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蕾
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東北是中國近代史上黑暗且屈辱的一頁。日本帝國主義妄圖侵吞全中國,在中國東北打造了一個偽國家,成為日軍侵華期間占領時間最長、機構最完備、政治及經濟掠奪最為殘酷的區域。為了長期占領中國東北,實現“日滿完全結合”,日本對其城市建設更是煞費苦心,一批近代建筑在東北地區拔地而起。在這一時期的建設規劃、城市格局、建筑工藝及樣式等,催生出一種殖民性的獨特建筑風格——滿洲式,同時從另一個角度昭示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等諸方面的侵略與滲透。
日本對中國東北垂涎已久。“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扶植清朝廢帝一手導演了偽滿洲國創立的鬧劇,企圖通過對大陸進行殖民地經營,進而建立以日本為主導的東亞新國際秩序,“滿洲國”及占領區域的規劃建設由此成為日本實現這一政策意圖的重要組成部分[1]。
1904年,日俄戰爭中俄國戰敗,日本根據《樸茨茅斯和約》,攫取了俄國在中國東北的特權,控制了中東鐵路南段(長春至旅順段),改稱南滿鐵路。1906年1月,日本政府設立“滿洲經營調查委員會”,研究“經營滿洲”的方略。同年6月7日,公布第142號“敕令”,確定《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設立之件》。7月13日,日本籌劃組織了規模龐大的“滿鐵”設立委員會,任命滿洲軍參謀總長兒玉源太郎為委員長。11月13日,時任我國臺灣民政長官的后藤新平成為第一任“滿鐵”總裁。26日,臭名昭著的“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在日本東京正式成立(簡稱“滿鐵”),其總社設在大連,分社設在東京[2]。當時,中國的有識之士將“滿鐵”之于東北的關系比喻為東印度公司之于印度的關系,并明確指出“該公司雖名為鐵路公司,實則為日本侵略我東北的大本營”[3]。事實上,日本設立“滿鐵”確是曾以東印度公司為藍圖,欲將其作為“經營滿洲”的核心殖民機構,進而推行全方位、多層面的軍事、經濟、文化侵略政策。“滿鐵”的建立,標志著日本帝國主義的“大陸政策”進入實踐階段。1907年4月1日,“公司”正式營業。由此時到1936年“附屬地”城市經營廢止,“滿鐵”經營29年間的事業費中有23%用于地方設施建設,即城市規劃開發及公共設施建設等[4]。資料記載,“滿鐵”附屬地的街區規劃大約分為五大類:第一類為規模較大的城市及近郊,包括長春、奉天(沈陽)等地;第二類是農村或荒野新建地,如公主嶺、四平、開源等地;第三類是處于礦區的發展地,如鞍山、撫順、本溪等;第四類是位于港口的城市,如安東、營口等;第五類為擁有溫泉的區域,如熊岳城、五龍背等地區。到1922年末,共有104座附屬地內城市的規劃方案得到審議通過。這種以城市規劃及建筑文化為主體的符號信息連同語言、文字等,一并被作為日本對中國東北進行文化侵略與滲透的重要手段。
