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凡 劉 斌
明代貴德城孤懸海外,兵源和糧草運輸成為一大難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明政府在貴德地區實行移民戍邊的政策。伴隨著大批移民的遷徙,中原的漢文化也隨之到來。進入之初就與當地的原始文化形成對立之勢,隨著時間的推移,兩種文化相互吸收融合。最終,在清代完成兩種文化間的調適,形成特有的移民文化。本文以時間為主線,對貴德地區的移民文化進行簡單的論述。
貴德地區移民文化在明代處于一個初步的形成階段,大量的屯戍移民帶來江左文化,與當地的原始文化開始接觸并進一步產生反應。
江左文化最早可以追溯至西晉末年的“永嘉南渡”,許多中原的士子、大夫將中原文化帶到了江左地區,與當地文化經過幾百年的交流和融合,形成了其特有的文化圈——江左文化圈。到了明代該文化圈已經基本穩定,但隨著鄧愈攻克河州,隨軍而來的江左文化第一次進入了青藏高原。江左文化進入貴德地區應該和屯戍移民有關,根據研究可知,貴德十屯的屯戍民和“河州四十八戶”移民大多是來自江左淮泗地區。《循化志》的記載:“明初立河州衛,分兵屯田,貴德共十屯,保安有其四。屯兵之初,皆自內地撥往,非番人也。故今有曰吳屯者,其先蓋江南人,余亦有河州人,歷年既久,衣服言語,漸染夷風,其人自認為土人,而官亦日之為番民矣。”[1]大量移民的進入帶來了江左文化中二郎信仰文化、龍王信仰文化、文昌信仰文化,而其中的回族帶來了伊斯蘭文化,這些文化在進入之初與當地的原始文化形成鮮明的對立,但江左文化曾經一度引導當地的原始文化。后來,隨著交流的深入,江左文化與當地的原始文化開始融合,形成獨特的移民文化。
換一種說法,明代是貴德地區文化調適的開端,到了清代貴德地區的文化調適最終完成。
清代貴德地區的移民文化,隨著時間的發展和民族的交流,逐漸形成了各種民族文化和平共處的多元化的移民文化。總的來說,貴德地區的文化按宗教來分可以分為佛教文化、道教文化、儒教文化、伊斯蘭文化和民間信仰文化;按民族來分可以分為藏文化、漢文化、蒙文化和回族文化。下面以宗教為分類依據對貴德地區移民文化作一個簡單的概述。
由于貴德地區特殊的地理位置,其佛教文化出現了兩種分支:其一為講究“漸悟”的漢傳佛教,其二是以“頓悟”為主的藏傳佛教。從微觀上來看,由于該區域少數民族較多,因此藏傳佛教的影響力較之漢傳佛教大。但從宏觀上來看,兩種佛教文化共同促進了佛教文化在該區域的影響力。據資料統計,1958年宗教改革之前全縣共有藏傳、漢傳佛教寺院、本教寺院五十七座,有僧侶(包括信徒)兩千四百九十九人,活佛四十人,擁有大小經堂二十七座一千三百八十間,佛堂十三座二百五十間,昂欠十四院七百七十一間,僧舍三百一十五院四千四百七十七間,其他房舍一千二百零一間;擁有各類牲畜一千二百九十五頭[2]。
1.漢傳佛教
在今天的貴德縣境內可以找到的漢傳佛教寺院只剩一家,那就是位于河陰鎮貴德城北城墻內的大佛寺。但如今寺內已經沒有僧人居住,可以從側面看出漢傳佛教在當地的影響力正在逐年減弱。但在歷史上關于貴德地區漢傳佛教的記載,最早可以追溯至一首唐詩——《同呂判官從哥舒大夫破洪濟城回登積石軍多福七級浮圖》:“塞口連濁河,轅門對山寺。寧知鞍馬上,獨有登臨事。七級凌太清,千崖列蒼翠。飄飄方寓目,想像見深意。高興殊未平,涼風颯然至。拔城陣云合,轉旆胡星墜。大將何英靈,官軍動天地。君懷生羽翼,本欲附騏驥。款段苦不前,青冥信難致。