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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鹿角頭找個人【短篇】

2019-12-29 00:00:00陳再見
鴨綠江 2019年2期

天快黑了,我打開車燈,擋住路的是一片茂盛的芒花草。秋天的芒花開得正好,一束束淡紫色的花梗子,遠看像雞毛撣子。我說,爸,沒路了。父親歪著頭坐在副駕駛座上,上車時安全帶沒扣好,看起來他整個人像是被綁在座位上的,好在他不暈車,要是我母親,早就吐開了。父親略欠起身子,伸頭望了望,“沒錯啊,海岬山就在東南面。”他兀自嘀咕著,遠山上一排巨大的白色風車在緩慢轉動。我想醫生說得沒錯,父親怕是老年癡呆了,好多事情都記不太清楚了。我說,都多少年了,小路都荒了,改天我找一下大路,再帶你來吧?父親還在猶豫,他想下車看看,一時卻掙不脫安全帶的束縛,他又好強,不想求助于我,他試圖把安全帶扯開,卻發現低估了它的韌性,看來是拿它沒辦法了。我故意不去幫忙,假裝沒注意,我想天都黑了,還貿然去一個陌生的村子尋人,幾十年不見,人家在不在世還不知道;就算在,也一定不記得了,人這輩子要認識多少人啊,何況是在那個把人群打散了再趕往一個地方集聚的年代。

父親還是妥協了。他說算了,下次再來吧。父親強調下次,目的是要我記住,別食言。這次父親患病,讓他各方面都在急速衰退,反應遲鈍了,走路時雙腿也磨著地走,老態的形體似乎在一夜間呈現——對我來說確實是一夜間。我一年沒回家了,接到母親的電話后,才匆忙從外地趕回來。第二天便帶著父親到縣人民醫院檢查,抽了血,做了腦部CT,還有心電圖,檢查的結果倒無什么大礙。醫生說,就是有點輕度腦血栓,頸椎病倒是挺嚴重,估計是長年勞力造成的,有兩節頸椎已經變形了,不過年紀這么大了,也沒有了治療的必要,至于時不時眩暈嘔吐,可能是腦血栓引起的也可能是頸椎病引起的,先吃點藥吧,不過要注意看管,萬一摔倒了,怕會導致偏枯。醫生是我的初中同學,各方面還是挺照顧。醫生跟我說這些時,父親就像個小孩坐在邊上,他剛進醫院時的緊張和無措稍稍緩解了過來,他突然插嘴說,大夫,我本身就是草藥師,其他病自己都能治,就是這頭部治不了。醫生聽了笑道,哦,咱們還是同行啊。我給父親使眼色,想讓他安靜,別丟人了,他懂的那點草藥消炎降暑還可以,也敢稱自己是草藥師。父親卻故意不理我,拉開架子和醫生聊了起來,吹牛不打草稿的,羅列自己作為一個鄉間草藥師的光榮事跡——某某年,治好了哪條村上的某某,腎炎幾度,全身浮腫,醫院都宣布死刑了……直到離開,醫生尾隨跟我說,還得注意下老年癡呆。

從縣城回村的路上,父親突然提出要去鹿角頭找個人的想法。我不知道鹿角頭在哪兒,父親說,你直直朝海邊開就行了。我依了他。父親大概也覺得自己活到一定份上了,如果不趁著機會去見見老朋友,怕以后再也沒時間了。作為兒子,我怎么好意思忤逆呢。誰知,這一路朝海邊開,竟然從晌午開到了天黑,土路不好走是一方面,主要是父親的記憶出了問題,在一個地方繞來繞去,同一片魚塭,我們都經過三遍了,父親還硬不承認。他人是老了,口氣卻還跟以前一樣硬。

