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舍故居,一只用于懷揣的扁瓶式錫金小酒壺吸引了我。小酒壺下邊附有一行字的簡介:“老舍在倫敦生活時,冬季隨身帶此酒壺,以驅濕寒。”小酒壺銀光熠熠,似有醇香從酒壺里溢出,沁人心脾,讓我心頭生出縷縷暖絲。
我零零星星地讀過老舍先生的一些詩文,由衷羨慕他的文酒人生。老舍喜歡酒,喜歡好友相聚而飲。他人品好,酒品也好,為文談起酒,悠閑豁達,語吐珠璣。他在《村居》中詩言“文章為命酒為魂”,以行踐德,光可鑒人。所以在見到他留下的這只小酒壺的一刻,我有一種如親似故的感覺,打量著墻壁照片中含笑相迎的老舍先生,如相晤語。
老舍是在1924年秋天去的倫敦,到他辭世那一年足足四十二載,這說明他始終沒有丟棄這只小酒壺。不過,我感覺在他的文章里好像沒有讀到過這只小酒壺,于是留在小院內,流連先生的生平、著作,追慕大師品酌歲月、大羹玄酒的點點滴滴,為之尋味。
老舍喜歡上酒是有緣由的。
一歲半喪父,老舍乳號“小狗尾巴”,靠母親為別人洗衣來養活,遇善人劉壽綿資助才讀了私塾,又憑嫂子賣掉結婚的箱子湊足十元錢上了中學。在精神上,他一直是一個抑郁寡歡的孩子。二十歲做北京方家胡同小學校長,三年后晉升北郊勸學員,每月一百塊的薪水除孝敬母親,也留一點閑錢。他在《小型的復活》中說:“我總感到世界上非常的空寂,非掏出點錢去不能把自己快樂的與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發生關系。”于是去看戲,喝酒,買大喜煙吃,還學會了打牌。他自稱酒量不大,頗好喝,湊二三知己,要上幾斤酒,常常醉歸,把錢包和手絹一齊交給洋車夫保存。酒喝到這個份上,一直悲觀的他反倒很快樂,陶醉于酒后的爽快親熱:“趕到酒酣耳熱的時節,我也能喊兩嗓子;好歹不管,喊喊總是痛快的。”平日靦腆的老舍很享受喝到面若紅霞、頸如桃花時自己有勇氣侃話,露出點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的氣概來,醒酒后于傷心中仍略有豪放不羈之感。至二十三歲,他為退婚左右為難,害了一場大病,頭發掉光,險些喪命,這才意識到清閑而報酬優的事情只能毀了自己,于是又去教書,除了還吸煙,別的嗜好都放下了,半年未醉過一回。
1924年9月14日,一艘遠東客輪將二十五歲的老舍載入泰晤士河蒂爾伯里碼頭,在燕京大學旁聽過英語的他受聘到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擔任華語教員,從此踏入倫敦。一個人漂泊海外,怎能不念家想母親?老舍嘗到了異國生活孤寂的滋味,他在《想北平》中袒露“言語是不夠表現我的心情的,只有獨自微笑或落淚才足以把內心揭露在外面”。作為倫敦的一個中國房客,他受限,被歧視,不能與房東亂打聽事兒,不能談政治,只好談論天氣,天氣又是那么不得人心。在小說《二馬》里老舍一句“好像倫敦全城全燒著冒黃煙的濕木頭”,即讓人切身感受到霧在那里有多么囂張。霧大便濕,加之冬天很少降雪,倫敦冬日的濕寒世界聞名。據說,美國女影星謝利·溫特斯曾給倫敦留下一句名言:“倫敦冷得我差點結了婚。”老舍沒有向這位奧斯卡最佳女配角學習,為抵御倫敦的寒冷欲與人抱團取暖,更不想為取暖而傍上“房東太太的女兒”,而是選擇與一只小酒壺結緣,在倫敦度過了五個濕寒的冬天。我這樣肯定地描寫老舍,有身邊的小酒壺做我的證佐。