一歌陽春后,三嘆終自愧。”從詩中可以看出佛寺規模的壯大,佛殿修筑在山腳下,而佛塔屹立于山頂,展示出當時漢傳佛教寺院的龐大。結合該詩的寫作背景,天寶十二年(753),哥舒翰率領軍隊收復了河西九曲之地,與其同行的邊塞詩人高適,陪同哥舒翰來到了貴德西游佛寺,并登山上塔,眺望河山,有感而發,故作此詩。這說明在唐代的貴德地區就已經存在漢傳佛教的身影。在之后的數百年里,由于該區域的漢族人口減少,漢傳佛教的影響力也在削弱,直到明代河州四十八戶移民到此,才使得漢傳佛教得以恢復,到清代漢傳佛教在貴德地區進一步發展,不過與藏傳佛教相比較,其影響力有限,一般主要分布在漢族的聚居地區。
2.藏傳佛教
清代貴德地區的藏傳佛教可以分為“寧瑪派”和“格魯派”兩大派系,為了進一步說明該區域文化職能的多元性,筆者在兩個派別中各選一個代表性寺院進行闡述。
“寧瑪派”寺院選取位于今尖扎縣坎布拉鄉的阿瓊南宗寺。在清朝的康熙年間,康巴地區的佐欽寺的創建者班瑪仁增大師來此修行,見這里風景秀麗,便在此修建了南宗寺。后來由古浪倉活佛主持寺院事務。歷任主持的努力,為藏傳佛教“寧瑪派”在貴德地區的傳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根據記載,該寺院人數最多時可以達到五百多人。
“格魯派”寺院選取位于今貴德縣河西鄉瓦家村的瓦家寺,該寺的藏語名稱為“瓦家扎倉彭措達杰朗”,翻譯過來就是“瓦家扎倉圓滿興旺洲”,當地人因為其地點位于瓦家村,故也稱其為“瓦家扎倉”。該寺院的活佛除了加毛活佛外,還有娘埃活佛、覺活佛和德吉活佛。在清朝雍正元年(1723)爆發的羅卜藏丹津叛亂事件中,瓦家寺中的僧人介入羅卜藏丹津事件,僧侶被絞殺,寺院被焚毀,而現在的寺院重建于1986年。但瓦家寺中幸免于難的僧人則在羅卜藏丹津事件后被清政府授予度牒,繼續在貴德地區傳播藏傳佛教。據《青海記》載,當時有僧侶9人,他們都為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傳播貢獻了自己的力量。
總之,藏傳佛教和漢傳佛教共同構成了貴德地區的佛教文化,成為清代貴德地區多元移民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在清代貴德地區移民文化中,由于地域和民族原因,道教文化和伊斯蘭文化對該地區的影響力度小于其他文化,故將這兩種文化放在一起敘述。
貴德地區的道教同樣起源于明代,是河州移民帶來的文化,其信眾并不太多,直到萬歷年間修筑玉皇閣后才開始普遍流傳,到了清代道教文化已經融入在貴德地區漢族的生活習俗中。漢族人民生活中的打莊廓、蓋房子、婚喪嫁娶等,都會請道士來家中查看風水,選擇黃道吉日,誦經祈禱,這些活動一直延續到今天,在現在貴德地區的人民生活中依然可以見到。
伊斯蘭教進入貴德地區的時間應該是在明朝永樂年間,具體原因史書中沒有詳細記載,筆者推測可能與河州衛指揮使劉釗奏調回族遷至河陰的史實有關。貴德地區的伊斯蘭文化主要集中在兩個區域:一是貴德廳城附近;一是康屯和楊屯。據記載,在清代道光年間,貴德廳城附近建有一些清真寺,但在隨后“甘陜回變”中大多都被焚毀,而信眾(回族)被遷至西寧或康楊地區。而康屯和楊屯的伊斯蘭教一直在發展,“甘陜回變”雖然使其遭到破壞,但在隨后較短的時間內就得到了恢復。康楊地區的伊斯蘭教信仰新教,即乾隆年間馬明心創立的哲合林耶派。少數回族群眾信仰老教,即格底木派。雖然教派不同,但絲毫不影響伊斯蘭教在貴德地區的傳播與發展。屹立其間的楊家清真大寺和康家清真大寺,正是這一文化傳播的最好見證。
