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蘭
王十月的《子世界》是新長篇“科幻”小說《如果末日無期》中的一篇。王十月是中國打工文學的領軍人物,以往的作品都是關于底層文學和打工文學,這篇“科幻”小說一出現立即引起熱議。王十月的創作是否要告別以打工文學為主的傳統現實主義而轉向“未來現實主義”,這引起了學界的關注。
“任何敘事都是對現實世界的某種解釋。”[1]就其敘事內容來看,《子世界》仍無法擺脫王十月固有的現實主義敘事,帶有較強的問題意識和“人”的關懷。將現實世界轉換為未來世界,從而使現實主義敘事轉為“未來”現實主義敘事。就其敘事手法來看,文中暗含四層敘事時空,層層交錯,富有哲思。
《子世界》以第三人稱講述了一個科幻小說家“今我”在2017年寫了一個關于2030年科學家奧克吐博及其助手瑞秋實施的一個基于VR技術的子世界計劃。2030年代作為一個元世界,創造了未來2130年代這個子世界,子世界又創造孫世界。隨后,子世界和孫世界脫離元世界控制,元世界派兩名工程師瑞秋和艾杰尼去子世界試圖終止孫世界的形成。由于艾杰尼的破壞,瑞秋和艾杰尼并未去到2130年而是在1990年重新投胎。艾杰尼變成了小說家今我,瑞秋變成了如是,二人在一次車禍中相遇。隨著小說的續寫,瑞秋幾次死而復生的真相一步步揭開了,今我也知道自己和瑞秋是帶著任務從元世界來到子世界又轉到這個未知世界,但他喜歡瑞秋,不愿意瑞秋蘇醒回到奧克吐博身邊,于是決定二人就這樣生活在2017年。
全文敘事結構非常復雜,《子世界》采用多重敘事時空,從文本內容來看是以“今我”為主的2017年的世界和以奧克吐博為主的元世界這兩重敘事時空。小說采用插敘的敘述方式,主線是今我生活的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敘寫了他與如是相識的過程。隨后又插入今我寫的科幻小說中的故事,以小說中的奧克吐博和瑞秋的故事內容作為輔線,為我們描述了元世界的故事,進而解釋瑞秋在2017年這個世界一次次死而復生的真相。這兩個故事又因今我和瑞秋成為今我的小說的主人公,從而將文本前后穿插起來,兩個時空最終交互。這種設置使文章讀起來略微晦澀,但情節跌宕起伏,多生懸疑,敘事方式新穎大膽,讓讀者回味無窮,讀起來倒也趣味十足,正是由于這種錯亂的書寫,因此使人們審視出宇宙的真理 :時間是一個封閉的圓,但這個圓并不是單純一條環形軌跡,而是有無數個分支,無數條時間線,我們就生活在其中的一個分叉中。在思考世界、思考未來的同時,確立了“人”的存在。“人”在文化、科技、哲學下游蕩,不但是肉體,更是精神、意識的存在,從而認識自己,了解自己。
從讀者閱讀視野來看,文中還浮動著一條以王十月為主的現實世界和以今我為主的科幻世界這兩個敘事時空。讀者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個科幻小說,所以從心里已經做好了一切皆有可能的預設。但王十月一步步打破時間和空間的敘事界限,世界無限創建,其實我們不過是更高一級的世界創造出來的一串串代碼而已。這個結論隨之跳出小說敘事,回到讀者的世界,引發我們思考,人活著不過是一串代碼,那么生命有什么意義?王十月發出議論 :“虛虛實實……科技永遠不能達到和超越的是愛,人類就是因為有了愛,所以即使生活在虛無的世界中,我們也活得真實,”從而又走向了傳統現實主義所謳歌的“愛”的主題。通過小說中人物的思考來引發讀者思考,顯示出故事背后另一層真實的意義,即活在當下,不必過度憂慮那些還未發生的事情。
