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禪寺壁畫背后的故事（上）

劉峰 董強

在北京西郊石景山區模式口大街翠微山南麓，有著一座明代正統年間修建的古禪寺，明英宗欽賜匾額定名為“法海禪寺”。這座百年古剎曲徑清幽，譽滿京城，最負盛名的莫過于寺廟大雄寶殿內遺存的明代壁畫，堪稱明代佛教壁畫之最。它可與同時代歐洲文藝復興名畫相媲美，被譽為“中國的西斯廷圣母”。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中國壁畫史上的卓然瑰寶，卻數度慘遭劫難。作為國家一級文物和北京地區重要的歷史古跡，法海禪寺壁畫背后究竟蘊含了多少工匠們的心血？又有多少鮮為人知、驚心動魄的壁畫保護故事呢？

翠微山下修禪寺

法海禪寺坐落于北京西郊的翠微山麓，此處源自于太行山脈，游人置身其間，頓覺寧靜致遠之感。法海禪寺臨近京西駝鈴古驛道模式口大街，遠山門在山下街口，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通往翠微山腳，跨過造型奇特、小巧玲瓏的“四柏一孔橋”，紅墻碧瓦的山門赫然映于眼簾。法海禪寺主體沿中軸線錯落分布，大致有四進院落，依山勢逐層升高，修建有護法金剛殿、天王殿、大雄寶殿、藥師殿和藏經閣等建筑群。整座寺廟布局嚴謹，殿宇軒昂，樓閣掩映，錯落有致，一派皇家氣勢，等級頗高。禪寺內遺存有《勅賜法海禪寺碑記》《法海禪寺記》兩座石碑文，記述了法海禪寺的來歷。據記載，法海禪寺于明英宗正統四年（1439）閏二月動工修建，至正統八年（1443）十月才完工。

據說，法海禪寺的修建與明英宗御用太監李童有關。李童，字彥真，號樸庵，江西廬陵人。生于洪武己巳年（1389）四月，卒于景泰癸酉年（1453）五月。李童自幼家境貧寒，15歲入宮，先后侍奉過明成祖朱棣、明仁宗朱高熾、明宣宗朱瞻基、明英宗朱祁鎮和明代宗朱祁鈺，堪稱五朝元老，在大內獨掌實權。李童自感生于太平盛世，承蒙皇帝賞識，頓覺皇恩浩蕩，遂欲修造佛寺以報天恩。緣于這一想法，李童便一心一意尋找適宜的吉壤福地。一日夜里，李童在夢中遇見仙人，指點其一二，告知其在翠微山陽面，龍泉寺的左邊，可覓此福地。翌日，李童親自前往勘察，果然見此地“峰巒環抱，高明夷曠，天造地設，誠清凈之域”，非常適宜修建佛寺。于是，李童拿出他畢生積蓄，又募集諸多善款，盡心營造佛寺。李童死后，就葬于法海禪寺西南側，現存有一方古碑，為明景泰四年（1453）所立，名叫《御用監太監樸庵李君碑》，碑文詳細記錄了李童的生平事跡。

有關法海禪寺的來歷，還有一種說法。相傳，明英宗朱祁鎮一日外出夜游，忽見頭上紫微星黯淡無光，而其旁有一星甚是明亮，遂懷疑天相顯示有欺主的跡象，于是詢問李童，此天相喻為何意。李童也并不知曉，于是請求出宮調查。約過半旬，李童回奏說他在翠微山下磨石口（今北京西郊模式口）村以北見到一座名為蟠龍山的山峰，山下的街道看似龍形，欺主之星很可能就應驗在此處。為此，李童向英宗諫言，為了破除賊星風水，應在此地修建寺廟，以鎮邪氣。英宗聽后，甚為贊許，遂命李童在此營建佛寺，并又陸續修造了承恩寺和慈祥庵（今北京西郊田義墓）。

寺內建筑分布

正統八年（1443）十月，寺廟修造完畢。明英宗朱祁鎮特賜名為“法海禪寺”，并頒有《大藏經》一部，使之成為當時頗負盛名的一座皇家寺院。之所以冠名法海禪寺，在于“法海”本義源于“佛法廣大難測，譬之以海”，意指佛法無邊、包羅萬象。法海禪寺修造完后，氣勢宏偉契闊。整個寺廟的選址十分注重風水，它依山而建，由南向北逐漸升高，呈四層階梯狀分布。法海禪寺所處的位置向東緊鄰饅頭山，向南是居民聚集的模式口村，向西則是蟠龍山。四周群山環抱、山勢綿延，是頗有福澤的風水寶地，法海禪寺西面就佇立著一座千年古剎—龍泉寺。事實上，這附近還有許多寺廟，風水之盛可見一斑。