車子在芒花叢前調了頭,往回開時,我只好先設置好導航,否則我怕到天亮也回不到家。母親已經催了好幾通電話了,我謊稱在縣城吃過晚飯再回家。父親不讓我說去鹿角頭找人的事,盡管最后什么也沒找著。我懷疑到底有沒有鹿角頭這么個地方,也說不定,或者曾經是有的,只是現在有了不一樣的叫法,父親的記憶怕是早被久遠的年代抹得一干二凈了吧,要不,導航里搜不到這個村莊,停車跟過往的人問路,也紛紛搖頭。

父親明顯很喪氣。他想在車上抽根煙,我沒阻攔,只是把他邊上的車窗打了下來,野風灌進車里,竟有股讓人沁寒的味道。天真的黑透了,我估計不僅是這條野道上只有我一輛車在行駛,就是這一大片土地也只有一件活物在活動吧,如果這時候在山之巔有那么一雙眼睛在搜羅,我們父子倆的車在路上孜孜矻矻前行的燈影,肯定十分顯眼。這時候可千萬不要出現什么劫匪,或者野獸之類。我隱約有些擔憂,希望父親早點抽了煙,能把車窗關上,風灌不進來,似乎我們就還處在一個獨立而安全的空間里。

導航顯示,這塊地叫苗圃林場,看樣子范圍有點大,我們沿海地區,每年刮臺風是家常便飯,防御臺風的方法,似乎也只有多種樹,我們身在腹中的這片大林場,估計也擋過不少來自海洋的風球,至少像篩子一樣,把粗顆粒的風留在了林子里,難怪這里的空氣聞著都有那么一股粗暴的野氣。不過說是林場,更多只是名義上了,好多樹林已經被砍伐,退林還耕,或者成了鹽町和魚塭。我開始胡思亂想,這么長的路,估計還得在林場里開很久,我又不知道和父親說些什么,他沉默起來的樣子讓人懼怕。從小就這樣,父親一沉默,我們兄弟幾個就得乖乖地照他說的做,或者找個地方躲起來,等父親氣消了,他自然會放出信號讓母親知道,這時候母親才會找到我們,喚我們回家。母親一出現,我們就知道,家里安全了。整個童年,我們幾乎像鉆進防空洞防著敵人的炮火,生怕父親這顆定時炸彈隨時炸開。

父親年輕時體弱多疾,得過一場漫長的怪病,總之按母親的說法,誰也說不清楚。父親得了什么病,問過鬼神,說是被路邊的女鬼纏上了,女鬼看上了父親,要招他為駙馬。這事我們聽起來還挺浪漫,母親說著說著就渾身發抖。由于父親長年病痛,我們家交往的幾乎都是醫生,各鄉各村的赤腳醫生,都被母親請回到家里來過。“文革”后,父親的怪病不治而愈,那些醫生就成了我家長久來往的客人,他們要是有機會聚在一起,還是會饒有興致地說起父親當年的詭異病狀。

我現在是知道了,我們一家之所以對父親小心翼翼,大抵也是怕他舊病復發啊。母親像伺候個嬰孩一樣照顧著父親,每十年,都要給父親張羅一次大生日,生日一過,母親就說,你爸又賺了十年。去年,父親八十一,依湖村風俗,老人八十一是個大坎,做不做大生日可得慎重,最好找個先生算下四柱八字,生日做得好能長命百歲;做不好,前腳剛把生日宴席撤了,后腳就開始布置喪葬的事,村里也不是沒發生過。我們都不太信這些,做不做,全憑母親一句話。事實上,母親覺得父親賺了這么多年了,生死由天,也沒必要太過于計較,讓兒女回來過個大生日,團團圓圓,沒什么不好。父親這時候卻猶豫,他堅持要母親去鎮上找先生。母親開玩笑說,他越老越怕死嘍,貪心啊,他都忘了年輕時死過一回了。我想人沒有不怕死的,老人離死亡更近,自然更怕。我聽一個朋友說過,他爺爺彌留之際,把兒孫叫到身邊,囑咐說:“我死后,停放三天才能下葬。”兒孫們紛紛點頭答應,心中有疑,卻也沒敢問。我問朋友,你們知道為什么了嗎?朋友說,知道了,他老人家是怕死后又活過來了,等三天,是為了讓自己死透徹。母親后來有沒有去鎮里找過先生我們不知道,只是接到她的通知,父親八十一大壽,都得回家。父親是十月初三生日,深秋,我們全家幾十人丁都從外地趕了回來,包括那些已經嫁出去的內外侄女,也都帶著丈夫和孩子回來了。全家人難得聚一次,非常熱鬧。那天父親穿上了嶄新的酒紅色新衣,看起來像是個新郎官,我們在鎮上包了家餐廳,擺了十桌,鄰里親戚能到的也都到了,倒真像是把壽宴做成了婚宴。父親那天很開心,難得有那么開心的時候。不過,生日過后,父親的身體就開始不好,時不時頭暈,嘔吐,走不穩路。父親開始怪母親,生日沒做好,估計活不過八十二歲。所以,父親堅信,他會在今年的某天死去。閻王爺派來的小鬼已經在門口等待他多時了,他說。