“一定的敘事寫作方式形成一定的寫作風格,而種種風格背后的制約要素之一就是審美意識形態。”[2]無論是底層文學寫作還是新出現的科幻小說,王十月其問題意識和人的存在一直貫穿在整個創作生涯,形成特有的創作風格,創作的主題仍是“愛”。筆者認為,王十月的創作轉型還是建立在原有的審美意識形態的基礎上,只是換了題材,其敘事策略的多變與復雜也只是為了迎合科幻小說的“不確定”,由傳統的現實主義向“未來現實主義”轉化的過程中,轉換的僅是“未來”。
從《子世界》的敘事視角來看,這篇文章故事內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角度無限變幻,讀者追著文本走,營造一種身臨其境之感。第三人稱敘事下暗藏第一人稱敘事,雙重作者聲音重疊,王十月在三重身份中旋轉,使文章讀起來復雜又有深意。
全文以第三人稱來寫,采用內聚焦敘述。今我是一個小說家,從與故事無關的旁觀者立場進行敘述,隨后又完全進入自己的小說中并成為小說中的角色。王十月也是如此,兼以敘述者和角色的雙重身份。他既是全知全能的敘述者,看到一切事件。又站在今我的視角,僅能獲知今我所知所想,從而將視野局限,使讀者感受到今我探究真相的迷茫痛苦,心情隨著今我而跌宕起伏,平添了閱讀的刺激感。
令人驚喜的是,王十月又將自己代入了雙重角色中。第一重角色是文中的作者。“今我”這個名字不就是今天的我嗎?王十月在寫“科幻”小說,今我也在寫“科幻”小說。王十月在小說中寫今我,“今我決定寫一個發生在VR世界的故事……”二者重合。借今我之口,來轉述自己對大眾的質疑。“他自稱未來現實主義作家。未來現實主義,在邏輯上是悖論,但科技發展,讓一切成為可能。”王十月在其公眾號“隔壁老王的十月”說“之所以將科幻二字打上引號,是我并不認為我寫下的是科幻……我都當作現實主義來寫的”。“敘事作品不過是作品以外的一個我的表達”[3],今我和王十月之間似乎又得到了契合。第二重身份是文中的“今我”筆下的人——奧克吐博,英文十月“October”的諧音,指代的又是王十月,借奧克吐博之口寫出人類的迷茫。
與王十月的內聚焦相對的是今我在自己的小說中所進行的零聚焦敘述。他將自己設定為神仙,知道一切世界與人,無論是元世界還是子世界或者是孫世界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是奧克吐博與瑞秋之間情感的流動和私密的VR性交他都知道,掌握著瑞秋的前世今生,全文中所有出現的人物他都進行設定,故事也是在他的一步步描寫中得以清晰,了解過去,預知未來。這種敘事視野讓讀者清晰快捷地了解事情的全部,與上文的敘事聚焦相輔相成,既留給讀者疑問,又能很好地解釋疑問,構思奇妙,給人以新奇之感。
文章開頭還有一處零聚焦敘述。“這是小說家常玩的把戲,將一些獨屬于作家本人的特殊時間大搖大擺放在作品中……正是這一天的變故,讓他從蒙昧中復蘇,意識到他是下凡的神”,王十月從與故事無關的旁觀者進行敘述,將作者的聲音這么直接地放入文本,稍顯“出戲”,使文章略顯虛假。這一處書寫乍一看是漏筆,又或許是王十月在故意炫技,但一本成熟的小說大可不必如此直露。
細細讀完全文,思路了然之后才發現作者的邏輯是如此清晰,想象豐富,虛幻、真實不斷切換。從小說中映照現實,或許我們生活的是由元世界創造的虛幻的子世界,別人修改一下代碼我們就灰飛煙滅,但我們所經歷的一切事情都是我們的真實感受,我們活在自己的愛中。王十月雖然寫的是科幻小說,但仍然是寫實主義作家,只不過換種敘事方式而已。正如王十月所說,“我是一個反風格化的表達者……風格同時也是約束,沒有哪一種風格適應所有的內容”。“科幻”小說的出現,使王十月從現實主義走向“未來現實主義”,也是他突破自己寫作風格的一次勇敢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