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新的(而且是本不大可能成立的)文學研究會終于在比薩大學的一座大樓里誕生了,比薩大學離舉世聞名的比薩斜塔僅有咫尺之遙。參加“洛弗和利弗研討會”的代表們聚在一個會議廳里,那個會議廳太大,而那些對這兩位受到敬仰的愛爾蘭作家感興趣的與會代表又太少,大廳顯得空空蕩蕩的,不過他們的熱情特別高漲,所以就彌補了他們數量上相對的稀少。到了十點半,這個新研究會的領導已經選舉產生了出來,喝咖啡的時候,代表們已經互相熟悉了。愛爾蘭代表不得不抱歉地說,他們對這兩位舉世公認的英愛作家興趣沒那么大,而他們作品中對愛爾蘭的英國化描寫卻是有爭議的。意大利人現在反倒回過頭來對他們有著強烈的興趣(利弗的晚年就在這個國家度過),而別的大多數代表,大多是博士生,都來自歐洲其他各國,有一個客人從澳大利亞來,還沒有倒過時差呢。
到了午餐時間,已經選出了(實際上是提名然后鼓掌通過選舉)秘書長和財務主管,另外,還舉行了兩場講座。也正是在進午餐的時候,事情開始了——不是出麻煩了,不,不,不!——而是開始明爭暗斗了。當他們吃到第五道也就是最后一道菜的時候,這次會議上呼風喚雨的人物,一個名叫特里·巴特菲爾德的男子,站起身來致歡迎詞。他長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過去數年來不僅打動了女性的芳心,也使男人們心旌搖蕩。
“非常高興,”他開始了,“歡迎各位愛爾蘭文學的愛好者光臨比薩,我們相信,要紀念這兩位不公正地被忽略掉的文學人物,薩繆爾·洛弗和查爾斯·利弗,以及他們的主要作品,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這里,我要特別向比薩大學英文系的馬里奧·波利尼教授表示敬意,沒有他那優異的工作,這次為期兩天的盛會——真的幾乎是節日了啊——是根本不可能舉行的。還要感謝新近從倫敦大學那莊嚴的職位上退了下來的吉姆·諾思科特教授,還有著名作家布賴恩·布雷斯韋爾……著名作家。”
他停頓了一下。
“我們也要深深感謝我那個在文獻書目學問題方面的友好對手德克蘭·唐納利,他可是執掌著這次利弗愛好者和洛弗愛好者①的盛大聚會的財政大權呀。”
大家都會心地笑了,都深感滿意。自從他們報到那天他們就一直在開這個玩笑。聽眾里有那么一兩個人覺得,提到德克蘭·唐納利時,他們聽到了咬牙切齒的聲音。
“伙計,這話你聽著像是友好的對手嗎?”那個來自澳大利亞的代表問。他那口澳大利亞英語中如果有那么一絲愛爾蘭口音的話,也都融入到那一口倫敦腔里去了。
“不像。”布賴恩·布雷斯韋爾說,他坐在餐桌的另一邊,“可是干嗎是對手呢?利弗的價碼升到天文數字了嗎?好像是不大可能吧。而且洛弗也沒有寫那么多小說哦。”
“我應該說這是一個數字問題,伙計。利弗是沒什么人很想看他的作品了,他還在繼續寫作,寫了很久。物以稀為貴吧,將來估計就是這么回事兒。除此以外,在二手貨這一行啊,沒有什么邏輯可言。往往是剛剛播完一部電視連續劇,某一個東西,或是某一個作家就火起來了,突然之間,所有有關弗美爾②的書,或者是有關奧地利的弗蘭茨·約瑟夫①的書,或者是關于內德·凱利②的書,都升到了天價。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我總是離這個世界遠遠的。”
特里·巴特菲爾德的講話快要結束了,最后發展到有點兒口若懸河了。