盡管和來時一樣的路,因為天黑,卻像是走在一條從未走過的路上。即便開了遠光燈,我仍無法判斷前路的情況,生怕一不小心,一腳油門就把我們父子倆送到了塭坑里去。道路兩邊都是養蠔養蝦的方塊塭田,白天過來時,看著倒是壯觀,像是天上鋪下來的一張方塊格子紙,一直鋪到天邊去;這會兒四處一片墨黑,如果不是導航儀一直堅定地指引,我真怕迷了路。父親一聲不響,我懷疑他睡著了,我不想擾醒他,這么一天折騰下來,他也確實是累了。一只野豬似的動物忽然從路邊躥了出來,我一個急剎車,輪胎在路上拖出長長的痕,我能聽見沙礫被輪胎碾過的聲響。父親的頭被甩了起來,差點撞到中控臺上,他醒過來了,問我到哪兒了。我哪知道,我騙他說快到了。父親側目望了望窗外,搖搖頭,“還早著呢!苗圃林場就像個大城市,當年我開拖拉機要走半天才能望見國道呢。”我有些詫異,父親連自行車都不會騎,竟然還開過拖拉機?我笑著說,是嗎?父親說,不信你問你媽,那時我們剛結婚,大隊看我瘦小體弱,干不了活兒,就把我們分配到苗圃林場來,我們在這兒待了五年,你大哥在這里出生,五歲那年,四清運動,工作隊來清查林場數目,我當時是會計,他們要清查我,都說我“浸水”了(我插話問“浸水”是什么意思,父親說是當時的說法,如果上頭決定查某人,人們就說那人“浸水”了,意思是完了),你媽可厲害,抱起你大哥,跟工作隊的人說,我們家沒什么好清的,要清,就把我孩子清走算了。工作隊的人一聽,掉頭就走了。帶隊的姓蔡,和你媽同姓,叫乃鐵,后來和我們家還有了來往,說起舊事,他經常說你媽可厲害了,沒有人敢那么跟工作隊的人說話的,你媽說她當時丈夫有病,孩子又小,死都不怕,還怕你們工作隊?這些事你媽沒跟你說過嗎?我說有吧不過也忘了。父親說,我可忘不了,在這里待了五年,苗圃林場都被我走遍了,我太熟悉了,這里的人見面都叫我陳師傅,林場的領導對我還算照顧,知道我身體弱,砍不了樹也種不了田,就讓我開拖拉機。開拖拉機也不省力啊,不像你現在開小汽車,油門一踩就突突往前跑了,拖拉機要手勁呢,我當時覺得自己連拖拉機也開不了的,不過還算爭氣,后來我開拖拉機厲害得很,你媽都對我刮目相看……