早在“九·一八”事變以前,日本就已經在策劃吞并中國東北的具體方案。到1931年9月19日,關東軍高級參謀板垣征四郎、石原莞爾、花谷正以及日本參謀本部的建川美次,就如何占領中國東北展開激烈爭論。關東軍方面主張武力吞并東三省,將其變為日本的殖民地;建川則提出建立一個“受日本支持的政權”。受當時國際局勢的影響,關東軍放棄了直接吞并滿蒙的主張,接受了建川的方案。同年9月22日,第一個傀儡政權方案《解決滿蒙問題方案》出籠。侵略方案確立之后便迅速得以實施。1932年1月6日,日本陸軍省、海軍省、外務省根據板垣的匯報,共同炮制《中國問題處理方針綱要》,確定在中國東北建立一個由日本全面控制的“國家”。22日,關東軍參謀長三宅光治主持召開“建國幕僚會議”,具體制定建立偽滿洲國的方案。27日,關東軍擬定《滿蒙問題善后處理綱要》。同年2月16日,漢奸張景惠、熙洽、臧式毅、馬占山在沈陽召開臭名昭著的“建國會議”,在關東軍參謀長三宅及板垣的監視下,會議被迫接受板垣事先擬定好的“建國計劃”,確定于3月1日成立所謂的“新國家”。日本帝國主義也在其構想的“建立東亞新秩序”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在1931年以前,長春是俄國北滿鐵路與日本南滿鐵路的分界城市,主要由老城、中東鐵路附屬地、滿鐵附屬地及商埠等四部分構成,在中國近代城市發展史上是一個極為特殊的案例。1932年3月10日,偽滿洲國國務院發布告宣布“奠都”長春,隨后將長春改名為“新京”。
選擇長春作為傀儡國家的首都,是日本思量已久的決定。首先,從侵略利益方面考慮。哈爾濱和奉天一直是原東三省政府所在地,也是俄羅斯的政治據點,其社會地位和國際影響不言而喻。吉林則遠離滿鐵和中東鐵路,不便于日本對東北的長期控制。而長春地處東北中心腹地,向南可侵入中國內地及東南亞地區,向北則能進攻俄羅斯,政治和交通方面優勢顯著。其次,從建設規劃方面考慮。當時前三個城市都已形成規模,且地價較高,很難實現全新的城市整體規劃建設。日本侵略者為長春量身定制了一系列的規劃方案,實施了相當大規模的建設工程。其目的不但是要達到武力占領的殖民目標,亦是打算藉由“新京”大張旗鼓的建設為新“滿洲國”蓄威造勢,從政治、經濟、文化等全方位實現決定性的主導權,并借以粉飾其罪惡的殖民侵略野心。
偽滿初期(1932—1935年)的城市規劃方案主要由關東軍特務部制定。在偽滿洲國建立前一月(1932年2月),時任關東軍高級參謀的板垣征四郎秘密派遣關東軍特務部囑托赤瀨川安彥、是安利正調查長春原有街區的主要建筑和設施,勘查“新政府”建設預備用地,同時指使偽吉林省政府發布“禁令”,在以長春為中心(包括近郊地域)約20公里正方形區域內,禁止土地買賣,以防止土地投機活動的發生。1932年3月,“滿鐵”經濟調查會起草了“國都建設規劃”。同年3月14日,偽滿政府成立偽“國都建設局”,負責設計、立項工作。11月,經協議確定了“國都新京”城市規劃的最終決定方案。1933年1月24日,偽滿國務院頒布《關于國都建設事業計畫執行的有關規定》,確定“新京”城市規劃項目作為政府法定項目。同年4月19日,頒布并開始實施《國都建設計畫法》。規劃控制區域為200 km2,一期工程計劃5年完成,開發新街區21.4 km2,預計容納人口50萬。基本設施建設完畢后,“新京”規劃建設工作交由“新京”特別市負責實施。1937年12月27日,“臨時國都建設局”設立。1938年1月1日,歷時3年的二期工程正式啟動。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加之新京人口的顯著增加,城市建設速度逐步放慢。1942年2月,經“臨時國都建設局”內部修訂,將“國都”合理人口定為100萬。在1944—1945年的末期規劃中,城市建設已與最初設想漸行漸遠,直至1945年8月日本戰敗撤出中國,這個百萬人口的“國都”規劃也未能完成。