“關于薩繆爾·洛弗的話題,我留給別人去談。我是研究利弗的。查爾斯·利弗的晚年不是在愛爾蘭,也不是在英國,而主要是在歐洲大陸度過的,他最后二十年大多數時間是在意大利度過的。在思想上和精神上,他都是個歐洲人。也許他在這里的歲月沒有留下什么印記。我們能看到他所熟知的建筑,但是我們也能看到匈奴王阿提拉③所熟知的建筑,而他比利弗要早大約一千五百年。”(有人大笑。)“但是,如果只有一兩處建筑我們知道他曾在里面住過,一兩個地方我們知道他經常光顧,比如像巴尼·迪盧卡賭場,那么,我們沒準兒看錯了地方。我們應該在他的作品當中尋找意大利。在那里,我們能發現太陽,發現愛好游樂,發現愛好純粹的喜樂,發現那種現實生活,英國人覺得很難應付,而愛爾蘭人卻完全能夠適應。我們不應該尋找利弗在意大利的印記,那太少了;我們應該在利弗的作品當中尋找意大利的印記,那可是多了去了。”
他在熱烈的掌聲中坐了下來。
坐在他餐桌對面的是那個來自赫爾辛基④的代表,這個人除了那難以抑制的酒癮以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留下什么印象。此刻,他隔著桌子俯過身子,把嘴巴貼到特里·巴特菲爾德的耳朵邊。
“他在意大利留下了一些東西。有一個后代就住在錫耶納。”
特里·巴特菲爾德的眉毛猛地挑了一下。
“絕對沒有的事兒。”
“還是直系親屬呢。至少我這么認為。是她女兒當中的一個后代。名叫特雷莎·斯帕尼奧莉。你應該請她來這兒參加會議才對。”
“我要是知道,早就邀請她了。”巴特菲爾德說。但是他沒說實話。如果她真的是查爾斯·利弗的后代,他對每一個人都會守口如瓶的,這就意味著,尤其是要對他在文獻書目學問題方面的“友好對手”德克蘭·唐納利要保守秘密。他們那“友好的競爭”尤其“友好”,當提到《馬爾科姆·梅里韋爾》的第一版時——那部利弗去世后出版的長篇小說,是由紐拜出版公司很不情愿出版的,連續印刷的那種風格通常只有約克郡那些傻乎乎的女孩子才如獲至寶,認為他們寫出了偉大的長篇小說。
德克蘭·唐納利坐在這張桌子的下首,把致完歡迎詞后發生的那一幕小情景劇全看在了眼里。
“他們究竟在那兒嘀咕什么呢?”他沉思地自問道。
“不知道,”特里的一位密友莫拉格·奧康納說,“不過他很感興趣。特里很感興趣。我了解那些跡象。”
“那個芬蘭人究竟在跟他講些什么呢?”
“我哪兒知道啊。這要緊嗎?我可以問問他。”
“不要。不要問。這話說著說著就露出端倪了。如果我用正確的方法聽來聽去的,就總是能聽出些名堂來。”
“你難道不是個法官嗎?我想象不出來許多人和一個法官說三道四的情景。”
“啊,我可不是過去喜歡戴上黑色法帽,準備宣判死刑的那種法官!人們跟我傾訴,就像我是個讀者來信專欄的主持人似的。我的現任妻子說我是‘鄰家法官’。”
莫拉格注意到,這位特別的讀者來信欄目主持人是去自尋煩惱的。午餐接近了尾聲,人們在三五成群地散去,這時候她看見德克蘭·唐納利手里端著酒杯,很隨意地朝那個喋喋不休的芬蘭人走了過去。或者說不是朝他走了過去,而是奇怪地走走停停,迂回曲折地走過去,最后在那個站立不穩的大學講師身邊停了下來。
“我叫德克蘭·唐納利,”他伸出手,說,“您一定是于里基·卡波特了。我發音發得對不對?”
“真的不怎么對。誰也發不退(對)。費那個事干嗎呢?只叫我耶爾克就行了。”
“好吧,耶爾克,我就這么叫。那時候人們在船塢里叫我,叫得比那個還難聽哪。”
“你是個警擦(察)嗎?”
“是個法官,耶爾克。特里剛剛把你跟他說的話告訴我了。”
“哦,是嗎?這個女人——女性這邊的那個后代。我說得對嗎?”
“不對,不過那意思我聽懂了。是女方這邊。”
“那斯(是)正確的。女兒們——不止一個。我意思是說:是一個女兒的女兒的女兒。”
“是誰的——”
“當然是查爾斯·利弗的女兒了。住在世(錫)耶納。不遠。本來應該邀請她來參加會議才對。”
“你是怎么了解到她的?”
“赫爾辛基大學英文系的一個同事告訴我的。在托斯卡納地區有一棟度假別墅。這兒的酒倒是便宜啊。他遇見過她。”
“她叫——”
耶爾克晃了晃身子。看他那副架勢,只有幾秒鐘他就站立不穩了。但是他把手撐在餐桌上,用練出來的功夫保持垂直的站立姿勢。
“名字……忘了……我原來有的,不過聽起來有點四(西)班牙的味道,好像有一個祖先來自……叫迪斯帕尼亞。對。名字就是叫迪斯帕尼亞。”
“教名呢?”