父親年輕時攜家去林場工作的經歷,我不是不知道,母親也時不時會講起,但我從來沒記住林場的名字,也從來沒探究林場在什么地方。如今聽父親這么一說,才算知道,父親為什么執意讓我帶他來苗圃林場,去鹿角頭找個人了。我猜想,鹿角頭當年作為一個村莊,應該在林場工作站附近,父親沒少到村里走動吧,幾乎認識了村里所有的人,大概也有那么一兩個至交,平時喝喝茶,聊聊天,否則怎么打發在林場那些苦悶卻又漫長的時光呢?父親要見的大概就是這么一個老相識,幾十年不見,突然想起對方的好,想在離開人世之前,能見上一面,也算少掉一點人生的遺憾。我想事情就是這樣,八九不離十了。父親沒有詳細說,我也不想多問。從小到大,我對父親的印象就是這樣,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平淡無奇的父子關系,對于我的事,他不問我不說;對于他的事,他不說我不問。我當年放棄高考出去闖蕩,據說父親在背后生了很大的氣,望子成龍的希望也落了空,不過當著我的面,他還是不咸不淡,好像不當回事,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日后不要后悔就好。”后來還真應了父親那句話,在城市摸爬滾打那么些年,我無數次生起后悔的情緒,不過為了不讓父親的話應驗,硬是撐著,不想讓父親過分得意。我們父子倆的關系就是這么奇怪,平時連坐在一起抽根煙都感覺尷尬,像現在這樣并排坐在一起超過半天時間的情況,這么多年,還真的是頭一回,要不是在車里,無處可逃,我想我們之間,誰也受不了,早就拍拍屁股挪了位置了。

車子過了一座石板橋,橋邊倒是散落著幾戶人家,有燈光飄出來,狗隨著我們的車聲吠叫,橋下的河水繞著村子旁邊過,借著燈光竟能看見滿河面都漂著暗綠色的水浮蓮。我有些恍惚,印象中白天并沒有經過這么一個村子和石板橋,莫非我們來回走的不是同一條道。我遲疑著,開得很慢,一心又被狗叫得心慌,怕村里的人趕出來,誤以為我們來干什么壞事。父親說,我們現在是往北吧。我看導航,確實是往北。父親說,你仔細看,前面能看見國道上的車燈了。我直起身子,瞇著近視眼,還真是,隱隱約約,能看見天邊處有白光在移動。父親說,現在林場變成平原了,當年我開拖拉機可看不了這么遠,到處都是樹木,桉樹,馬尾松,還有成片的木麻黃,后來都被砍光了……這時候,有父親坐在身邊,倒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他比我更適應眼前的環境,也知道該如何應對。我這輩子從來沒把父親當成多么重要的角色,甚至有一段時間,我覺得父親在我們家可有可無,他沒給家里做過任何貢獻,說白了只會拖我們家后腿,年輕時“拖”了母親,年老了“拖”全家,他做過的荒唐事,一件件羅列出來,母親都恨不得張口咬他。說真的,如今他坐在我身邊,我卻覺得他的存在比什么都重要了。這也許是短暫的感受,過了這一夜,他又會重新回到原先的位置,可是不管怎么樣,這一刻的感受真實存在著,因為這真實存在的依賴感,竟讓我產生一種羞澀的感動。好幾次,我甚至側頭要仔細看看父親的臉,讓他也能感受到我的暖意,就像小時候我曾經騎過他的肩膀,或者他為我趕過一條橫在巷口的惡狗……如果這些都真實存在過的話,我的回憶估計也能獲取此刻一模一樣的暖意。無論如何,這都是一種美好的感受。我對這漫漫長夜有了不一樣的期待,有的是時間呢,我們似乎還能再聊點什么。

我可以說是鼓足了勇氣,才開了口:“爸,你知道我現在靠什么生活嗎?”