老舍抵達倫敦的《頭一天》就與接站的易文思教授喝了杯啤酒,我期待著他在倫敦頻“引壺觴”,卻未見到,他甚至沒有提及自己的這只小酒壺,只給我一個考查與聯想的歷史空間。英國是錫器手工業的故鄉,錫金扁酒壺英文寫作hipflask,漢語譯為口袋酒壺,早在18世紀就被英國貴族帶入社交場合,還曾給二戰歐洲戰場上的英國士兵帶來勇氣與安慰,被稱為恩物。老舍入鄉隨俗,揣一只口袋酒壺在懷里,絕非攀附英國貴族的紳士做派,到社交場合玩一玩隨意從內衣口袋里取出酒壺悠閑地喝上一口威士忌的高雅,他為的是驅趕濕寒,用著方便。扁瓶式小酒壺可放入貼身口袋里,隨時可以掏出來擰開蓋子呷一口酒。老舍貧血怕冷,抵倫敦后不久就過上冬天,他的第一處租房距離倫敦十一英里,坐快車得走半點多鐘,若步行,或站在街上等巴士,即會感到濕冷的空氣蝕骨,即便鉆進暖氣不足的學校圖書館讀書或寫作,坐久了陰寒氣也會從腳底竄至胃,遍及全身。喝過酒的人都知道,這時候若能抿上一口酒,酒下肚后心窩即會像暖水袋一樣散發熱能,身上如添了一件御寒衣物那樣暖起來。老舍后來又寫過他教書的《東方學院》《英國人》《英國人與貓狗》,可是,在五個冬天里為他驅寒送暖的小酒壺卻像一位幕后英雄,一直沒有走上前臺。他在回憶倫敦的文字里也極少說到喝酒,捎帶出一兩句也不像回國后談論酒那樣灑脫幽默。不知是對英國人視中國人“吃喝嫖賭吸鴉片”有所忌諱,還是別的原因。我覺得老舍在倫敦度過了窘迫的五年,發奮的五年,在這五年里他不能沒有酒的安慰和滋潤。
老舍在倫敦當教員年薪只有二百五十英鎊,又要寄回國養活母親,手頭拮據,生活窘迫,自嘲錢在他手里不會生根。同在倫敦求學的好友寧恩承形容老舍“一套嗶嘰青色洋服冬夏長年不替,屁股上磨得發亮,兩袖頭發光,胳膊肘上更亮閃閃的,四季無論寒暑只此一套”。即使這樣,老舍仍縮衣節食買下包括莎士比亞原版全集在內的不少書,由于長期挨餓,自己得了胃下垂。沒毯子,蓋點報紙也將就。他在回憶從歐洲回國的《還是想著它》里講,回國時身上的錢只夠買到新加坡的船票,便到了新加坡。在船上,幾個中國留學生將錢湊在一起剛夠買瓶香檳酒,或兩支不錯的呂宋煙,他們不但沒有買,連頭發都決定不去剪。盡管生活窘迫,老舍請友人吃飯卻很慷慨,毫不吝嗇,在回國后的數年間,他變賣家當賒酒待客是家常便飯,“有客同心當骨肉,無錢買酒賣文章”,豪爽仗義在文藝界有口皆碑。
