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冉冉
江西某公司是一家授權生產某品牌保健品的公司,詹某系江西某公司產品代理商,2013年3月、2014年4月,江西某公司與詹某先后就兩款保健產品在中國地區內網上代理簽訂協議,對月銷售量等作出明確約定。2014年4月22日,詹某對江西某公司的淘寶網店發表了惡意評論。江西某公司將詹某起訴至江西豐縣法院,要求詹某刊登聲明,公開賠禮道歉。法院審理該案件時,認為詹某在履行代理協議的過程中,對江西某公司經營的網站發表了惡意評論,且不主動刪除消除影響,致使該不良信息被包括消費者和經營者等不特定的第三人所知悉,不可避免地導致江西某公司的社會評價降低,尤其是法人的商譽受到影響。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一百零一條“公民、法人享有名譽權,公民的人格尊嚴受法律保護,禁止用侮辱、誹謗等方式損害公民、法人的名譽”,和第一百二十條“公民的姓名權、肖像權、名譽權、榮譽權受到侵害的,有權要求停止侵害,恢復名譽,消除影響,賠禮道歉,并可以要求賠償損失”等規定,永豐縣法院判決詹某連續五日在江西某公司網店評論區賠禮道歉、消除影響、恢復名譽,并賠償江西某公司各項損失8 947.85元。
2014年1月29日,許小紅收到蘇化公司的控告,蘇化公司稱許小紅名為“小星星”的網店中銷售的蘇化公司生產的某品牌化妝品,涉及116個產品,都被質檢部門鑒定為假貨?;谔K化公司的控告,淘寶網對“小星星”網店作出以下處罰 :對于許小紅被投訴的116個商品鏈接予以刪除。經協商,蘇化公司撤回了對于其中90個產品的投訴,但沒有撤除對其他26個商品的投訴,使得這26個商品無法在淘寶網上進行銷售。2月7日,淘寶網再次對許小紅進行處罰,包括扣減許小紅淘寶店鋪的評分,限制其發布商品、刪除商品,禁止其參加“聚劃算”等活動。收到這個通知后,許小紅再次與蘇化公司進行協商,請求蘇化公司撤回投訴,但蘇化公司不同意。最終,在經過多次協商無果之后,以蘇化公司侵犯其名譽權為由向南京市秦淮區法院起訴。許小紅認為,由于蘇化公司的這種不實投訴行為,不僅使其遭受了巨大的經濟損失,而且對她所經營的淘寶店鋪的信譽產生了不良影響,所以,她向法院提出了以下訴求 :請求法院判蘇化公司公開賠禮道歉,并賠償她122939.47元的經濟損失。
秦淮區法院認為 :首先,根據我國現行法律對于民事主體的相關規定,涉案的“小星星”網店是不享有名譽權的;其次,許小紅作為自然人,完全可以以自己的名譽權受到侵犯為由而提起訴訟,但在本案中,許小紅不是以本人名義起訴,而是以“小星星”網店的名譽權受到侵犯為由主張民事權利,理由是“小星星”網店是個體工商戶,而我國的現行法律并沒有把這種個人網店納入個體工商戶的范疇。2014年10月27日,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119條關于起訴條件的規定,秦淮區法院作出以下裁決 :裁定駁回許小紅的起訴。許小紅認為,法院不予受理此案的理由不能成立,她認為其作為自然人,以自己的名義起訴是符合民事訴訟法關于訴訟主體資格的規定的,但南京市中級法院經分析認為 :首先,許小紅是以其經營的“小星星”網店的名譽權受到侵犯為訴訟基礎的,但根據民法通則第101條關于公民、法人名譽權的規定,以及該法第37條關于法人成立條件的規定,本案中的“小星星”網店不符合該法關于法人成立條件的規定,因此不享有民事權利,故其名譽權不受法律的保護;其次,名譽權作為人身權利,具有專屬性,故許小紅不能以其自己的名義主張“小星星”網店的名譽權。最終,二審法院作出“駁回上訴,維持原裁定”的判決。
1.從法律的角度上看