“哦……叫馬蒂爾達,特雷莎,或者叫……反正是那些名字中的一個。”
“我看不出來這兩個名字之間有什么聯系呀。”
“結尾有個字母‘a’。有山(三)個音節。”
盡管德克蘭實際上正要說,所有意大利婦女的名字都以字母“a”結尾,那個芬蘭人終于支撐不住那副尊嚴的架勢,咕噥一聲,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代表們把他團團圍了起來,但不是在唐納利法官進行戰略撤退之前。通過跟一個醉鬼交談,他感覺絲毫沒有要退讓的意思,但是他也不想讓特里·巴特菲爾德看到他在做這件事。
他考慮下一步怎么辦。當然了,他可以立即動身到錫耶納去。他只是許多代表中的一個,周末期間他也沒有特殊的職責。而另一方面,他要負責周末以后以及這個新研究會后面的財務事宜,而且他剛剛當選為財務主管。財務狀況看來不怎么好。這年頭兒的法官們得非常留意什么東西看起來很好,什么東西看起來不好。
在天平上另一個標志是,特里·巴特菲爾德整個周末都很忙。他負責全面的工作,直到那天晚上的半夜,不是做這件事就是做那件事,一直忙到星期天吃午飯的時候,會議才結束。而他唐納利在星期天半上午就可以動身,他不在場不會引來任何閑言碎語。大約午飯時分他就能到錫耶納了,或者是午休時分,如果他們在錫耶納還有午休的習慣的話。同時,他悄悄溜回到他下榻的旅店,找到一本錫耶納的電話號碼簿,確定了一個名叫迪斯帕尼亞·M的女士確有其人——住在豐泰朱斯塔大街41號。他去最近的書店,買了一張錫耶納的道路地圖。
與此同時,特里·巴特菲爾德在搜尋類似的路線。他的旅店比那位法官的更不起眼,但是離納骨室①的其中一個入口很近,而那座著名的斜塔離旅店的窗口只有幾碼遠。特里覺得,作為會議的組織者,職責所在他就必須住廉價的旅店,把能看到這座斜塔看作是擔任此職所占的一個便宜吧。店主人拿著一本錫耶納的電話號碼簿和一本那個城市的街道指南走了上來,電話號碼簿和街道指南都臟兮兮的,很顯然是不知道借給多少代游客們看過了。星期天吃午飯時,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急巴巴地想要離開:他做事穩重,不易驚慌,總是帶著一絲莊嚴的味道,那是出了名的。但是實際上,他是提心吊膽,心神不寧,他剛剛和別人道了別,不會讓別人覺得他是匆匆溜走的,這個時候,他就去了火車站。
德克蘭·唐納利法官站在豐泰朱斯塔大街41號的臺階上,拉了拉一個古色古香的門把手,這座住宅的里面和外面馬上響起了“嘶嘶啦啦”刺耳的叫聲。他聽見宅院里傳來了腳步聲,接著,他注意到,有人通過門的觀察孔在看他。
“Chevuole?①”
“我叫德克蘭·唐納利。您能講英語嗎?”
“能。你想要什么?”
“我——”他不管怎么說聽起來都有些荒唐——“我想和您談一談您的一個先人,他寫書來著。”
停頓了許久。他注意到對方在仔細地打量他,他很高興他精心打扮了一番,于是面部表情就裝出一副該地區棟梁之材的樣子。
“你進來吧,”那個聲音說。門打開,又在他身后關上了。他跟在一個豐腴的(但不算胖,更不要說肥了)身影后面,沿著光線陰暗的過道走進一個很大的房間,屋子里那通常的擺設盡顯奢華和尊貴。迪斯帕尼亞小姐或是太太四十來歲,是個風姿綽約、舉止活潑的尤物,說著她那宅院奢華的語言,但卻不是那么尊貴的語言。
“這個作家是誰,那么?”