我猜父親對一個寫作者的了解近乎無知,他不可能知道我如今竟然是一名作家,靠寫文字就能過日子,還能在城里買房,又買了一部小汽車。這對父親來說,肯定是不能想象的生存方式,在他心目中,要想獲得好工作,唯一的辦法就吃政府飯,像他經常念叨起的,生產隊隊長王乃夫,公社書記薛厝標,公安局帶槍的張漢之,他們都是吃政府的,政府的飯永遠吃不完。父親當年要我讀書,也是希望我將來能做上吃政府飯的人,他心目中的人上人,除此之外,剩下的人無非就是種田,學門手藝,做個木匠、瓦匠,或者像父親70年代末在省道邊上開個小糜檔做點過路人的小本生意,還經常擔心35717的巡查車來了,把鍋碗瓢盆都往皮卡車的后斗上扔,扔成了一車碎片。父親怎么可能想象得到,我一個高中輟學的半途而廢者,現在竟能靠一支筆吃飯。

父親看著我,他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問他,不過他很快就笑了,像個小孩一樣。

“聽說,聽說你在寫材料,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你以為我不懂啊,當年在林場工作站,我是會計,朱文保就是寫材料的,實際上朱文保認識的字還沒我多,算盤也沒我撥得快,毛主席語錄更沒我背得溜。”

父親是在開我的玩笑,大意也是叫我別吹牛。果然如我所料,父親對我的情況一無所知。也怪我這么些年沒和他坦誠過,不過聽他語氣背后的意思,對于我現在能混成一個寫材料的,已經很不錯了,至少可以和當年的朱文保一樣,有和他平起平坐的資格了。

我笑著,我說爸你想抽煙嗎可以在車里抽。

他說算了不抽了我知道你的車比我金貴。

我說爸這么多年你的性格一直沒變,以前我不理解,現在我有些理解了。

父親說你先別急著說我,你現在也有孩子了,你的孩子保不準也是這么看你的啊。

我說爸你還真聰明我想不到你能說出這樣的話,確實是這樣。

我們一起在車里笑了起來。

這時有一聲隱匿在遠方的喇叭聲響起,這只能是來自一輛長途跋涉的貨柜車,意味著我們離國道又近了一些。事實上,路途的事我并不怎么擔憂了,當我知道這片土地是父親五十多年前開著拖拉機巡脧過的林場時,便有一種親近感,仿佛也對這片陌生的地方熟悉了起來。那時的父親年紀和我現在差不多,他在林場迎來了第一個兒子,據說我大哥是唯一在林場出生的孩子,頗得林場人的寵愛。母親生產那晚,父親開著拖拉機去接赤腳醫生梁天成。父親和梁醫生從醫患關系演變成了兄弟,一直到我長大成年,梁醫生還和我家有來往,后來梁醫生得癌癥去世,我父親去送葬,他比梁醫生的親人哭得還厲害,送行的人都很奇怪。梁醫生不會接生,或者說不方便接生,他跟我父親說,老陳啊我怎么可以給你老婆接生呢。然而苗圃林場周邊本來就村少人稀,唯一的接生婆聽說被分配到梅隴修水庫去了,我父親執意要梁醫生幫忙,硬是把梁醫生給塞上拖拉機后斗,飛快地顛簸在林地土路上……我似乎能想象當時的情形,多虧了我這顆寫小說的腦袋啊。母親后來跟我們說起梁醫生時,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她故意說,都那時候了,什么都不記得了。母親一連生了六個男孩,一個女孩,生到我時,已經是最后一個了。或許是生孩子生出了經驗,母親還成了接生婆,不過她只給村里的鄰居親友接生,不出村。前后有十年時間,我們湖村的小孩幾乎都是母親從女人的陰道口接到人間的。計劃生育最嚴的那些年,村支書要請母親去衛生所幫忙,母親斷然拒絕了,從此沒再給人接過生。

我問:“爸,你去鹿角頭不會是去找梁醫生吧?”