據史料記載，法海禪寺的遠山門在翠微山腳下，有3個拱形門樓，門口處佇立著兩頭石獅子，可惜已遭損毀。隨著周邊居民日漸增多，遠山門的痕跡已蕩然無存。沿著崎嶇小路，可徑直抵達法海禪寺大門。法海禪寺前有一條小渠，上面原橫亙著一座拱橋，環繞著四棵柏樹，民間有“四柏一孔橋”之稱。為了方便香客進寺，橋被改成平橋，柏樹依舊繁茂昌盛。放眼望去，法海禪寺門前的巨柏，寺內石墻上長出的奇柏，寺后古藤互生的柏林，寺西面的山谷翠柏，寺東面的天然長廊柏，構筑起一幅“柏畫林濤”的美景。拾階而上，還沒進山門，肅穆之感油然而生。高而長的石頭臺階樸素沉穩，高高的臺階仿佛是一種修為，瞬間讓人的內心平靜下來。

臺階高處便是護法金剛殿，此處是法海禪寺四層階梯狀院落的第一層。穿過護法金剛殿，殿后的臺階左右兩側分別是刻有《法海禪寺記》和《勅賜法海禪寺碑記》的石碑。再向上走，漸入清凈之地。到達第二層，迎面的是天王殿，穿過天王殿后，便是大雄寶殿，此處便藏有寺中瑰寶，即聞名遐邇的明代佛教壁畫。兩座大殿的東、西二側，分別佇立著伽藍殿和祖師殿。大雄寶殿的殿外有千年的白皮松，大殿建筑兩側分別立著兩棟經幢，即“三寶施食幢”和“佛頂尊勝陀羅尼幢”，此乃鎮寺之寶。這一層規模最大，是僧侶們日常講經弘法的場所。第三層主殿為藥師殿，在這一層中分布著方丈的日常居所和名為“選佛場”的精舍。最后一層地勢最高，這里是藏經樓的所在地。

寺內“五絕”

京城內寺廟眾多，法海禪寺毗鄰西郊，一度名不見經傳。盡管如此，法海禪寺卻有“五絕”。

首絕就是寺內所繪壁畫，歷經500多年的歲月洗禮，法海禪寺大雄寶殿內的六面墻上，至今完整保留著9幅極其精美的明代壁畫。壁畫分布于大雄寶殿北墻門的兩側以及中佛像座龕背后和十八羅漢身后兩面山墻上，壁畫面積達236.7平方米。法海禪寺壁畫是元明清三代以來，宮廷畫師所作的為數極少的精美壁畫之一，也是北京地區留存至今的古代壁畫中的杰出代表，它與甘肅敦煌莫高窟壁畫、山西芮城永樂宮壁畫一道，堪稱中國壁畫藝術史上的臻品。

第二絕是大雄寶殿頂部所繪曼陀羅藻井，這是我國現存的明代藻井實物中的精品。藻井上圓下方，通高1米，分作3層，層層上收。最上層為圓形，中間層為八角形，最下層為正方形，象征著佛所居住的玄妙須彌山。每層鑲嵌小方木塊拼成的斗拱，個個精雕細琢，巧奪天工，主要起裝飾和美化的作用。

第三絕是龍鈕大銅鐘，原來懸吊在大雄寶殿殿前臺基檔側，現在已經移到了東側的展室。大銅鐘高達兩米左右，鑄造精湛，為明正統年間所鑄。鐘身上部鑄有經文咒語，下部鑄有《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金剛經》等。

第四絕是兩棵高大挺拔的白皮松，這兩棵白皮松已逾千年，至今枝葉茂盛、蔭覆半院，這兩棵“活文物”象征著這座古禪寺綿延的生命力。

第五絕是“四柏一孔橋”，這是一座拱形小石橋，周圍有四棵古柏環繞。橋旁的一塊巨石上鐫刻著“四柏一孔橋”五個字，傳說此橋為明代所造。每到夏季來臨之際，清洌泉水匯成小溪，潺潺流經橋底，周圍蒼松巨柏生機勃勃。如今橋下已是荒草萋萋，小橋流水的美景也只能見諸史端了。