她用手指了指,德克蘭就在她指的地方坐了下來。
“這個作家是個愛爾蘭小說家,名叫查爾斯·利弗。他在19世紀中葉創作,他的晚年是在意大利度過的。我在希望——”盡管那個希望越來越渺茫了——“您有一套他的長篇小說集。”
那兩個裝潢華麗的肩膀聳了聳。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或許我丈夫聽說過。”
“您丈夫?我聽說,查爾斯·利弗的后人是個女的。”
“噢,那或許是他第一個妻子的。她去年死了。她可是個愛讀書的人。他也很愛讀書。他們有一個很漂亮的書房。我給鎖起來了。我不給他看書的時間。我可不是為了書才嫁給他的。”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狡黠地笑了笑,然后朝別處看去。
“你丈夫——我能和他談談嗎?”
“不能。他不在家。要整整三個星期。你能想象得到嗎?這是非常孤獨寂寞的。”
“那肯定是的。你們結婚時間不長。”
“Esattamente①!你是個帥哥。穿得又好,光光鮮鮮的,有點兒詹姆斯·邦德②的味道。是情場老手,對不對?”
“我結婚次數很多,或許往往不是出于理智。人們就會覺得你有點漂浮不定,就像是一只蜜蜂,從這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上去。”
“那是什么呀?一只蜜蜂?”
“撲棱撲棱撲棱,”德克蘭說,“他們會覺得你老想變。”
“那你呢?”
“我是老想變。”
“那樣的話,我們稍微來一個討價還價,你看怎么樣。你可以把它叫作交易,不行嗎?你和我上床度過一兩個鐘頭。對你對我都是快樂的事兒。我就給你我丈夫書房的鑰匙。是他的也是他第一個妻子的。那兩個書呆子。”
德克蘭完完全全被誘惑住了。他道貌岸然的那一套一旦關上了門根本就不管用了。他一旦面對性的誘惑,他前后那么多妻子沒有一個人對他會做什么表示絲毫的懷疑。他照著奧斯卡·王爾德③建議的那樣做了。
“成交。”他說。
特里站在但丁大街那座小巧而古舊的宅院前,“梆梆梆”敲那扇油漆已在脫落的門的時候,他不知道會預料到什么情況。走向那扇門的腳步聲很輕,他幾乎聽不到。也聽不到說話聲。
“Si---chiè④?”
“是斯帕尼奧利女士嗎?我是英國人。您能說英語嗎?”
“能,一點點。你有什么事?”
“有一件重要的事我想和您談談。”
停頓了一下。然后他很震驚地聽到,門上的鎖鏈被“嘩啦嘩啦”取下來的聲音——這正是他總是勸他母親不要這么做的事情。做得是很結實,但只是我呀,他心想。門很費力地被拉開了。
“那么,請進吧。”那個小巧玲瓏的女士說。她皮包骨頭,天氣根本不冷,但她渾身上下卻裹得嚴嚴實實的。他一走進來,她就關上了門,領著他穿過沒有光線的廳堂,來到一間天花板很高的房間,曾經輝煌,但如今很骯臟,墻皮脫落,沒有貼圖畫,幾乎沒有家具——什么都沒有,只不過有兩把椅子和一個櫥柜。她把他帶到一把椅子前,她自己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您能見我這很好,”特里說,“可是您真的不應該——”
“打開門。人們都這么跟我講。可是干嗎不呢?假如是有人想打我,搶我,他難道不會一眼就看出來,他什么也得不到嗎?如果他真的攻擊我,讓我死了,我又能失去什么呢?活上幾個月,過一種不再值得過的生活。我相信您已經看到了,也猜到了,一切都一點一點,不復存在了。都到了那個給一點點錢就換回好東西的人手里。現在沒有好東西了,沒有錢了。所以我連一杯咖啡也沒辦法給您端。”
特里對她那口精確的,幾乎是文學語言的英語感到吃驚。
“您說的英語好極了。”他說。
“哦,那是卡文迪什小姐的功勞。她在店里頭幫忙,是一個辦事精確、循規蹈矩的人。她當初來意大利居住,是因為她崇拜墨索里尼①——這種崇拜我不理解,也不敢茍同。戰后她除了她那優美的嗓音和那一口精確的、符合語法的英語外,一無所有了。有的英國游客覺得她很好笑,不過幸好錫耶納還吸引不了很多那種類型的游客。”
“您有一家店鋪?是什么店鋪?書店嗎?”