近代城市“新京”在中國近代歷史中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它既非歷史悠久的古都,也不是起源于鐵路、商埠、港口,而純粹屬于一個殖民侵略的政治產物。作為偽滿洲國國都,它的每一處建筑遺存,都是帝國主義鐵蹄踐踏的歷史罪證。
偽滿洲國的政府機構主要設置在“新京”兩大軸線(即大同大街和順天大街)兩側,有皇宮、政府廳舍、法院、使館等,由日本人規劃、設計、主持建造。“新京”的政府機構建筑形成了官廳建筑群,成為極具政治表現風格的“新京”城市的“臉面”,日本人對這副“臉面”給予了高度重視。1932年5月,時任“國都建設局”建筑科長的相賀兼介授命設計第一、第二廳舍,并于6月上旬完成初稿。同年7月,建筑方案一經確定,日本人便迫不及待地開工了。1933年3月,偽國務院內設“官衙建筑委員會”,主管審查政府廳舍的設計方案,委員們均為政府首腦擔任,足見日本對這個“新政府”形象的重視。1934年,在審議了營繕需品局提交的多個方案后,經過多次慎重討論最終鎖定了年輕設計師石井達郎的方案。直至1941年前后,偽滿諸官衙建筑相繼竣工,其中包括14座政府廳舍,很多至今依然屹立于長春市街道兩旁。“新京”官衙建筑群的整體風格受到關東軍親聘建筑顧問——佐野利器的深刻影響,佐野利器主張的“滿洲基調”被稱為獨特的“興亞式”(或亞洲主義風格)建筑風格,是偽滿洲國政治體系與意識形態的集中體現。官廳建筑群集中于城市中心區域,且建筑風格統一,在整個亞洲近代建筑史上占據不容忽視的地位,成為今日長春市一道矚目的歷史地標,同時在東北人民心中留下無法抹去的傷痕。
由于時間倉促,為偽滿皇帝修建的臨時宮殿和宮內府是原吉黑榷運局的辦公大院,位于當時舊商埠地的東北部,經過修復、擴充后,1932年4月3日,溥儀便匆忙地搬入了執政官邸。1934年,“滿洲國”改為“滿洲帝國”,執政府自然也更名成了“皇宮”。值得一提的是,這里所說的“皇宮”僅是中國老百姓的稱呼,日本為其設定的名稱本是“帝宮”,這一字之差的微妙之處就在于偽滿洲國的身份終歸是矮了日本皇室一截——日本天皇所住之處被稱為“皇宮”,而偽皇帝居住的地方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1939年,臨時宮殿改造完工。設計人員是營繕需品局宮廷造營科科長相賀兼介,施工由當時在房屋建設方面評價很高的戶田組負責。這座匆忙間修葺的偽滿皇宮坐落在長春市東北角,高高的黑色宮墻圈起了一座豪華的“牢籠”。當年的“帝宮”戒備十分森嚴,炮樓林立,深而長的護城河將外界一切阻斷。偽滿皇宮正門稱為萊薰門,門上鑲嵌著碩大的偽滿“國徽”蘭花御紋章,此門是專供溥儀及日本關東軍長官出入使用,西側的保康門則是為宮內外其他人員出入之用。過了萊薰門是長春門,門內便是西院,由三進四合院構成,分為內廷和外廷。萊薰門、勤民樓、緝熙樓均是原有主體建筑,1934年進行了大規模的修繕。勤民樓原是吉黑榷運局辦公樓,后改建為溥儀的辦公之處,這名字是他根據康熙皇帝“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的祖訓而命名的,可惜這位偽皇帝在這樓里的所作所為卻并不像名字這般冠冕堂皇,多數時間里溥儀還是無政可勤的。緝熙樓是“皇室”的住所,溥儀及其家室無奈地在這里度過了14年傀儡生涯。“緝熙”的由來就更荒唐了,取自《詩經(大雅(文王》中“于緝熙敬止”中二字的諧音,意欲繼承康熙皇帝大業,光復滿清。同德殿是1936年開始修建的一座集辦公、娛樂、住宿于一身的新式宮殿,整個建筑非常豪華,金色琉璃瓦、龍頭垂脊、米黃色墻磚,也是長春歷史上唯一的廡殿頂建筑。日本花費40萬偽幣建設同德殿也是居心叵測的,殿頂瓦當和滴水上都刻有“一德一心”字樣,昭示“中日合璧”“日滿同德同心”,其殖民色彩昭然若揭。