出國前的老舍悲觀憂郁,到了倫敦卻變了,倫敦的天氣是憂郁的,濕漉漉的,他的性情卻開朗起來,因為他有了奮斗的目標:寫小說。老舍每天從早上十點到晚上七點在學校里上課,主講《唐代愛情小說》。假期和周末便一個人泡在圖書館“拼命地念小說,拿它做學習英文的課本”。在閱讀了大量西方文學、歷史和現代藝術等書籍后,他“手癢癢了”,開始在圖書館里用三便士一本的學生練習本寫小說《老張的哲學》。老舍初到倫敦就與正在牛津攻讀學位的作家許地山同住,兩人早就相識,亦師亦友,在北京他們一起吃過“八個銅板十只的水餃”,到了倫敦許地山則樂顛顛地“跑到東倫敦去買黃花木耳,回來給大家做些中國飯吃”。在倫敦重逢的第一面,許地山正在住處用一本油鹽店的賬本寫小說,不時把筆尖插到賬本里“力透紙背”。老舍這時還是一名與文學不沾邊的青年,初寫小說《老張的哲學》便念給許地山聽,許地山鼓勵他繼續寫下去,并幫他推薦給國內的鄭振鐸先生,小說一經在《小說月報》發表,老舍則請倫敦的朋友來一頓“雜碎”。盡管老舍沒有詳述他在倫敦怎么樣子地喝酒,我一直覺得那只小酒壺就隱曜在他懷里,為他驅寒,幫他緩解疲勞,給他體內添加燃料,讓心靈熾熱如火。又時不時地讓他歇一歇腦筋,“不吸煙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老舍將這樣幽默的“辯證法”用在了后來的小說《駱駝祥子》里。
在倫敦的五年,老舍與周圍的華人朋友去過中國城(華人街)吃飯聊天,還曾到倫敦鄉下奔喪。死者曾在中國生活過幾年,死時留下遺言,墓碣上要幾個中國字,老舍馬上返回倫敦取筆墨硯,他寫在墓碣上的漢字讓全村的英國人眼珠里滿是驚嘆號。后來,老舍又與英國人艾支頓夫婦合租圣詹姆斯花園三十一號,老舍出房費,艾支頓夫妻供伙食,雙方彼此交換知識,互教對方自己的母語。老舍的英語有長進,艾支頓則在老舍幫助下翻譯完成了中國古典名著《金瓶梅》,英文本《金瓶梅》的扉頁上題寫著“獻給我的朋友舒慶春”。老舍在《我的幾個房東》里回憶道,在合租的三年間,艾支頓賣掉一本舊書或是一張畫,手中摸著點錢,就笑著請老舍出去吃一頓。老舍見艾支頓太太做飯辛苦,就請夫妻倆出去吃一頓中國飯,艾支頓太太高興得像小孩子似的。這些經歷讓老舍從一個側面了解了英國,對比了中國,開闊了心胸,五年間完成了自己的頭三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趙子曰》和《二馬》,在國內產生了廣泛的影響,成為中國著名作家,中國現代文學長篇白話文小說的奠基人之一。不知老舍的在天之靈是否得知,他和艾支頓夫妻于1925年到1928年間合租的圣詹姆斯花園三十一號在七十五年后——2003年11月25日被英國政府掛上藍牌,成為聞名世界的“老舍故居”。
1929年夏天,老舍結束了在英國的教職,去歐洲旅行,又輾轉新加坡教了半年書,1930年回國,赴濟南齊魯大學任教授。在倫敦與老舍相從五年的小酒壺也跟隨主人回到國內。寫到這里,我慣性地想起“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總是站著一個女人”這句名言,若說這只小酒壺像這個女人,在背后默默地支持著老舍,有點牽強,如果將小酒壺比作樹根,自己埋在土下,默默地給樹輸送養分讓樹枝結出果實,也有點張冠李戴。我知道,一個更好的比喻就像我一直沒有在老舍的文字中見到小酒壺一樣,還沒有被我發現。