“哦,天哦,不是。皮貨店,離大教堂廣場不遠。可愛的軟皮手套啦,優雅的手提包啦,配晚禮服穿的鞋子啦。所有的皮貨都很漂亮,也很昂貴。可是我丈夫一死——”她用手向下做了個手勢。特里點點頭。
“有人把您的名字給了我,說您有可能是一個英國——呃,愛爾蘭——小說家的后裔,他名字叫查爾斯·利弗,”他看到她眼睛里沒有反應,“他在他那個時代——維多利亞時代——是相當有名氣的。”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我倒是在電視上看過狄更斯和簡·奧斯汀的作品。啊,我非常喜歡奧斯汀。可是電視機壞了,沒辦法修了,當然我也買不起……《圣經》上說,我們從這個世界上什么都帶不走。盡管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但是我很快就一無所有了。”
“這么說,您從來沒有聽說過利弗?”
“這輩子都沒聽說過。我知道我祖父輩和曾祖父輩的人。我向您保證,他們當中沒有英國小說家。有一個人倒是曾經在加里巴爾迪②的紅衫軍里打過一段時間的仗,不過那是我們家族離名氣最近的地方了。”
“您的丈夫呢?您從來沒有聽他談起過他們的家譜上曾有過一個作家?”
她哈哈大笑起來,差不多是開心地笑了。
“從來沒聽他說過!連說的可能性都沒有。我的奧爾多,他一直到意大利北部和德國人打仗,在比薩受過傷。或許有一天那些勇敢的意大利人將會和加里巴爾迪的士兵們一樣名垂青史吧。不過他和他的家人都是開店鋪的,是商人。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文人。”
“這么說,您沒有一本《馬爾科姆·梅里韋爾》這部書,沒有第一版的了?”
“沒有,哎呀。我從來連聽說都沒聽說過。不過,既然您大老遠地來找這本書,那一定是很著名了。”
“一點兒都不著名。幾乎是不為人所知。甚至連愛爾蘭文學專家也不知道。但是我們這些收藏者——我們一定得使我的藏品齊全:每一部作品都有一部第一版的版本。”他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不理解,“我在浪費您的時間了。”
“我有的是時間,除了浪費掉,我還能干什么呢?”
特里站起身,在他的牛仔褲后兜里摸索著。
“但是我還是得給您錢,”他趕忙加了一句,以免她覺得受到了侮辱,“請把這錢看作像是別的任何交易一樣,就像是賣了一雙手套。”
然而她并沒有覺得受到了侮辱,坐著用手指摸索著、看著那張鈔票。
“哦,還是新東西呢。看著質量可不怎么樣。”
“但是買東西卻是最好的東西了:像買吃的啦,買咖啡啦,買藥品啦什么的。”
“啊,這個我知道。不過舊票子更像是真錢,那價格標在櫥窗里的一雙手套上——上面有那么多可愛的零,您要是賣出去什么東西的話,感覺就像是個百萬富翁似的。”
特里從那個屋子里逃了出去,感覺仿佛剛剛從一個非常高檔的瘋人院里逃出來一樣。
德克蘭·唐納利經過兩個小時的翻云覆雨之后,從床上爬了起來。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似乎都精疲力竭了,兩條腿好像是掉了,和他的身體分離了一樣。他扯上褲子,穿上襯衣,把襯衣前襟下面的扣子都扣錯了。他試圖打領帶,可總是打不好,就厭惡地把領帶扔到地板上去了。他抓起外套,穿上去。他注意到床上動了一下。
“你想看書房嗎?”