頗受爭議的杏花村新“皇宮”于1938年9月奠基動工,由營繕需品局(后改為建筑局)宮廷營造科負責設計、施工。新“皇宮”原計劃用地約26公頃,1933年時增撥8.9公頃,其中宮殿區占地約1.6公頃[5]。宮苑分為三大部分:南部為正門外大廣場,中部為以政殿為中心的內廷,北部規劃的則是面積約為20公頃的宮苑。正門外廣場有兩條垂直交叉的道路,門前留有約3公頃的空地,供國民遙拜之用。政殿設計為兩層建筑,規模宏大,一樓、二樓天井高達8米,定位為東方風格,由以京都大學建筑專業第一屆畢業生藤島哲三郎為首的建筑局建筑專家負責“皇宮”設計[6]。戰爭逐漸升級,導致鋼材等建筑材料短缺,政殿的主體工程在1943年1月被迫中止,政殿的室內裝飾設計工作一直持續到1945年8月,最終也沒有得以實現。但是,負責這項工作的川島織物卻在設計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和技術,并在戰后建設日本最高法院和國家迎賓館等項目中得到了實際應用。根據規劃,政殿兩側將建宮內府和尚書府,中庭的對面則為本殿,但這些規劃也都隨著帝國主義侵略戰爭的失敗而被扼殺在搖籃之中。宮苑庭園設計是由當時兼任建筑局技佐的佐藤昌負責,他既沒有選擇日式風格,也沒采用中式風格,最終確定的是西洋回游式設計,這樣的選擇與其多年的西方游學經歷有很大關系。當時,很多參與偽滿城市建設的日本建筑師都有留洋的經歷,我們在帝宮內飾的設計上也能看到諸多西方古典主義風格的展現。
日本在中國東北的建設活動主要實施于其占領區域。1905年9月,在日俄簽訂的《樸茨茅斯和約》中,日本獲得了“關東州”租借權、長春至旅順之間鐵路經營權、安東與奉天之間的鐵路經營權,以及可在盛京省、吉林省、黑龍江省共計16個城鎮開埠等利益。關東州、滿鐵沿線、偽滿洲國境內等日軍占領區淪為日本建筑師近現代城市建筑設計的最佳“演練場”,從政府的官廳建筑到普通的民用住宅,及眾多商業、文教、娛樂設施,設計風格雖各有不同,但都展現出這一特殊歷史時期東西方文化交融的近現代藝術氣息,這種“折中”的建筑樣式成為偽滿時期建筑藝術風格的重要體現,更是日本帝國主義殖民侵略的有力罪證。
“關東州”原是俄國修建中東鐵路時命名的一個地理新詞,日本取得當地租借權后沿用了這一概念。1906年8月,日本在旅順設立“關東都督府”,下設軍政、民政兩部,管理大連、旅順及金州三個行政區,轄地面積達3 460多平方公里。“關東州”的建設工作主要由“關東都督府”和“滿鐵”分別主持。早期俄國對這一區域的建設曾仔細研究了法國和德國當時最新的城市規劃樣式,至今當地仍保留了不少俄國等西方風格的建筑群。大連城市規劃中最具特色的便是作為交通節點的廣場以及綠化景觀大街,這一設計開創了中國近代城市規劃史中的先例。日本在接手大連后對俄國的規劃作出了很多調整,將城市區及道路網等進一步細化,劃分出住宅區、商住混合區、工廠區、公園游步區等,并且對道路進行加寬設計,這種規劃在當時的日本也沒有先例。