我以為父親的腦袋真糊涂了,他說不定真覺得梁醫生還活著。據我所知,梁醫生后來成了縣人民醫院的外科醫生,離開林場很多年了;再者,梁醫生已經去世好幾年了。父親還不至于糊涂到大老遠跑苗圃林場尋一個叫鹿角頭的村莊找梁醫生吧?父親故意對自己的行為和目的遲遲不敢表明,這似乎是他的難言之隱。原來父親也有他的秘密,并且這秘密看起來還十分重大,以至于在年老之時還念念不忘,顯然不一般。以我所能想到的,會不會是父親當年在林場喜歡上了村里某個純樸美麗的姑娘,暗通情愫,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還蠢蠢欲動。這當然是我一廂情愿的臆測,誰家女孩會喜歡一個有婦之夫的病人呢?對于父親那一輩人來說,這看似是十分浪漫的事情,其實相當危險。只是在我這里,危險已經不可預測了,浪漫倒是被放大了好多倍。我突然對這個事情感興趣起來。

我又問:“爸,除了梁醫生,你還在林場認識誰啊?”

父親顯然對我的追問有些厭煩了,他說:“當年在林場的我全都認識。”

“可是也死得差不多了吧。”

“除了我,都死了。”

“你們的故事現在都沒幾個人知道了,挺可惜的,要是有機會,我倒想寫一寫。”

“有什么好寫的?都過去的事了。”

“那你還大老遠讓我帶你來鹿角頭找個人?誰啊?這么重要。”

“這跟你們寫材料不是一回事。”父親看似被我逼到角落里了,他有點賭氣。

“爸,我不是寫材料的,我是作家,我都出了六本書了。”我笑著,車子正在下坡,我已經能看見縣城新建樓盤高高閃爍的塔吊燈了。

“我們是不是已經離開苗圃林場了?”父親突然有些緊張起來。

我說差不多吧,快到縣城了。

我們正穿過一個小鎮,鎮街上的商鋪都關了門,沒什么人。我們來時應該也經過了,只是那時人多,對比起來,倒不像是同一個地方。父親說這是淡水鎮。父親對這一帶的熟悉程度讓我吃驚,畢竟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離開林場后,父親就沒再回來過。

好不容易遇到一家小店還開著門,店里有幾個年輕人吆喝著在打麻將。我把車停到小店門口,搖下車窗,我問爸要喝點什么,父親搖搖頭,我朝店里的年輕人打招呼,他們忙著洗牌,沒理我,我按了下喇叭,有個年輕人回頭,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我離開。我想這小地方做生意的人可真牛,對客戶無禮都這程度。父親說,走吧,淡水人就這樣,他們以前老和林場人鬧矛盾,有一次還和我們打了起來,朱文保的頭被打破了,要不是梁天成,那小子早死翹翹了。我開車離開,在街角拐了個灣,就出了小鎮了。從后視鏡里一看,黑魆魆一片,也就是一個大村落的規模,兩排樓房挨著道路而建,像是一只南北方向趴著的蜈蚣。出了淡水鎮,就是大片田野了,秋天的稻田在夜色下朦朧能看清,分蘗結穗的稻花,看起來竟像是會反光,螢火蟲一樣星星點點,鋪了滿滿一天地。我這輩子還真是頭一回見到此情景,雖然也是農村出來的孩子,到頭來,農村和城市,沒有一樣是我能深入熟知的場域,這么看來,我遠沒有父親活得地道。

“那時我們每周要出來一次,到淡水公社買日常物件,淡水人啊欺負外地人,看我們不順眼,說我們是福佬鬼。打過一架后,情況有了些改觀,至少后來我去淡水,他們不敢怎么樣了。不過朱文保再也不敢跟我一起去了,文弱書生嘛,就那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以前我們是兩個人,我開拖拉機,他坐在后斗看物件,沿路經常有小孩跟著拖拉機跑,跳上車斗,把東西往地上扔,那時拖拉機又沒后視鏡,路又顛簸,根本不知道,有時一趟回去,下車一看,整個車斗都是空的。后來我一個人,沒辦法,只好用繩子把物件綁在駕駛座位上面的頂棚上,你知道吧?拖拉機駕駛座上面有個鐵皮頂棚。”

我點點頭,我說知道,我小時候見過。不過父親所說的那種五十年前的拖拉機應該更為簡陋。

“哎,說起來,你們小說家靠編故事賺錢,可也不一定能編出像我這樣的故事吧?”父親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他顯然想說什么了。

我笑著說,爸,你知道我是小說家啊?