“過去這幾個小時真興奮,真刺激,”他用那副油腔滑調的口氣說,“但是,我相信你還記得,看書房是我們交易的一部分喲。”
“它很好。你喜歡,”迪斯帕尼亞小姐說著,跳到地板上,領著他出了臥室。他們回到客廳,這位小姐從壁爐上取下一把鑰匙,猛地打開房間角落的一扇門,打開燈。
德克蘭發現自己在朝一個大壁櫥和一個小房間中間的地方看進去。里面堆的全是書,幾乎全是平裝本。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凱恩和埃布爾》。接著,他看到整整一書架威爾伯·史密斯的作品。然后是《騎手》《喬安娜·特羅洛普》《安迪·麥克納布》。還有一架書,這次是巴巴拉·卡特蘭的作品。《俗艷的夜晚》,德克蘭過去經常想,這是他所看過的最枯燥無味的書了。《金手指》和《皇家賭場》。還有詹姆斯·希爾頓的作品和《蔚藍色的潟湖》。
德克蘭轉向女主人。
“我應該建議你養成讀書的習慣,”他說,“這里有一輩子的經歷在等著你呢。但是,我可不愿意引導你偏離了你很顯然能做的最好的活動。”
然后,他就逃跑了,逃出了那座房子。
但丁大街和火車站之間有許多小酒吧。特里進了幾家酒吧,就看不清火車站是在哪個方向了。他從羅西大街的一個酒吧里出來,就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Scellerato!Ladro!Traditore!”①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德克蘭說著,伸出一只手把特里那搖搖晃晃的身子扶穩了(盡管他自己的手抖個不停),“完全是競爭對手收藏家之間的正常行為。”
“我看見你跟那個嗜血成性的芬蘭人交談了。”
“我為什么不應該跟一個芬蘭人交談呢?尤其是這個芬蘭人掌握著對一個利弗研究專家有用的信息。”
“哈!信息!好吧,如果你要去跟斯帕尼奧莉小姐談話的話,我可以讓你節省一點點時間。”
“跟誰談?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我一直在跟迪斯帕尼亞小姐談話來著。如果你正要去跟她談,我倒是可以讓你節省一點點時間。”
“我不要去。”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那個嗜血成性的芬蘭人,”特里說,“他甚至記不住她的名字了,他當時喝得醉醺醺的。”
“芬蘭人全都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德克蘭說,“我倒不妨打個賭,這里根本就沒有利弗的后代,不管是合法的還是私生的……這兒有個酒吧。再喝上一杯吧。然后我們打的去搭乘最后一班火車回家。”
于是他們最后又喝了一通酒,發誓要做永久的朋友,信誓旦旦地說,發現一本《馬爾科姆·梅里韋爾》的第一版屁用都沒有,他們會立即放棄不找了。喝完酒,他們回到大街上,向很多出租車招手,但沒有一個出租車司機愿意載兩個醉醺醺的英國佬(因為他們兩個盡管做派不同,但都令人尊敬,又很隨意,一眼就能認得出來),后來,他們就步行去了火車站。
就在他們像無聲電影里的醉鬼一樣走著的時候,他們是沿著德奧爾蒂大街走,這條大街四十六號的樓上有一套整潔的小房間,瓦倫蒂娜·德拉斯帕娜正在屋子里吃一大盒巧克力,喝著一瓶葡萄酒,這瓶酒比她幾年來喝的酒都要好。她盯著放在這個房間光線不那么亮的那一部分一個高高的書架上那布滿灰塵的書籍中間的一個縫隙沉思默想。那些書是某一個老頭子寫的,這個老頭子不知怎么的和她有些瓜葛,一個喝得有點兒醉的男人從她手里把那些書買去了。那個男人是哪個國家的,她幾乎都沒有聽說過。書的價格在他(因為他是個公平的人,這個芬蘭人,不管他喝醉了還是沒喝醉)看來是撿了個大便宜,但對她來說卻是發了一筆橫財。他是個好人哪,她心里想著,就又柔柔地抿了一口酒。而且他有幽默感,很可愛。
(作者說明:應該強調,本文中的人物、事件和2006年9月在比薩召開的查爾斯·利弗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人物和事件并無相似之處,作者參加了那次會議)
作者簡介:
羅伯特·巴納德(RobertBarnard1936—),英國著名作家。主要作品包括系列小說《佩里·特倫斯萬警司》(SuperintendentPerryTrethowan)和《查理·皮斯總探長》(ChiefInspectorCharliePeace)等。2003年,巴納德獲得犯罪作家協會的卡迪亞鉆石匕首獎,以表彰他在犯罪小說領域的杰出成就。他還曾數度獲得埃德加獎提名,并且以《貝爾塔萊維亞區的丑聞》(1991)獲得尼祿·沃爾夫獎。1988年,他以短篇小說《早餐電視》(BreakfastTelevision)獲得安東尼獎,以短篇小說《比離婚還更進一步》(MoreFinalthanDivorce)獲得阿加莎獎,短篇小說《衣櫥里的女人》(TheWomanintheWardrobe)獲得麥卡維提獎。
譯者簡介:
楊振同,文學翻譯家,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英語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已出版《世間之路》《致命約會》《故事開始了》《通向慕尼黑的六座墳墓》《天堂里的囚徒》和《追尋達·芬奇密碼》等六部譯著,在《世界文學》《譯林》《外國文藝》《香港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二百多篇,其中學術論文十多篇,文學翻譯作品一百三十多篇,約三百萬字。
本文譯自《埃樂里·奎因神秘小說雜志》2009年元月號,系國內首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