老舍回國以后生活中的酒多了起來,與師友會酒,詩情飲興,酒釀情緣,情借酒出。1930年冬天,身為齊魯大學教授的老舍于寒假期間回到北平,被朋友們拉去到處吃飯,飯局上總有一位名叫胡絜青的姑娘。在觥籌交錯之際,兩人相互觀察,心生愛意,老舍斗膽給胡絜青寫了封信,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贏得愛情。此后二人在濟南和北平之間頻繁魚雁往還,終于在1931年夏天完婚。酒,在回國后成為老舍生命中的“福水”。
婚后,老舍攜妻來到濟南,創作出《大明湖》《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駱駝祥子》,四年后又輾轉青島山東大學邊教書邊寫作。臺靜農在《我與老舍與酒》一文中為我提供了一組老舍在青島的生活素描。臺靜農1936年秋天來青島任教,在朋友聚會上初識老舍。老舍這時剛剛辭去山大教職,生活遇到困難,每天需寫三千字才能應付日常開銷。臺靜農見老舍面目有些嚴肅,有些苦悶,但他冷然沖出一句兩句笑話,不僅大家轟然,他自己也嘻嘻地笑,又是小孩樣的天真。老舍喜歡劃拳,劃起拳來感情投入,氣壯聲宏。老舍請客也像劃拳一樣豪氣,幾個朋友常聚在平度路茂榮豐酒館,喝黃色的老酒,更喝紫黑色的苦老酒。有一天傍晚,天色陰霾,馬上就要下雪,老舍穿著皮馬褂忽然跑來,說有一家新開張的小館子,賣北平的燉羊肉,叫大家一起去吃。臺靜農描述,老舍有一個溫暖的家,走廊上放著一堆走江湖人的家伙,其中一支戴紅纓的標槍,老舍每天清晨都要練一套武術。太太溫柔地照料著小孩,更照料著他,他每天放筆時一手牽著一個小孩子,在馬路上大葉子的梧桐樹下散步。多么溫馨的一幅畫啊,可惜這幅畫不久就被日寇的鐵蹄踏碎了。
霧里梅花江上煙,小三峽里又一年。
病中逢酒仍須醉,家在盧溝橋北邊。
這是老舍抗戰期間寫下的詩作《北碚辭歲》。抗戰爆發后,日寇的鐵蹄激發了老舍的愛國情感,他離開妻子兒女,于1937年11月由濟南奔赴漢口,組織各地來的作家、各黨派的領導人士以及許多社會名流加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大家在一起共同商討抗日救國的大業。馮玉祥將軍曾作打油詩一首形容老舍先生參加抗戰的熱忱:
老舍先生到武漢,提只提箱赴國難。
妻子兒女全不顧,蹈湯赴火為抗戰!
1938年老舍隨文協西遷重慶北碚。他孤身一人,思念返回北平娘家的妻兒和年邁的老母,整日伏案辛勞,飽受漂泊離亂之苦。想到炮彈倏然從自己頭頂落下,轟炸飛起的塵沙將他活活埋住,幾次面臨生命危機,他更加奮筆抗日,在《述志》中寫道:“敵人的炮彈雖然到今天還沒打傷我的身體,可是久已擊中我的心靈!我沒有到過日本,也不識日本文字,所以我不知道日本有什么樣的文化,或有無文化。可是我的確知道,日本人會來到我的家里,搶走或燒掉我的心愛的圖書與我自己用心血滴成的文章。我要報仇!”