父親說,你以為我真傻啊,真以為你和朱文保一樣是個寫材料的?不過也差不多,老朱要是活在這個年代,說不定比你寫得還棒。

“說說你的故事唄。”我有點等不及。

“其實也不能說是故事,只能說是一場事故。是的,真是一場事故。”父親忽然有些傷感,他用雙手搓了搓臉,他有些困了。“現在你知道啦,苗圃林場的夜晚比別的地方都要黑,好像這地方不被月亮照得到似的,當年也是如此,天一黑,四周都密密麻麻布滿了樹影,把所有的光都擋在了外面。有天晚上,我從淡水購物回工作站,拖拉機的燈暗得跟水油燈一樣,只能看到一米見外,事實上,除了野狗野豬,我也沒遇到過什么,天雖然黑,路也不好走,不過一般也沒什么好擔心的,一個勁往前開就是了。我一直那樣開拖拉機,從來沒出過事。然而那天晚上,我過了橋,剛一下坡,就發現有什么不對勁了。我渾身突然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很奇怪啊,我從來沒有那么過,盡管我那時身體不怎么好。突然,拖拉機一個搖晃,我差點從車上被甩下溝渠,我立馬握緊扶手,費了好大勁,勉強才算把拖拉機扶正了,換了擋,加了油門就往前開。我想我是見鬼了,林場的人一直傳言,說過了橋下坡,那地方不干凈,以前死過人,地主的女兒,土改時被人奸殺后,就扔在路邊,好幾個月都沒人敢去收尸,一直到尸體腐爛,被野狗咬得滿地都是骨肉……林場的人也是聽附近的村民講的,不知道真假。不過我懷疑真是遇上了,我跟工作組的人一說,他們也都怕得要命,讓我去找落神婆問一下,看是不是真被鬼纏上了。我還真去找了,找了好幾個村子才找到一個落神婆,那時落神婆可不敢像現在這么大張旗鼓,政府要抓的,她起初不敢,說我是林場的人,怕我告密。你媽求她好幾次,送給他半邊銀手鐲,她才關了門愿意為我開壇請神,她把壇位從床底下搬上桌,點上香,燒了符,念念叨叨,剛把眼睛閉上,張口就跟我說,你身后跟著一個女人,穿紅衣戴紅帽,她要跟你結婚,她要招你為駙馬。我被嚇得不輕,不敢回頭看。還是你媽膽子大,沖著我身后就喊,誰啊,你最好離開我男人,他都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你招駙馬也不看對象,就這么傻不拉幾的,我當初都瞎了眼,你看上他什么啦,你最好去找別的人家,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我笑著說,我媽還真厲害,感覺像是在呵斥你帶回家的小老婆啊。

父親繼續說,那間屋子很小,雖然當時是白天,不過很黑,窗戶都被封死了。突然有人以神的名義跟他說,你身后有個女鬼跟著。父親的雞皮疙瘩又起來了,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樣,他想慘了,看來真是讓鬼給纏上了,人們的傳言也都是真的。人們說,地主的女兒死前已經訂了婚,是另一家地主的兒子。抄地主家時,男的早一步收到風聲,偷渡去了香港,女的這家被堵在了村口。似乎做了鬼也要遵循某種游戲規則,女鬼既然已經在陽間訂了婚,到了陰府就不能直接投胎,要守在死地,招個陽間的駙馬才可以投胎。女鬼顯然已經等待多年,估計眼界高,還有沒看上的,或者一開始也不喜歡我那體弱多病的父親,日長夜久,最終還是看上了。從那時候開始,父親的病情陡然加重,拖拉機也開不了了,只能在林場工作站里記記賬算算數,有時病情一發作,整個人就跟中了邪似的,舉著茶杯哈哈大笑,像戲臺上那樣一手遮杯一手飲“酒”下肚,還能跟眼前的空氣來幾句戲文。緊接著,父親咬緊了牙根,渾身抽搐,一旁的母親趕緊拿一把木制的飯勺插進父親的嘴里,防止他咬破舌頭,接著一手掐父親的人中,直至把他掐回人間。梁天成幾乎每隔兩天就要來看父親一次,挎著個藥囊,他也搞不清楚父親究竟得了什么病,不過作為醫生,他一直不相信父親是被女鬼纏上了,或者他根本就不相信這世上有鬼。