總之,道教文化和伊斯蘭文化雖然在貴德地區影響較小,但同樣是該區域多元移民文化的組成部分。
儒教文化,也可以稱作儒學文化,主要分布在貴德廳城內,以河陰書院和文廟為代表,是清代官方文化的一種展示。
河陰書院,修建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其名稱與所處的地點關系密切,在中國古代,“山南水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河陰書院因地處黃河以南得名。其辦學的宗旨,書院門口的對聯將其闡釋得恰到好處:“講學以明倫,日所遵行,不越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窮經原致用,無非正心誠意,修身齊家。”在這副對聯中,集中體現了儒家文化的“仁、義、禮、智、信”,以及忠孝觀和經世致用的時代觀,宣傳了儒家的思想。在貴德廳所管轄的屯寨中也設有儒學機構,使儒學更好地在下層民眾中傳播。乾隆十二年(1747),西寧僉事楊應琚、知府劉洪緒和所千總彭韞,在劉屯、王屯和周屯分別設置義學。義學,是面向全社會的,無學費或適當交納少量的學費,旨在普及儒學,使儒家文化深入人心。到了光緒年間,貴德地區的義學就達到十一處。至于義學的經費,則是由政府劃分田地,設置學田,該地收上來的賦稅全部用于學校,反映清政府對教育的重視,也從側面反映出儒家文化的特點——官方推行。
文廟,又稱孔廟或文宣王廟,是專門用來祭祀和供奉孔子的廟宇,可以看作是儒學發展的標志。在清代,河湟地區對孔子的尊崇達到了頂峰,各地大肆修建孔廟。貴德地區的孔廟是由貴德廳同知安福、訓導張玉成在嘉慶元年(1796)修建的,但在同知年間毀于“甘陜回變”,隨后貴德廳同知蔣順章于光緒三年(1877)重新修筑。文廟的修筑,一方面體現了官方對儒學的推動,另一方面體現了對教育的重視。不過,此時修筑的文廟核心建筑——大成殿與玉皇閣,呈現前后交錯的態勢,無疑使人感受道教與儒教的進一步融合,也是該區域內文化融合的一個縮影。
總之,貴德地區的儒教文化在官方的推動下發揚光大,成為該區域的正統思想,滲透在人們的生活之中。儒教文化為清代貴德地區移民文化添加了不可或缺的新元素。
貴德地區民間信仰的源頭應該是前文提到的江左文化,在這里生根、發芽、變異,形成了獨特的民間信仰文化。如果按地域劃分,可以分為劉屯的文昌信仰、王屯的龍王信仰、周屯的二郎信仰。下面通過對這幾個典型的民間信仰的分析,進一步論述貴德地區的移民文化。
劉屯的文昌信仰,是一種融合性的信仰,是將江左文化中的文昌信仰與當地的藏傳佛教相融合形成的一種新的信仰文化。在漫長的文化融合過程中,人們為了實現精神有所寄托,準備在離劉屯不遠的暗門處修建文昌廟,但不知為何最終卻將文昌宮修筑在今貴德縣河西鄉的下排村。筆者在調研中聽到了一段頗為傳奇的故事,可以看作是民間用來解釋選址變遷的原因。當年修筑文昌宮時所用的文昌神像是由傳說中“能夾上簸箕升天,騎上板凳過河的仲家龍爺”[3]從遙遠的四川梓潼縣背回來的,放在原先準備建廟宇的暗門旁,可是誰知夜晚狂風大作,山洪暴發,將神像從暗門沖到了今天文昌宮所在地,當地百姓認為是文昌神發威,不滿意人們的選址,要自己選擇廟宇,于是人們便將文昌宮改筑在現在的位置。神話傳說不足為信,但也可以看出文昌信仰在劉屯甚至貴德地區的影響力。文昌宮從整體布局來看是典型漢式風格的建筑,以正殿所在位置為對稱軸,山門、牌樓及亭臺樓閣都是傳統的漢式風格,但其內部裝潢和局部布局又體現了藏式風格。所以,從文昌宮的建筑上也可以體現出文昌信仰是漢藏文化融合的新型信仰。劉屯的文昌信仰除了表現在文昌宮上,還展示在一年一度的廟會之上。按照習俗,每年農歷六月十九至二十四日是“文昌爺下廟巡鄉”的日子,當地百姓會按照習俗進行接神、祭神的活動。這種活動一直延續至今,可見文昌信仰在當地的影響力之大。