“關東州”三面臨海,氣候宜人,當時也有很多歐美人逗留于此,日占時期主要被作為休閑、療養設施用地。經過1909年至1936年間幾度擴建,“滿鐵”在大連建成了近代中國第一個集度假、游樂、海水浴等多功能于一體的大規模的大眾游樂空間,園區內包含近代中國第一個高爾夫球場和水族館。為了突出大連的商港特性,“大連市政府”還在1933年舉辦了“滿洲大博覽會”,展館多采用簡潔的現代式建筑,占地達116公頃,形成大規模建筑群,突顯大連城市的現代化、國際化風貌與氣息。為了加強對偽滿洲國的宣傳,1934年特設了“土俗館”和國防館。1932年5月,竣工的南滿洲療養院在其功用設施和外觀造型形上均參考了法國普蘭涅療養院,是中國東北最早的近代化療養院,也是一處中國近代建筑史中現代主義風格的代表作。
日俄戰爭之后,日本已大規模進駐沈陽。偽滿洲國建立以后,日本侵略者將中國東北全境劃歸自己領土的擴充部分,并定沈陽為偽滿工業基地。日本人制定了《奉天都邑計劃》,覆蓋沈陽全市范圍,服務于其殖民政策。作為“滿鐵附屬地”的一部分,沈陽的城市規劃建設由“滿鐵”地方部直接負責。日本在沈陽的設計靈感來源于歐洲巴洛克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范式,以廣場為核心,放射式道路設置,棋盤式街區劃分,在充分調查“附屬地”經濟、生產狀況后,采用以更具功能性的“土地利用分區”觀念進行全面化的規劃建設布局。按照西方近代化的分區手法,沈陽市街被劃分為住宅區、商業區、工業區、公共設施區、公園綠化區等[7],街道命名采用日本在殖民城市慣用的“町”“通”。這種西方先進的規劃方案客觀上大大擴展了沈陽“附屬地”的城市空間,有助于日本在中國東北的殖民擴展,同時相對獨立且封閉的板塊分割也更便于侵略者對城區的管理與控制。偽滿時期沈陽的城市建筑主要以日本和式及西方賴特式風格為主,在俄國占領期間也有不少歐洲古典建筑的遺存。“滿鐵”社宅標準化建筑也是這一時期內“滿鐵附屬地”的特色之一,住宅整體以日式建筑為主,按照日本人的生活習慣,設置了木板條墻體、玄關、神龕、榻榻米等,考慮到東北干燥、寒冷的大陸性氣候,日本人沿用俄式及滿族居住習慣,在室內采用了壁爐、鍋爐、地炕等采暖方式。這些現代化且功能齊全的標準化住宅都是為日本“移民”特供的,并按其職務、收入等不同等級分為特甲、甲、乙、丙、丁五個類別,既滿足了批量化生產的要求,又兼顧了多樣性、個性化的藝術闡釋。然而,這一切都是在殖民語境下產生的“怪胎”,真正的中國勞苦大眾完全被排除于這“繁華”之外,甚至被殖民者驅趕至簡陋的“棚戶區”,終日飽受饑寒與恐懼的折磨。
偽滿洲國建立以后,日本侵略者將“國都”定在長春,對“新京”實行大規模重新開發建設,留下了眾多金融商貿、文化科教、官舍、寺廟等偽滿特色建筑,形成了一種具有獨特時代文化氣息的城市建筑風格,成為中國東北被占時期特殊的殖民性藝術產物。
“新京”的城市建設主要以現代規劃理念為指導,同時受到了田園城市理論、城市美化運動以及中國傳統城市風格的影響,城市公園的設計甚至采用了當時國際新興的規劃手法(如波士頓、堪培拉等歐美城市設計)。“新京”的道路系統很有特色,有放射狀、環狀、矩陣狀等,干線道路與巴黎設置相似呈多心放射狀,每個主要位置都設計了大型廣場,當時的大同廣場加上周圍道路直徑達300米,中央區域設計成公園,這樣巨大的圓形廣場在當年的歐洲城市中也是非常少見的。當時,日本的很多國民都積極主張親水公園及親水堤壩的建設,在近年的日本城市規劃中也常能見到“朗潤城市”的概念,這一思想也反映在“新京”公園綠地的設計規劃中,新界區預建地內的河流、濕地都被劃為公園用地,小河堰被封堵改建為人工湖,公園大部分也都是“親水”建造。