我也有點緊張起來,我問父親:“你呢?你真相信嗎?”

父親嘆了口氣,說:“事實上,我一直就沒信過,我都說了,你們小說家也編不了這樣的故事。我是故意那樣的,我如果不那么做,很快就會坐牢了。”

我詫異,坐牢?怎么回事?

父親說:“那天晚上,我從淡水開拖拉機回林場,買了米鹽茶醋,當然還沽了酒。我不是撞鬼了,那條道我走了無數遍,要撞鬼早撞了——我是撞到人了。拖拉機碾過去時,我就能感覺到,那應該是人的身體。不過起初我也不敢確定是人,或者希望不是人,而是野豬野狗什么的。我緊張了好幾天,一邊聲稱自己撞鬼了,一邊也在探聽,周圍的村上是不是有傳聞?有人被車碾了之類。沒有,沒聽人說起。我舒了口氣,當真是碾到野豬野狗了?可是有一天,梁天成來工作站,給我看病,他突然說有人的腿可能保不住了。我問誰啊?梁天成說,哦,是村上的,有個人腿斷了,粉碎性骨折,看來得截肢了。我的心頭唰地一下,追著問,腿怎么斷了?梁天成說,小伙子也說得不清不楚,說是砍樹時讓木麻黃給壓的,不過我看像是被車輪子碾的。我聽出了一身冷汗,我問梁天成,是哪條村上的人,梁天成說是鹿角頭,離林場還有點遠,在海邊,是個漁村。我不知道那小伙子為什么騙人,他只要一說是拖拉機,人們立馬就能找到林場,也立馬就能找到我——苗圃林場也就工作站有一輛手扶拖拉機。小伙子可以說放了我一馬,不過我也想過,他半夜出現在橋頭,估計也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不能公開吧。不管怎么樣,因為他的沉默,我逃過了一劫,再加上我趁熱打鐵,揚言被女鬼纏上了,各種怪異病狀都跟著出來,工作站的領導怕我死在林場,孤兒寡母的到時不好處理,很快就把我們送回了老家。”

我和父親彼此都沉默了一會兒。

父親其實也不能確定,到底有沒有一個村莊叫鹿角頭,他當年可能只是聽到一個諧音,梁醫生沒說明白,父親可能也記不太清楚。總之,現在在苗圃林場的地圖里是找不到那個叫鹿角頭的漁村了,它像是在這個世間消失了一般,再也尋找不到了。

不一會兒,我們的車拐上了國道,匯入了車流,半夜三更的,國道上一輛輛都是跑長途的貨柜車。我們像是從一個無人的世界里突然回到了人世上。導航顯示,還有一個小時就可以到家了。母親又打來電話,我說我們快到家了,剛才帶父親到縣城逛了下。母親說,那也好,你爸這輩子就窩在村里,輕易不敢出門,像是有人等著要他命似的,要不是看病,他還沒去過縣城呢,讓他看看城里的燈火也好。

我說,是啊,我爸很開心。

掛了電話,我扭頭看父親,他歪著頭,臉朝窗外,像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一路夜景,盡管外面一片黑。

我說:“爸,要不,下次再帶你去吧。”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算了,鹿角頭?可能真沒有這么個地方。

【責任編輯】"鄒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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