依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08條對于起訴條件的相關規定,對原告是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沒有限制,但要滿足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系的條件。那么本案的關鍵就在于網店店主是否與本案具有直接的利害關系。首先,網店是由網店店主所創辦并經營,從這點看,網店的經營狀況與個人網店店主的利益密不可分。其次,網店的名譽同時也會代表網店店主個人的名義,對網店名譽的侵犯也就意味著對網店店主個人名譽的侵犯。在許小紅案中,侵權人指控存在的不法行為,其實是對實際負責經營的個人網店的店主個人行為的認定,也即認為是網店店主個人存在犯罪行為。另外,名譽權的主體不僅包括自然人,其他民事主體也享有名譽權[1]。從以上三個角度看,網店店主與本案具有直接的利害關系。另外,學界中也有學者認為網店店主作為原告向法院起訴的做法是訴訟擔當。這種說法被主張網店店主有主體資格的學者予以否定了,他們的理由很簡單 :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第54、55條關于訴訟擔當的規定可知,在“訴訟擔當中須存在一個與案件有直接利害關系這樣一個前提”,而這些案件中的利害關系人應該只有網店店主一人,不滿足現行法律關于訴訟擔當的規定,即沒有訴訟擔當存在的可能性。
2.從權利義務對等的角度看
馬克思曾提出 :“沒有無義務的權利,也沒有無權利的義務。”很多學者對法院的判決提出這樣一個疑問 :網店店主們可以作為被告,卻不可以作為原告,這是否違背了權利義務不對等的原則,進而影響公平正義的實現?在實踐中,即使網店未進行登記,但當它們違反了法律的強制性規定,法律也會對網店店主們予以法律上的懲戒。那么,我們從反面上來看,“當網店受到侵犯時,卻不允許網店店主來主張權利”,這是否違背了權利義務不對等的現象?這顯然是不公平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法院的判決存在不合理之處。這些學者認為,在堅持權利義務對等原則的情況下,網店是否登記,網店店主都具有民事主體資格。
一方面,最高法院2014年底出臺的新民訴法司法解釋第59條第2款將最高法院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46條的規定作了修改 :“在訴訟中,個體工商戶以營業執照上登記的經營者為當事人。有字號的,以營業執照上登記的經營者為當事人,但應同時注明該字號經營者的基本信息?!边@就意味著,有字號的個體工商戶可以直接以字號進行訴訟,但個人網店不論是否登記,網店店主都有權以個人名義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持有網店店主具有民事主體資格觀點的學者,就把這個規定類比到未登記的個人網店中,“個人網店的店主就相當于個體工商戶的實際經營者,個人網店的店名就相當于個體工商戶的字號”。那么,當個人網店的名譽權遭到侵犯時,個人網店的店主作為網店的實際經營者或者負責人,當然有權利以自己的名義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即具有民事主體的資格。
另一方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59條第2款規定 :“營業執照上登記的經營者與實際經營者不一致的,以登記的經營者和實際的經營者為共同訴訟人。”這個不僅保證了實際經營者的主體資格,同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實際經營者逃避法律責任。也就是說,網店店主不會因為違反《民事訴訟法》第108條以及司法解釋第139條的規定而被法院駁回起訴。
綜上,不論是直接基于權利義務對等原則上來看,還是基于由這一原則而產生的相關司法解釋來看,這些學者都主張網店店主們具有民事主體資格。
主張網店店主沒有主體資格的學者主要是針對主張網店店主有主體資格的學者們觀點作出反駁,如下。
1.對民事主體的不同理解
