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林
發現于敦煌遺書中的《孔子項讬相問書》是敦煌出土的文學寫本中抄本最多的作品之一,已知的漢文寫卷有十六卷,另有三卷用藏文寫成,這篇文章記述了孔子與項讬相遇、辯論以及之后發生的系列事情,是對“孔子與項讬”這一題材表現得較為完整并自成體系的一篇作品。作者用充滿神話色彩的想象填補了歷史上缺失的一些細節,但這些細節是否具有歷史價值,則應當經過一番考辨。
“孔子與項讬相問”最早的來源,可以追溯到西漢劉向根據戰國縱橫家遺書編訂而成的《戰略策@秦策》中《文信侯欲攻趙以廣河間》一篇:“甘羅曰:夫項櫜生七歲而為孔子師,今臣生十二歲于茲矣!君其試臣,奚以遽言以叱也?”[1]項橐,即項讬,這里對二人之間的關系給出了明確說明,即“項橐生七歲而為孔子師”。但是,這一說法有些模糊,關于孔子為何要拜項橐為師,并沒有交代。在司馬遷的《史記》中,有一段和《戰國策》幾乎相同的記載:“甘羅曰:‘大項橐生七歲而為孔子師。今臣生十二歲于茲矣,君其試臣,何遽此乎?’”[2]
僅憑《史記》和《戰國策》這兩句單薄的記載,并不能說明孔子就確實拜過項橐為師,《論語》《史記·孔子世家》等記錄孔子生平的文獻中,都沒有提及這件事,孔子拜一個七歲孩童為師,與他所提倡的“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正好鍥合。那么,為何不予記載?況且,甘羅距離孔子生活的時代數世之遠,年方十二歲,就知道這一典故,說明這在當時是有廣泛的社會流傳度的。從這一點考慮,就難免令人質疑: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當時社會流傳的傳說?
《論語》中提到了一個人物,為上述問題的探討提供了線索。《論語·子罕第九》記載:“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劉師培《左盦外集·達項黨人考》云:“漢儒以項橐釋達巷黨人者,以大項即達巷轉音。”[3]劉師培認為,大項橐的大項,應當同“達巷”。《史記集解》中寫道:“鄭玄曰:達巷者,黨名。五百家為黨。此黨之人美孔子博學道藝,不成一名而已。”由此可見,項橐所生活的地方,他所屬于的那個社會群體“達巷黨”是同孔子有所交集的。至于論語中出現的那名達巷黨人,是否就是后世所傳的項橐,《史記·孔子世家》給出了一條頗有說服力的證據:“達巷黨人童子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4]相較《論語》《史記》在同樣的記載中多出了“童子”兩個字,這個童子的形象與甘羅所說的“七歲為孔子師”的項橐形象基本吻合。因此,可以大膽推測,這個同孔子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達巷黨人就是項橐。
對于這個推論,《漢書·董仲舒傳》中還有一例可以加以印證:“臣聞良玉不琢,資質潤美,不待刻琢,此亡異于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也。”[5]顏師古注引孟康曰:“人,大項橐也。”[6]這就可以說明,以孔子與項橐為主要人物的傳說故事,是有支撐其存在的歷史基礎的。
雖然歷史上確有項橐其人,他也確實同孔子有所交集,但《孔子項讬相問書》中最具篇幅的孔子同項讬進行辯斗的內容來源,又值得進行一番思考。