王屯的龍王信仰,與文昌信仰一樣也是一種新型的融合性信仰。以中國文化中龍的形象為原型,結合佛教和道教的理論,形成了一種新的信仰。龍在東方和西方文化中都有存在,不過二者形象有著天壤之別。西方的龍一般以黑色的形象示人,代表著邪惡與陰謀;而東方的龍是一種正義的化身,主宰著自然界。在龍的形象上,又加上了佛教的“八部天龍”之說和道教的五行八卦的理論,最終形成了龍王信仰。不過傳入貴德地區后又與當地的藏文化相融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高原龍王文化,這種文化從王屯龍王廟的布局和一些祭祀活動中可窺端倪。王屯龍王廟的整體建筑風格與內地的龍王廟相差無幾,但其中的煨桑爐和壁畫卻有著濃厚的藏式風格,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王屯龍王廟的祭祀活動主要分為龍王池背水、青苗綠會和四月八會,在這些活動中都是由王屯和周邊的藏族村落一起參與祭祀,祈求來年風調雨順。漢藏文化共同展示出相互并存、互相吸收而又各美其美、共同發展的姿態,形成了一幅和諧共存文化圖。[4]
周屯的二郎信仰,是一種通過自身的內部調試以適應周圍文化環境的一種信仰。從地理位置來看,周屯、劉屯、王屯有其獨特的地方,周屯處于一種被藏族文化所包圍的態勢。明代的屯戍軍從內地帶來了江左文化中的二郎信仰,但一種單純的漢族信仰要在這里生存下去,就必須對自己進行調整,使自己能與周邊的文化和諧共處。首先,從廟宇的建設上,除了與內地二郎廟相似的設施外,還增加了唐卡、哈達、凈水、壁畫等體現藏傳佛教文化的設施。其次,在神靈的設置上,二郎神由原先的武神、戰神轉變成為藏傳佛教的守護神,普遍被周圍的藏族群眾所信仰。最后,體現在節日的慶賀上,每年的“四月八會”和“六月會”,周屯的人們都會抬著二郎神到附近的藏傳佛教寺院去拜訪活佛,這既體現了周圍的藏族群眾及藏傳佛教對二郎信仰的認同,又可以更好地促進兩種文化的交流。
“文化調適即是當外來作用足以改變生境性質的前提下,處于該生境中的民族文化在改變了的生境誘導下,作出了系統性的內部結構重構,使該文化對新作用的反饋由無序定型過渡到有序,從而達成與生境相適應的過程。”[5]隨著明代移民帶來江左文化,其依賴的環境,由江南水鄉變成了青藏高原,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態系統,迫使其發生改變。除了依存環境的改變外,接觸的人群也由單一的漢族變為了多元的民族。在這兩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江左文化在明清兩代開始產生變異,以適應所處的環境,逐漸形成了以江左文化為基礎的,融合藏、蒙、回等多元文化的新型文化,可以看作是文化調適的完成。眾所周知,歷史的發展是由多種因素合力形成的,從清代貴德地區移民文化的調適中,可以說文化的重構是多種因素重構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