偽滿“新京”的城市規劃反映出日本近代城市規劃理念、制度以及實施方法、技術等都已趨近成熟,新興的殖民城市淪為其“先進城市規劃理念”的試驗場。日本人在“新京”嚴格限制了工業的發展,極力打造自然環境優良的“田園城市”樣貌。為達到最佳的、全新的城市規劃效果,日本人在設計建造過程中強拆民房,將眾多中國原駐居民強行遷到城市外圍,制造了大面積的貧民窟。并且,“新京”規劃對“田園城市”這一概念的運用也僅僅停留于表面化的形態模仿層面,其真實目的只是營造“新都”“和諧安逸”的生活氛圍,借以掩蓋其殖民侵略的罪惡行徑。“田園都城”最終的服務對象也是日本殖民侵略者及少數偽滿漢奸,并非當時占領區中絕大多數的中國百姓,正如關東軍在《滿蒙問題善后處理要綱》明確提出的:“原則上把謀求日本及日本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自始至終,由日本人規劃的所謂的“田園城市”并不包含任何對民主、平等的理想社會的追求,而是為了實現赤裸裸的掠奪目的[8]。
偽滿洲國是日本殖民侵略的產物,這樣的傀儡政權對外一直倡導“五族協和”,以遮掩帝國主義罪惡的侵略野心。在近代建筑史發展的大潮沖擊下,日本近代建筑師深受歐美建筑風格的熏陶,但為了維護偽滿洲國的東亞民族性,并更好地服務于日本的殖民掠奪,偽滿建筑既不能完全采用當時流行的國際風尚,也不能將日式或中式傳統建筑形式照抄照搬。由此,在日本占領區的不同區域,依據不同的政治、經濟、文化侵略需要產生了不同風格、不同形式的城市建筑。
偽滿“建國”之初,在“國境”內及“滿鐵附屬地”的城市建筑具有明顯的西方建筑特征,甚至在整個中國境內各個租界及列強占領區域,高大的外壁多浮雕、壁柱,哥特式尖頂及巴洛克式的拱門隨處可見,這是前期歐洲殖民者英、法、德、俄等國家據其本國風格設計建造的,是特殊時期古典主義建筑風格的文化遺存,也是歐洲諸國明目張膽的示威與挑釁。在“國都”新京的官廳設計中,“國務院、文教部、司法部、外交部、國都建設局、財政部、交通部、國道局、蒙政部、大同學院、大陸科學院、衛生試驗廠等造型都屬這類風格,是古代殿堂與近代大廈高樓的結合體”[9]。在新興的偽滿建筑中,也有西方建筑元素的體現,如“多利安式、愛奧尼亞柱式、科林斯柱式、托斯卡納式、混成柱式”[10]石柱,在鋼筋混凝土建筑外壁粘貼人造石,采用近現代平屋頂長方形建筑框架等。“在仿效西方建筑外觀的同時,還要強調日本傳統建筑文化的地位”[11],更要符合偽滿這個新興“復合民族國家”的政治意圖。在這樣“扭曲”的設計理念指導下,日本設計師們另辟蹊徑,為偽滿“新國家”量身打造了一款以日本傳統建筑文化為主調,融合西方古典建筑藝術及現代主義新藝術風尚,再“點綴”滿洲各個民族元素的新型建筑樣式。日本建筑師辰野金吾自創了“辰野-安妮女王式”(或稱“辰野式”)建筑樣式,既紅磚墻體、底層裝飾白色腳線、綠色坡型屋頂、日式“唐破風”檐口造型,墻體以花崗巖為基礎,樓體正面有仿歐式石柱,正門還有雨棚,奉天驛及廣場建筑群就是“辰野式”建筑風格的代表之作。時任國都建設局顧問、曾直接指導“新京”官廳建筑設計工作的佐野利器是“帝冠式”建筑的忠實擁護者,他在1932年秋提出的“新京”城市規劃11項建議中明確表示,希望“以滿洲的氛圍為基調”。在佐野利器指導下建造的“新京”官廳建筑群都是采用了這種源于20世紀30年代日本的“和洋混合”式建筑風格——鋼筋混凝土的歐式外墻,配以日式傳統官廳坡型屋頂。在偽滿時期,這類“帝冠式”建筑形式成為帝國主義權力的代表,并集中展現于眾多官方建筑中。近代沈陽建筑中出現了一種與“帝冠式”極為類似的建筑樣式,是以小型坡檐替代了傳統“帝冠”,運用簡潔的造型設計、雄偉壯觀的大體量、突出主體的塔樓,搭配傳統的細部紋樣裝飾,將傳統與現代有機地進行了結合,這種建筑也被稱為“無冠的帝冠式”。