根據王重民先生《敦煌變文集》中整理的《孔子項讬相問書》可以發現,這篇文章前半段的情節,與《列子·湯問》中的《兩小兒辯日》有一定的相似性。如孔子與項讬的相遇:“昔者夫子東游,行至荊山之下,路逢三個小兒。二小兒作戲,一小兒不作戲。”[7]孔子見小兒不作戲,便上前問其故,與《兩小兒辯日》的開篇如出一轍,都發生在孔子東游的途中,都是兩個路邊小兒的行為激起了孔子上前交談的興趣。辨斗的內容也頗為有趣,從何以不作戲,到何以不避車,再到天文地理自然萬物,等等。如這一例:夫子曰:“吾以汝平卻山高,塞卻江海,除卻宮公卿,棄卻奴婢,天下蕩蕩,豈不平乎?小兒答曰:平卻高山,獸無所依,塞卻將江海,魚無所歸;除卻公卿,人作是非;棄卻奴婢,君子使誰?”[8]同《列子》中的小兒一樣,用辯論將孔子難住。在高誘為《淮南子說林訓》所作的注中有這樣的記載:“項橐年七歲,窮難孔子而為之作師。”[9]在高誘看來,孔子拜項橐為師的理由是“窮難”,當是理屈一類的情形。然而,《兩小兒辯日》和《孔子項讬相問書》中,孔子也都在同小兒的交談中敗下仗來,無法反駁對方,這種情況當然也是“窮難”了,而孔子最后也僅是感慨“善哉,善哉,方知后生可畏,吾衰矣”,并未出現孔子拜項橐為師的情節。劉向的《新序·雜事》第五中記載:“齊有閭丘邛年十八,道遮宣王曰:‘家有貧親老,愿得小仕。’宣王曰:‘子年尚稚,未可也。’閭丘邛對曰:‘不然。昔有顓頊行年十二而治天下,秦項橐七歲為圣人師。由此觀之,邛不肖耳,年不稚矣。……故孔子曰:‘后生可畏,安知來者不如今。’此之謂也。”這里劉向引《語子·罕》中孔子的話來解讀項橐七歲為孔子師,反映了劉向對這一事也默認為既定事實。綜上來看,在《孔子項讬相問書》成書之前,以孔子和項橐為主要人物的故事和傳說就已經流傳開來,且項橐七歲為孔子師也已被大多數人認可,成為了引經據典的對象,但具體的情節脈絡卻沒有具備,這一點,直到《孔子項讬相問書》出現后,才有所突破。
《孔子項讬相問書》全文可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為孔子與項讬相遇,兩人展開詰難辨說,孔子使出渾身解數不能駁倒項讬,無奈認輸。這一部分的風格、內容在前文也有提及,與《列子》中的《兩小兒辯日》有相似之處,歷來不少學者認為《兩小兒辯日》是憑空捏造出來的,意在貶諷孔子,《孔子項讬相問書》的立意,也大抵相同。第二部分中則直接以“每束黃金三錠”[10]的天價勒索項讬,討要向他寄存的兩車草,最后竟尾隨至相論家中,將他亂刀砍死。第二部分的內容,將孔子丑化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令人很難不去相信這篇文章同《兩小兒辯日》一樣,是捏造的作品。但之前的論述已證實這篇文章有一定的史實基礎,不禁會使人去妄測,《孔子項讬相問書》是否是借助孔子與項橐的歷史故事代入《兩小兒辯日》的故事框架寫成的。
總體看來,《孔子項讬相問書》不單單是一篇寓言式的荒誕故事,它吸收了前代許多民間故事的特點,也吸納了一些無主傳說的內核。如吐魯番唐墓中出土的《唐寫本孔子與子羽對語雜抄》雖是兩個殘片,其中許多文字竟能與《孔子項讬相問書》基本相同,甚至一一對應。文中的敘述看似是無稽之談的怪說,但聯系其出現的時代,便可以將其看成是六朝以來激烈的思想流派沖突的表現,尤其是社會經濟崩潰、政治腐敗的晚唐,佛道二教盛行,成為蠱害社會的特殊勢力。儒術不尊,孔子形象轟塌,由圣入魔,被塑造成一個殘忍刁鉆的小人。這些既是被強加于孔子和項讬二人身上的神話色彩,通過神話的塑造以實現創作者的目的,也是項橐難孔子這一古老傳說的時代化。
結合前文所述,我們大致可以這樣認為:古代確實有一個同孔子同一時代的達巷黨人,名橐,稱為大項橐成項橐。此人有超乎平常人的智慧,卻幼齡而折,是個顏回式的“情深不壽 過慧易折”的人物,曾與孔子有所交集,很有可能得到過孔子的稱賞,于是后人遂有了項橐七歲為孔子師的說法。而在愈向后發展的歷史中,項橐為孔子師的神話色彩就愈加濃重,形成一種“歷史的層累”,造就出《孔子項讬相問書》這樣的作品,而對于這些形成于后世的作品來說,其本身是由神話外殼承載的,對于當時歷史的映象價值,也許早已超過了故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