我國法律對于民事主體的規定可以總結為,民事主體即為能夠參與民事法律關系,享有民事權利和承擔民事義務的當事人。雖然我國對于民事主體不限于自然人,但個人網店未經工商注冊登記不屬于個體工商戶,所以店主本人不享有原告主體資格,網店店主不可以作為其網店的代表為網店進行訴訟[2]。因此,網店店主不能主張網店的名譽權,但網店店主可以主張其作為自然人的名譽權。
此外,對于上述學者所提出的把網店類比為個體工商戶而得出網店店主具有主體資格的觀點也是不能認同的。既然法律沒有明確規定,如果允許這種沒必要的類推解釋,必然會影響法律的穩定性以及國民的預測可能性,也會威脅法律的確定性,挑戰法律的權威。出于維護法律的預測可能性的考慮,這些學者們以及法院都主張網店店主沒有主體資格。再者,如上所述,既然網店店主可以以自己的名譽權受到侵犯為由而提起訴訟,并不是無法得到救濟,所以沒有必要一定想方設法地承認網店店主們具有民事主體資格。
2.對于訴訟擔當問題的不同理解
雖然這兩類學者都認為這些案件中并無訴訟擔當的可能性,但二者的理由卻大不相同。主張網店店主沒有主體資格的學者的理由如下 :“我國的訴訟擔當分為“法定的訴訟擔當”和“任意的訴訟擔當”[3],法定的訴訟擔當的范疇是由法律明文規定的,對于“任意訴訟擔當的范疇有法律規定和擴大適用的任意訴訟擔當”兩類。很明顯,以上案例都不符合法定的訴訟擔當的范疇,也不符合法律規定的任意訴訟擔當的范疇。那么,我們只能從擴大適用的任意訴訟擔當著手。擴大適用的訴訟擔當不是由立法明確規定,而是司法者對于權利無法得到救濟或者無法及時得到救濟的情形下,行使自由裁量權,使得在個案中他人可以代為主張權利主體的權利。因為涉及自由裁量權的行使,為了避免權利被濫用,保障權利的正當性。“我國又對擴大適用的任意的訴訟擔當分為兩種 :一是為權利主體利益,二是為了訴訟擔當人利益。”從為權利主體利益的角度來看,認為網店店主不享有民事主體資格的學者的觀點是,由于涉案網店非民事主體資格,不具有民事權利,也就沒必要讓第三人代為實施訴訟。根本就不用談論其“是否符合窮盡了所有的可能性而無法維護其權益的這個前提”,因其根本就不享有民事權利,沒有談論這個前提的必要。從為訴訟擔當人利益的角度來看,也無進行訴訟擔當的必要,因為網店店主作為自然人,不論是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101條的規定,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對名譽權的規定,都可以得出網店店主享有名譽權。因此,網店店主們完全可以以自己的名譽權受到侵犯為由而提起訴訟,并不存在必須進行訴訟擔當的緊急性。
首先,從國家立法層面上來說,雖然國家出臺了相關的法律規定要求個人網店必須登記,但對于登記的條件并沒有作出具體的說明。所以,筆者建議對個人網店的登記條件進行細化,并基于此在法律上明確個人網店的民事主體資格。其次,從司法實踐的角度來說,在相關的立法還沒出臺的情況下,法官對待此類案件一定要結合法理來對案件進行審判,而不能輕易地對其棄之不理。
1.細化登記條件
從前文中我們可以看出,爭議的焦點之一就是個人網店是否登記的問題,那么,我們可以在立法中把登記的條件細化,不僅給個人網店的店主法律上的保障,也為法官判案提供了標準,因此,筆者認為可以對這個標準進行細化。首先,以運營時間作為考核的標準之一。大多數網店剛開始是將進貨、包裝、銷售、客服、售后集中于一人身上,或者和幾個朋友、家人合作,即沒有具體的分工。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個人網店的運營方式會發生變化,當他們越做越大的時候,他們開始招模特、租倉庫、成立自己的售后部、與物流公司簽訂合同等也即分工會越來越細。這個時間到底設定為多久,可以通過市場調查后設定一個合理的時間。因為設定的時間太短的話,對個人網店來說太過嚴格,這樣可能會打擊其積極性,不利于個人網店的發展;但是設定的時間過長的話,又會顯得太過寬松,所以,可以在立法中設定一個具體的經營時間作為登記的標準。其次,還可以以營業額作為登記的標準之一。雖然運營的時間和營業額不一定成正比,但也有可能運營時間很短,但運營額很高。電子商務是低成本和高效率的[4]。例如,每年的雙十一,淘寶、天貓、京東、蘇寧易購等平臺的運營額都會比平時的運營額高出很多。因此,我們不能僅僅依據營業額來判斷個人網店是否有登記資格。