總之,偽滿時期“滿洲式”的建筑樣式是日本侵略者基于長期占領中國東北的考慮,以殖民政治意圖為根本出發點,其“一廂情愿”的“新興”思想無關藝術與技術的范疇。由于時間倉促,整個所謂的理論體系并沒有完全建構起來,而更多的是一種形式上的拼湊,即以西方古典建筑的樣式為框架,扣上改良過的中國傳統(或被稱為“和式”)的坡型屋頂打造出日本控制下的、“滿洲式”的、殖民性質的建筑樣式。
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1939年,日本將其先后設立的傀儡政權“察南自治政府”“晉北自治政府”“蒙古聯盟自治政府”合并為“蒙古聯合自治政府”,首都定在張家口,簡稱“蒙疆政權”。“蒙疆政權”下的大同是北魏以來歷代都城,張家口、包頭、呼和浩特則自古便是中、蒙、俄之間貿易往來的樞紐地帶。這些新占據地城市保存了鮮明的歷史文化特征及民族文化習俗,加之侵略戰爭不斷擴大和深入,出現了不少與以往殖民地不同的主客觀因素,這些因素迫使日本在新占據地城市建設中不得不采取新的理念與手法,擬定的殖民規劃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其結果也與東北城市建筑存在諸多差異。
1937年9月,偽滿國都建設局的土木科長伊地知網彥被派至“蒙疆”,對三大城市(張家口、大同、呼和浩特)進行實地調查。至1938年5月,伊地知網彥完成三市城市規劃方案的編寫,并提交“蒙疆政府”。同年6月,“厚和都市計劃委員會”成立,成吉思汗第31世孫德王任委員長。德王和出身當地地主的李守信對規劃方案提出了分設民族居住區和家畜貿易市場等建議,這是為適應這一地區多民族共處以及畜牧業為主要經濟基礎的特殊性而產生的特殊規劃方案。9月,受“晉北自治政府”之邀,東京大學教授規劃專家內田詳三帶領3名助手,在大同經過3個星期的實地調查、方案法規起草,完成了“大同都市計畫設計圖”及規劃方案,并被當局采納[12]。大同的規劃設計運用了當時前衛的“衛星城市理論”和“鄰里單位概念”,而且為了保留老城中眾多的木質結構等古建筑遺跡(如上下華嚴寺、善化寺等)以及縮減施工成本,規劃用地避開了舊城區選擇了西郊外空地建設新城區。內田根據當地傳統、氣候條件及日本人居住習慣創新出了“現代式四合院”住宅設計,如將土坯墻改良為燒制磚墻,運用英國砌墻法,使用“炕”取暖等。呼和浩特在當時已是內蒙古政治、經濟、宗教文化的中心,日本侵略者在進行新城建設時不得不考慮當地的民族特性與宗教文化。由此,在這一地區,奴化思想的灌輸,民族分化和同化教育,利用喇嘛教、天主教、耶穌教、佛教、回教等宗教團體麻痹人民思想、進行特務活動等的文化侵略手段表現得尤為顯著。
