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鳳鳳
持續地反思并消解“邊緣”與“中心”、“西方”與“東方”、“男性”與“女性”等一系列二元對立概念,這種“危機性立場”在斯皮瓦克的著作《學科之死》(DeathofaDiscipline)中多有體現。“學科之死”,指的是具有歐洲中心主義色彩的比較文學,在當代面臨眼界狹隘、資源枯竭和無法進步的危機。“危機性立場”,總體表現為打破舊的比較文學中固化的本質主義和有關東西方文學觀念的邊界,在弱勢主體中挖掘強勢話語,從話語壓抑中解放“他者”;同時,為避免產生新的排他性而采用“策略性的本質主義”[1]。雖名為“立場”,但它其實是一個不斷變動的“哲學的鏈條”,即不斷打碎“壓制性的符號鏈條”[2]的過程。它作為一種思維方式,不僅有助于拯救衰落的比較文學,也能幫助更新這門學科的文本分析方法。
在《學科之死》中,斯皮瓦克提到,一種由多元文化觀主導的“世界文學”在冷戰結束后悄然崛起,作為通識課程,它秉持多元價值觀,選取的文學作品范圍更廣,但并未繼承原先比較文學優秀的文本細讀能力,這是權威人士難以接受的。固守精英姿態,害怕學科交叉帶來學科內涵的松動,害怕比較文學不再“純粹”。在斯皮瓦克看來,這是比較文學衰落的重要原因,她在書中強調:“比較文學要一直跨越邊界。”[3]
首先是跨學科。斯皮瓦克認為比較文學應與區域研究結合起來,不僅因為它們都強調語言的精密研究,而且區域研究“擁有真正跨學科的內置資源”,融合了地緣政治學、歷史學、人類學等多種學科,關注種族、性別、階級等概念的發展,比較文學可從中獲得樣本和方法資源。然而,這種結合也需要保持警惕,如果比較文學延續了區域研究誕生伊始的冷戰思維,給予研究對象政治定性,這正是斯皮瓦克所反對的固化的“本質主義”。
其次是跨地域。斯皮瓦克認為,即便用多元文化論裝配比較文學,比較文學仍逃脫不了歐洲中心主義的窠臼,原因在于“受限制的滲透性”[4]。在全球化體系中,西方思想能夠以強勢勁頭進入他們想進入的區域,但這些西方以外的區域的思想并不能具備這樣的能量,這種“滲透”幾乎是單向的,難以有互動。在這種不平等的滲透下,多元文化的思想也難以逃脫邊界的束縛。
跨地域相比跨學科要更難做到,因為這還涉及“我”與“他者”如何定義的哲學問題。《學科之死》借鑒德里達《友愛的政治學》說明比較文學應是一種友愛的“去政治化”。關于如何接近他者,德里達有一種“也許”哲學。對于他者的“決斷論”是不可靠的,他者的特征應為“不可決斷性”[5],“也許”哲學承認“他者”的多種可能性,所以主觀上不作決斷。斯皮瓦克在《學科之死》中沿用了德里達“也許”哲學,進一步闡釋了他創造的新詞“teleopoiesis”[6](此處暫譯為“遠距離創作”),將它作為新比較文學處理“他者”問題的一種方法論。
斯皮瓦克在《學科之死》中認為伍爾芙《一間自己的房子》中的策略性的女性主義分析可以作為“遠距離創作”的一個范例,這體現在以下幾方面。首先,“‘我’只是某個并不真實存在的人的一個方便術語。”[7]說明“我”與“他者”雖有指稱,但無明確內涵,這避免了對“他者”進行粗暴“命名”而產生操控與被操控的關系,符合德里達關于他者“決斷論”[8]的批評。其次,“遠距離創作”是讀者與作者共同建造的對話空間。斯皮瓦克贊賞伍爾芙在評論女性小說時的迂回角度,并指出這是一種對男性視角的隱晦反抗,并不刻意地將男性作為自己的對立面,暗示了女性被塑造的同時也可能被埋沒,符合“開放式結構”的思想。最后,“遠距離創作”不因方法決定立場,不對文本中的“可能性”定性。因此,雖然斯皮瓦克會用帶有女性主義色彩的話語對小說進行分析,但實際上涉及的是比性別更廣闊的“文明沖突”問題。
在文本的解讀中,“危機性立場”適用于揭示潛藏的“文明沖突”現象。斯皮瓦克在《學科之死》中分析了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認為西方人想要尋找“他者”的意義時,找到的只是關于自身意義的碎片。幾乎是同一時期,茨威格小說《馬來狂人》也講述了西方人在殖民地的故事,人們更多地會從心理學角度對其進行分析,而對其中暗含的“東西方文明沖突”鮮有討論。斯皮瓦克的“危機性立場”,可以幫助我們從新的角度理解這篇小說。
《馬來狂人》對東方殖民地的描寫,反映了西方人迷失理性的自我放逐。在那個時代,曾經神秘而強大的東方已臣服于西方,但西方人卻仍然恐懼那種神秘感。茨威格在小說中明確表達了這種恐懼:“在這可詛咒的國度里我已經忘記了害羞是怎么回事。這個可詛咒的國度吞噬人的靈魂,吸盡人的骨髓。”[9]小說中的醫生原本也想“學當地的語言,用原文閱讀那些經典,研究地方病,進行科學研究”[10],做這些事情,與其說是為了真正了解東方“他者”,不如說是想努力保持歐洲人的主體性——從“他者”那里發現自身文明的意義。但在熱帶雨林里,他表現出了如斯皮瓦克在《學科之死》中分析《黑暗的心》時所提到的“入鄉隨俗,放棄自我”(go native)的癥狀,將私欲的瘋狂與名為“馬來狂”的熱病聯系在一起,他嫉妒具有西方氣質的荷蘭商人之妻,因為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回歸理性,他無法與這位看似羸弱的女子抗衡,于是他期望用癲狂征服理性。這種癲狂,他歸之于東方殖民地環境的影響。但類似“馬來狂”的熱病,早在小說《呼嘯山莊》遙遠而寒冷的英國城堡中的女主角身上出現過。這種病與其說是東方傳入的,不如說是早已在西方文化中潛伏。主體在面對他者文化時,努力想保持自身主體性,不斷抵抗回避,反而逐漸形成焦慮感,使得自己既不能理解他者,也不能理解自我,對自己形成壓迫,最終必須毀滅自身打碎這種壓迫。這是認識“自我”與“他者”的一個失敗的例子,僵硬的劃界,反而壓迫了自我認識的領域,可能使自我消亡,而“他者”仍然是一個謎。
由此,為了走出這種僵局,無論是重建比較文學,還是以“文明沖突”的角度分析文本,斯皮瓦克式的“危機性立場”都是值得嘗試的思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