這年秋天,為紀念周迅先生逝世二周年,臺靜農在重慶與老舍久別重逢,老舍真個清癯了,蒼老了,面上更深刻著苦悶的條紋。幾個朋友弄了瓶茅臺酒,喝了個痛快。
抗戰期間,老舍轉向通俗文藝,創作宣傳抗日的鼓詞、相聲、墜子等小型作品,供藝人演唱。寫出直接向群眾宣傳的《殘霧》《張自忠》《國家至上》等十余個劇本,頌揚民族正氣、表彰愛國志士,批判不利于團結抗日的社會弊端。1944年初開始進入長篇小說《四世同堂》的創作。這部小說是他抗戰時期的力作,也是抗戰文藝的重要收獲。
老舍的母親1942年夏天在北平去世,老舍蒙在鼓里。轉年秋天,夫人帶三個孩子走了一個多月終于從北平到了重慶,一家人才得以團聚。這之后,老舍再次見到臺靜農,雖身患貧血癥,醫生還在給他打針,他仍高興得又“破產請客”,席間送臺靜農小字條,字條上寫著小女兒寫字的趣事。下面題著:“靜農兄來渝,酒后論文說字,寫此為證。”
老舍多才多藝,不僅唱京劇、說相聲,還有給朋友留小字條的習好。在中國現代文學館里,收藏著巴金先生捐獻的老舍生前寫給他的兩張便條。一則是巴金來北京,老舍請他去全聚德吃烤鴨。另一則,老舍約巴金會后去琉璃廠,順便吃小館。
看古今中外,喜歡酒的男人入文出武,各有杯酒人生。老舍是性情中人,倡導“真人真醉”,討厭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這樣說,喝了酒,人才會把專為敷衍人用的一套生活八股拋開,敢露一點鋒芒或“謬論”。他感覺這樣就減少了自己臉上的俗氣,看著紅撲撲的,人有點樣子!老舍因為酒交了許多摯友,他說酒讓他“說話做事都要比平時豪爽真誠一些,于是就容易心心相印,成為莫逆”。30年代,老舍在青島與聞一多、梁實秋等學者和作家組成著名的“酒中八仙”,讓沈從文以此為素材創作了小說《八駿圖》。40年代,老舍“貧未虧心眉不鎖”“每賒村酒潤閑愁”,常以酒待知己,有一次賣了一套舊西裝買了飯,碰巧遇上一個賣貓頭鷹的,就順便把貓頭鷹也買回來了,傳為笑談。1946年3月,老舍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講學,因《駱駝祥子》英譯本的成功,繼續旅居美國,從事創作和自己作品的翻譯,直至1949年應新中國的召喚回國。50年代初,老舍定居北京,和郭沫若、曹禺、傅抱石等文人常有聚會,竟把不勝酒力的曹禺喝到桌子底下。老舍也承認自己有時貪酒,透露郭沫若曾幾次小聲勸他“少喝點吧”。他也知道酒使腦子麻木、遲鈍,“李白斗酒詩百篇”是個例外,自己每喝一次酒貧血病便會加重一些。他曾寫過《戒酒》,且幾個月滴酒未入口。我想,老舍在戒不戒酒問題上的思想斗爭應該像虎妞與祥子的對白一樣精彩:“剛才我用牛骨算了一卦,準知你會回來,你說靈不靈。來,喝一盅!”
“我不喝酒。”
“不喝滾出去,好心好意不領情,怎么的?”
果然,老舍還是覺得酒在他的生命中不可或缺,就像他那個著名的“先上吊,后戒煙”理論一樣,他坦白地說:“不喝酒,我覺得自己像啞巴了;不會嚷叫,不會狂笑,不會說話!甚至于不會活著了!”就這樣,他依然叩壺長吟,做中國的“文牛”。
在老舍故居內,我還在端詳展柜里的小酒壺。
我在想,抗戰之初老舍的全部書籍字畫還有兩部沒有寫完的長篇小說手稿都毀于日寇點燃的戰火,這只小酒壺卻躲過了一次次洗劫。酒是老舍文學的酵母,是他的夢縈,幾十年間他輾轉多地,筆耕不輟,小酒壺是不是一直帶在身邊?我仿佛看見,抗戰的五年,美國的三年,妻兒都不在他身邊,他一個人獨處,寒夜燈前,隱幾對爐,開窗對月,笑對西風,卬首信眉,輾轉難眠,下意識地從貼心的位置取出小酒壺,自斟自飲,白頭如新。