日本帝國主義的野心從來不止于中國東北。“九·一八”事變后,當日本逐步穩定在中國東北的殖民統治后,緊接著就將侵略的魔爪伸向了下一個目標——華北。1936年6月,日本天皇批準了新的《帝國國防方針》及《用兵綱領》,公然宣稱要實現控制東亞大陸和西太平洋,最后稱霸世界的野心。同年8月7日,日本五相會議通過了《國策基準》,具體規定了侵略中國、進犯蘇聯、待機南進的戰略方案。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國主義者以制造盧溝橋事變為起點,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這個事件也標志著全國抗戰的開始。由于戰爭持續升級,軍資消耗巨大,內耗也不斷增加,日本不得不改變原來“速戰速決”的戰略,放棄“洗劫”的方案,提出“開發重于封鎖”、“建設重于破壞”、實施“經濟開發”等一系列對策,此時對中國華北的經濟掠奪顯然成為帝國主義侵略者們的頭等大事。1938年6月,日本內閣制定了《華北產業開發第一次五年計劃》,對華北經濟展開大肆掠奪,城市建設作為實施手段之一,其終極目的就是服務于軍事、政治,為打造日本帝國主義所謂的“東亞新文化”“東亞新都市”,將侵略戰爭與都市計劃捆綁在一起,妄圖從經濟、交通、文化等多個方面助力其稱霸的野心。
不論偽滿時期的城市建筑是以何種面貌呈現于世,其根本目的都是一種政治意圖的表現,最終服務于帝國主義的殖民目的。被稱為戰后日本建筑巨星的前川國男對占領區的城市建筑曾“意氣風發”地表述:“正像英法租借顯現出西歐的世界觀一樣,上海的新城規劃也應當表現出日本的世界觀……現在,我們盼望的是果敢表現出宏大日本意圖的建筑家們應時而生……”[13]“新興的國家應該有與之相應的明朗新鮮的相貌”[14]。為了能夠充分體現“日本的意圖”,展示偽滿“新國家”的“新景象”,偽滿時期的城市建筑在外觀及樣式上均呈現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風尚”。眾多深受歐洲建筑風格影響的日本建筑師擺脫了日本本土的各種束縛,在中國的土地上得以大顯身手,將他們對歐式建筑的理解與固有的和風文化加以融合并進行了再創造,開創了大量新式的被稱為“折中主義”的建筑形式,不但脫離了當地傳統建筑的樣式,也有別于古典建筑樣式,完全將殖民占領區當作了日本推進民族文化進步的“實驗基地”。
長達14年之久的殖民傀儡政權——偽滿洲國,是中華民族的恥辱。日本帝國主義為了穩固其殖民統治,對中國東北地區實施了武力入侵、經濟掠奪等殘酷手段,對東北各民族實施了文化、思想、宗教、語言、教育等全方位的侵略和滲透,在東北民眾精神意識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殖民烙印。偽滿時期的城市建筑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也是日本侵略者實施殖民侵略的重要手段之一。這些凝聚了歷史的建筑遺存比文字更有說服力、更具感染性,成為侵略者滔天罪行的有利證據,是不容任意篡改的歷史教科書。“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今日大國的崛起所憑借的不僅是經濟的高速發展,更是優勢文化的助力。中華民族要實現偉大復興,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就必須牢記歷史教訓,堅持黨的領導、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發展道路,以高度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全面認識并創新中國傳統文化,推動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