的最后鞏固,情節結束的時間是1955年。農村的所有制發生了根本變化,必然引起人們精神面貌的巨大變化。社會主義革命改變了私有制,也在所有制改造的同時,改造人們的精神世界。我的小說的描寫重點在于人們的精神世界的變化。”
柳青同志在談了整個小說的大體安排之后,我問他:“全書估計什么時候能寫完?”這時,柳青同志語調沉重地說:“我的《創業史》肯定寫不完了!”我打量柳青同志身體的情況,雖然也有難言的擔心之感,然而我仍以半是希望、半是祝愿的心情向他表示:廣大讀者都熱情地期待你早日寫完,你一定能寫完!柳青同志這時向我點頭,淡淡地顯露了一點笑意。
我們的交談由主題進入了人物,涉及了梁生寶的婚事。我告訴柳青同志,我們在“文革”中沒有按“文藝黑線”之說拋開現當代的文學史,我們給外國留學生講中國當代文學時,對你和巴金等老作家的作品還是照樣講。教學中我常以《創業史》史中的人物說明文藝理論問題。在探討中有的同學曾設想,將來可以叫改霞以支援農業的名義回來,與梁生寶重敘前緣,實現中國人常說的“有情人終成眷屬”。柳青同志聽后笑了。他說:“關于梁生寶的婚事,第一卷中已經埋下了伏筆,他娶的是竹園村的女團員劉淑良,他們要在第二部結尾時結婚。至于改霞,她走出蛤蟆灘,就算走了,在50年代農村有點文化的青年,不少人都向往城市,去當工人,這種事當時是很多的。在小說第二部中她不直接出場,第三部時再叫她出場。梁生寶按毛主席路線創大業,改霞不相信會成功,他們的愛情也沒有共同基礎。等到第三部時,叫改霞回鄉探親,從蛤蟆灘創業的成就上承認梁生寶所走的道路。”在交談中,柳青同志對改霞在小說中的意義作了較多的分析。我也感到這個人物在小說中確實不是可有可無的。我說:“今天社會情況變好了,你的身體也會一天天好起來,會把全書寫完,我們也在等待看到這個一定是別有文采的‘了結’篇章。”我們在交談中,也交流了已往的有關評論無視作品的總體構思而輕易否定改霞形象的看法,或因不了解當時農村生活實際而懷疑改霞這個典型形象的真實性的看法,我們都認為是脫離實際生活的。
在這次訪問交談中,我告訴柳青同志,我們在當代文學教學中,一直把《創業史》列為當代文學名著來講。我們經過比較,認為在寫農村合作化的作品中,目前還沒有超過《創業史》的。對這個估計,在遼寧大學中文系學習的西方許多國家的留學生也都贊同。柳青同志聽說有不少留學生讀過他的小說,并且還有議論,就很關心地問起了他們對小說的具體意見。我說:許多學文學專業的外國留學生很喜歡讀這本書,他們看一些深受公式化影響的小說后,看到《創業史》這樣的好作品,感到很驚奇。有一位澳大利亞同學說,《創業史》成功地吸收了中國古典小說的筆法,行文簡潔,對話緊湊;同時又吸收了西方小說的景物和心理描寫的長處,創造了自己的獨特風格,中外讀者都比較容易接受。不少留學生同學,把《創業史》看成是中國當代小說進入世界水平的標志。柳青同志對外國留學生的研討精神表示贊許。
在當代作家中,柳青同志是以長期深入農村生活,并與農民打成一片廣為文藝界所稱贊的。所以我們交談最多的是作家深入生活的問題。他說:“搞文藝創作的人,必須得長期地、無條件地到工農兵生活當中去,毛主席指的這條路非常明確。搞創作沒源泉,蹲在機關寫,能寫出什么好作品?可是有些人卻是這樣‘搞創作’。毛主席說:不要長期住在機關,這樣寫不出什么好東西,你不下去就不開飯,下去就開飯。——我們今天還必須按毛主席的要求去做。”柳青同志告訴我們,前不久北京來人,要他談談對于恢復文聯、作協以后,作者編制放在哪兒好的意見,他對北京來的同志說:“不論編制放到哪兒,人得放在生活中扎根,不下去的不開飯。”柳青同志在陜西農村土生土長幾十年,始終沒有離開過農村。同農民群眾同甘共苦的生活,給了他豐富深厚的生活源泉,也給了他發揮自己天才創造的土壤,他的道路和成功所顯示的意義,對于有志文學創作的人,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示意義和踐行的實際價值。
柳青同志生活刻苦,作風平易近人,在我短時間的接觸中就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在他家做客時,我環顧屋舍,屋中陳設,幾乎是一覽無余。室內除了簡陋的桌椅書櫥,幾張硬板床,另外什么都沒有。會見我們的當天,他身穿藏藍市布做的對襟便服小褂,青市布的褲子,從他的衣著和舉止,陌生人絕無法把這位杰出作家從十個、二十個陜西農民中分辨出來。柳青同志把心血澆灌在革命藝術的花朵上,沒有興趣添置自己的箱箱柜柜、壇壇罐罐,更無暇顧及自己的穿著打扮,他是真正把自己化在陜西農民當中了。
我早就知道,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他一直在長安縣的皇甫村安家落戶,與長安農民建立了魚水深情。他把自己寫《創業史》第一部的許多稿費拿出來,幫助公社修建衛生院,而自己過著幾乎家徒四壁的儉樸生活。柳青同志遺愿,是把一部分骨灰送到自己長期落戶的長安縣皇甫村,這正是他對中國農村、對農民群眾一片赤誠的生動寫照。
在臨離開他家之前,我到他的寫字臺前看了一下,《創業史》第二卷第十四章的手稿正鋪展在案頭。本來已是抄清了的稿面,柳青同志仍然是一改再改,精益求精。寫字臺旁邊就是柳青同志的臥床,床上放著氧氣瓶,是準備隨時打氧氣用的。床上還有幾份是合作化時期長安縣委發的指導合作化運動的有關文件。這一切說明,作者是一邊輸氧,一邊辛苦地修改手稿。柳青同志沒有辜負周總理對他早日寫完小說第二部的殷切期望。柳青同志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以百倍的努力完成了他可能完成的任務。
與柳青同志分手告別時,我說希望以后再有機緣來向你求教,他說歡迎您再來長安做客。一別何期隔死生,1978年這位享譽文壇的大作家柳青同志就與我們永別了!
【責任編輯】"鄒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