明代壁畫之最

法海禪寺所有建筑中，尤以大雄寶殿最為宏大，這里是供養神佛之處，室內布局錯落有致，格外講究。一入大殿，映入眼簾的便是三世佛的神像，繞過影壁，左右兩側分別是十八羅漢像。原本壁畫是佛像的背景，可惜佛像早已慘遭毀壞。大殿寶頂上是3個明代的曼陀羅藻井，藻井上的圖案美輪美奐，獨具藏傳佛教藝術特色。藻井的規格呈上圓下方形，代表著天圓地方。藻井以木質結構為主，木料面上繪制有精美圖案。

在佛像、藻井和壁畫的映襯下，整個大殿給人以肅穆莊重之感。當然，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大殿內的彩繪壁畫。壁畫一氣呵成，給人以精妙絕倫、氣勢恢弘之感。整個壁畫，共繪制有36個神態各異、舉止不凡的佛經人物，幾乎涵蓋了所有密宗神佛形象。從壁畫的繪畫風格上看，法海禪寺壁畫繼承了宋代院體畫的藝術特色，造型典雅，用筆工致，它在一定程度上回避了元代野逸的風格，頗具唐宋遺風。揆諸史乘，唐宋時期皇宮內就專門供養有一批畫家，主要承擔著宮廷畫師的角色。他們的繪畫風格工整嚴謹、色彩艷麗、物態細膩、裝飾感強，所創之作被稱為“院體畫”。此外，不少非宮廷畫家也多仿照他們的繪畫風格進行創作。院體畫的取材，或花鳥山水，或帝王肖像，或描繪重大活動場景，最著名的院體畫莫過于五代南唐畫家顧閎中所作的《韓熙載夜宴圖》。

大殿內的壁畫內容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部分，即《祥云圖》《佛眾赴會圖》《三大士圖》《帝釋梵天禮佛護法圖》。從繪畫的手法上看，壁畫遵循佛教藝術特點，采用傳統設色方法，主要以青綠二色為主色調，輔以朱砂、白堊等顏色，并運用極其精細的工筆設色方式層層暈染，最后再提點勾勒。這種設色方式使畫面中的人物面部表情栩栩如生，逼真傳神，既有立體感，又有空間感，與平涂填色的衣服形成對比，更顯得有主有次。法海禪寺壁畫堪稱明代壁畫之最，藝術價值極高。

壁畫中的佛國世界

壁畫與殿內原有的25尊塑像以及3個曼陀羅藻井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共同表現出釋迦宣講佛法，上下四維、十方三世諸佛、菩薩、天人等赴會聽法的宏大場景。壁畫精美絕倫，其中中央佛壇背壁一鋪；三尊佛像背后所繪《祥云圖》三鋪；東西壁各繪《佛眾赴會圖》一鋪；佛壇背壁壁陰所繪《三大士圖》合為三鋪；后門兩側相對而繪《帝釋梵天禮佛護法圖》兩鋪。《佛眾赴會圖》上方表現五方佛、六觀音、四菩薩和一飛天乘云赴會，下方則繪出奇花異木、幽巖曲徑、流泉奔瀑等景象，一派佛國仙境。《三大士圖》表現了觀音、文殊、普賢三位菩薩，三菩薩處于祥云繚繞的山水背景之中，更凸顯出形象的超逸與高潔。《帝釋梵天禮佛護法圖》共涂繪有以帝釋、梵天為首的20位天神，眾天神前后相隨，分兩組相對逶迤而來。根據英國記者安吉拉·萊瑟姆于1937年在《倫敦新聞時報》上所刊登的法海禪寺大雄寶殿照片，可知殿內中央佛壇原存過去、現在、未來三佛和二菩薩木雕，東西兩墻佛壇上亦陳設二菩薩、十六羅漢、大黑天和功德主李童塑像，加上三佛上方、殿頂藻井所繪的毗盧遮那、藥師佛和阿彌陀佛等圖案，雕塑、藻井和壁畫相輔相成，共同映現出一個時空交錯、包羅萬象的佛國世界。

從整體上看，法海禪寺壁畫在構圖方面采用的是一字平鋪的構圖方法，即左右兩邊呈軸對稱分布。這種構圖手法具有一定的敘事性。事實上，這種構圖手法已出現在許多宗教題材的繪畫作品之中，最著名的莫過于唐代“畫圣”吳道子所創作的《八十七神仙卷圖》和北宋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圖》。這種構圖手法可以讓眾多人物同時涌現，或三兩一組，或一人獨立，使畫面帶有一種平穩大氣的感覺。法海禪寺壁畫沿襲了宋代院體畫創作技法，秉承了唐代畫風。據考證，法海禪寺壁畫的粉本極有可能就源自于唐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