2.明確個人網店的民事主體資格
既然司法實踐中對這種案件的爭論一直存在,而且從這兩個案件中可以看出,雖然都發生在2014年,但卻得出兩個完全不同的判決。這意味著法官要想通過“慣例”來對之后的案件進行類似的裁判是不切實際的。因此,筆者認為,在立法上確認個人網店的民事主體資格具有一定的迫切性。
另外,根據《個體工商戶條例》,從該法的第八條可以看出,登記事項中不再有經營期限的限制;從本法的第十四條中可以看出,新法取消了對個體工商戶從業人員的限制;本法的第二十條體現出新法取消了個體工商戶的登記管理費。根據新法的改變,筆者認為立法可以給予個人網店以選擇的自由,即個人網店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登記類型,如登記為法人、個人獨資企業、個體工商戶等。當個人網店店主沒有行使選擇權的時候,我們可以采取“默認登記制”,即當其滿足上述登記標準后,其沒有作出自己的選擇,我們就可以在立法中將其默認為個體工商戶。因為,在我國現存的法律規定中,法人、個人獨資企業的管理標準以及各方面的要求都比個體工商戶嚴格,所以,如果個人網店愿意用更嚴格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我們當然沒有理由反對;但當其滿足了登記標準而又不選擇登記的類型的話,我們可以直接將其默認為個體工商戶,這不僅是對個人網店的保護,也彌補了法律的漏洞。
2016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改革的若干意見》提出“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的觀點。這兩個案件,雖然沒有法律的具體的規定和相關的司法解釋,但法官也應考慮法律的滯后性以及社會公平正義的實現。我們所理解的公正是指司法主體的能力,通過司法權運作的憲法和法律賦予的,依法履行審判職責,從而實現司法職能的能力和水平[5]。如前所述,“只有義務而無對應的權利,對個人網店來說很顯然是不公平的”。而且,由于法律的滯后性,盡管現在沒有法律以及相關的司法解釋來確認個人網店的主體資格,但法官判案的時候還需要在維護當事人利益以及實現社會公平正義的前提下,考慮基本的法理、立法目的、法律原則來綜合判斷。每個法官對于法律的理解與適用會影響每個具體案件的當事人的權利,而這些理解與認定和法官本人自身的學識、修養、閱歷都密切相關?!霸谝庾R的深層還有其他一些力量,喜愛和厭惡、偏好和偏見、本能、情感、習慣和信念的復合體,這一切構成了一個具體的人,而無論這個人是訴訟者還是法官”[6]法官判案不僅僅是為了讓案件了結,也是為了構建法治社會?;谝陨峡紤],筆者認為,在立法還沒完全確認個人網店的民事主體資格之前,法官在遇到這些案件時,應確認個人網店的民事訴訟主體資格,以更好地保護原告的利益,適應社會的發展。
從本文的第二部分我們可以看出,學界中對個人網店是否具有主體資格有不同的觀點,但目前最重要、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在實踐中法院對于這種類似的案件應該作出何種裁判。2014年的江西某公司案和2014年的許小紅案,雖然這兩個案件都發生在幾年前,但這兩個案件只是關于這個問題的典型案例,司法實踐中還有很多類似的案件。這些類似的案件雖沒作為典型案例為人們所熟知,但與這個問題的本質是一樣的,即個人網店是否具有主體資格。因此,筆者認為,既然問題已經出現并被人們發現,我們就應該想辦法去解決這個問題,而不應該僅僅停留在討論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