回首老舍在這個世界上到過的所有場合,沒有人看見他像古人那樣竿頭懸酒壺,但他卻懷有一腔古道柔腸,俠肝義膽。一代“話劇皇帝”石揮導演并主演過老舍的《我這一輩子》,石揮被劃為右派后心情低落,從上海來北京辦事,躲在小旅館里不出來。老舍讓秘書再三去請才把石揮請到家里小飲,為其解憂,二人酒后同去萃華樓,石揮在大街上模仿起老舍拄拐杖走路的樣子,引得路人圍觀。老舍為石揮創造了一次難得的情緒放松。
時間來到1966年。在各項運動中,老舍的朋友們陸續被批判,老舍像以前一樣請他們吃飯,誰都知道這是需要付出極大勇氣的。不久,詩人臧克家接到老舍的一個電話。1933年7月,臧克家還是文壇的一個無名小卒,自費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烙印》,讓他沒想到的是在文壇上赫赫有名的老舍竟然在當時影響很大的《文學》雜志上為他評詩,為他站臺,他和老舍從此成為一生的好友。1946年,抗戰勝利第二年,老舍即將赴美,約臧克家在離文協不遠的北方餐館一敘,兩人一人一杯小酒,吃著芝麻燒餅,借酒話別。讓臧克家沒有想到的是1966年老舍給他打來的這個電話,這是他與老舍相交幾十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聽老舍的電話,老舍聲音低顫,說自己遵從醫生的命令“煙也不吸了,酒也不喝了,在家休養休養,嗯,受受教育……”這竟然成了臧克家與老舍的永別。
也是1966年,老舍去看望從美國歸來的在香山寓所養病的作家、演員王瑩。說起他已經有了腹稿的以北京酒社會為背景的三部歷史小說,恐怕永遠不能動筆了,也永遠無人能動筆了。1966年8月23日,老舍在北京孔廟被紅衛兵批斗,第二天自沉太平湖。
我來北京有三年了,曾在北京初冬的暖陽下賞柿熟丹紅,看慈鴉來銜,喜鵲和灰喜鵲在掛滿橘紅色小燈籠的枝頭跳躍,搖曳,滿枝紅柿憑鳥食。原本想等到秋天再來老舍故居看丹柿,讀到關紀新老師轉給我的微信才知道,老舍故居將在清明節后進行長達一年的維修,我便在4月3日趕至燈市口西街豐富胡同十九號,如愿走進了老舍先生居住了十六年的“丹柿小院”。清明將至,我在聽小院的故事,心祭大師。1950年,老舍先生用一百匹布換來這座小小的四合院,親手在院內種下兩棵柿樹,又用它們的果實為小院脩名。在這里,老舍用十六年時間寫下《龍須溝》《茶館》《正紅旗下》等二十余部作品。在先生故去五十年后的這個春天,兩棵柿樹又吐出新綠,在小院上空嗣芳鱗連,牽情掛意,仿佛在俯聽什么。
有客人來了。這是1980年夏天,院中的兩棵柿樹上掛滿青青圓圓的小柿子,日本作家井上靖來到“丹柿小院”,拜會老舍夫人胡絜青。井上先生1970年聞老舍先生含冤溺水身亡,十分難過,他知道身處“文革”的中國人不能悼念老舍,便將老舍1965年訪問日本時講給他的一個故事寫下來,寄托哀思,這篇文章叫《壺》:很久以前有一個富翁,收藏了許多珍貴古董,后來事業失敗,家道中落,靠變賣古董度日,最后坐吃山空,淪為乞丐。但有一只壸,他怎么也不肯割愛,就帶著這只壺到處流浪、乞討。有個富翁千方百計想得到這只壺,想岀高價買,乞丐堅決不賣。又過了若干年,乞丐窮困潦倒,老態龍鐘,富翁便給他房子住,給他飯吃,暗中等待他死去。乞丐病死后,富翁覺得這只壺終于可以到手了,誰知乞丐在咽氣前,把這只壺擲到院子里,摔得粉碎。
1977年8月31日井上靖訪問上海,將收有《壺》的《桃李記》一書贈與巴金。巴金拿到書的當天晚上便在感冒發燒中讀了《壺》,隨后,寫下《懷念老舍同志》一文:
“人亡壺全,他把最好的東西留下來了。”
【責任編輯】"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