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彤頤楨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象”字最早可追溯到甲骨文,它的本義指的是大象這種動物,《說文解字》:“象,南越大獸,長鼻牙,三年一乳。”此后含義逐步發生了引申,例如《尚書》中的“象以典刑”(《舜典》)和“乃審厥象”(《說命》),前面一個“象”的意思,孔安國解釋為:“象,法也”,效法之意;后面一個“象”是指形貌、象貌。故孔安國傳有言:“刻其形象,以四方旁求于間”。至于“象”逐漸變化為一個重要的哲學范疇是在《周易》,《系辭傳》曰:“易也者,象也。”,這表示“象”是周易中的最核心的范疇之一了。在《易傳》中的“象”主要有兩層含義,一指天然界的種種現象,比如“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在這里將象與形對舉,象屬于天,形屬于地;又以象和器對舉,器是具體有固定形態的,象則是有別與固定形體的。“由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表達了一個重要的意涵即“象”和“器”都是可感知的實存,但“象”只不過作為“視覺對象”,而形不只是視覺對象且還可以觸碰到,所以我們可知象的內涵并非是指具體的、有形質的物體。第二層含義是“象征”。可以作為名詞,也能用為動詞,象征的意思即用一種事物或者符號來表示某種思想或意義。諸如“圣人立象以盡意”和“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等等。
《老子》文本中“象”出現了五次,“象帝之先”一處作為動詞相似的意思,其余四次都是作為名詞出現。《老子》第21章曰:“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闡述了道與象的關系和它的表現形態,說明道具有恍惚窈冥的特點,形而上的道,恍惚無形,但在深遠幽暗之中,確是“有物”、“有象”、“有精”的狀態,這都說明了道是一種真實的存在,而非虛無,包含了象和物。在這里文本對“象”和“物”是做了區分的,吳澄說:“形之可見者,成物;氣之可見者,成象。”這里的物,指的是具體的,有形的存在,而象是氣之變化,并非固有形質之物,但卻不可謂之無。這層含義在《老子》中的體現在第14章:“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隨意王弼在解釋這段話的時候說:“欲言無邪,而物由以成。欲言有邪,而不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依舊在描述一種混沌恍然的狀態,從“道”的本體層面來說,它是無古無今、無邊無際、莫可名狀的。從人的感知來說它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所以“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后人憨山就解釋為:“恍惚,謂似有若無,不可指之意”,說的是一種“不見物”,沒有形狀的形狀的狀態。關于“象”,《韓非子·解老》在解釋第14章時有言:“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今道雖不可得聞見,圣人執其見功以處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韓非解釋此章有獨到之處,他認為象并非一種實存之物,而僅僅是人類意識,是人們思維中的抽象的概念,一種出現在人腦里的“想象”,類似與“理念”般的存在。就像道一樣,雖然不可真的聽到和看到,但圣人可以通過體悟它的顯露而知道它的存在,就像根據死象之骨而可以設想出活象一樣。根據這樣的架構,我們能得出“物”和“象”的關系是“先有物而后有象”,即具體之實物存在在先,然后才有關于物體的想象,也就是“象”。與之類比,《左傳》有相似的觀念:“物生而后有象”,也肯定了“先有物后有象”。但我們知道由于象有動詞“象效”之意,后來引申為凡象效之事物,與所仿效的原本,都叫做“象”。根據“物生而后有象”那么應該把象作為“仿造”,把物作為“原型”,只不過后來將模仿的原型也命名成“象”,就好似一個畫家來畫龍,被他當做模型的那個物品龍也是“象”(稱為法象)。按照王弼的觀點,他在注釋《老子》的第21章的時候認為“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在“惚兮恍兮,其中有象”這兩句之前,王弼曰:“以無形始物,不系成物,萬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曰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也。”所以,王弼應該持有“物生而后有象”的觀點。
但筆者以為,《老子》原意應是“象”在“物”先,即“象生而后有物”。前文提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哪怕是在“無物”的狀態里,象卻是存在的,象并非定然的要依賴一個實有的具體之物才能得以存在,并且無形無色無質的恍惚之境,不是一種“物境”而是一種“象境”,老子認為先有“無物之象”的存在,這是一種沒有聲色嗅味,沒有限定的,不可捉摸的存在,后來這些“象”逐步生出具體的萬物,所以才把“其中有象”置于“其中有物”之前。雖然文本中不曾詳細的發揮這種看法,但筆者認為象先物后的觀點更符合原意。
另外,《老子》文本中還提到了“大象”的概念。第35章曰:“執大象,天下往,往而無害,安平太”。河上公注解為:“執,守也;象,道也。圣人守大道則天下萬民移心歸往之也。”第41章曰:“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而關于“大象”與“象”的關聯,王弼《老子指略》提到:“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又說:“然而,四象不形,則大象無以暢。”所以王弼認為,“大象”當然是沒有具體形質的,但作為“萬物之宗”的“大象”卻不得不通過有形象具體的事物來顯現。關于這點,焦竤《老子翼》解第41章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引用林希逸的話:“大象者,無象之象也。”這里的“無象之象”就是如有如無的“象”的意思。后來還有蘇轍的解釋,《老子解》中提到:“狀,其著也;象,其征也。‘無狀之狀’,‘無象之象’,皆非無也。”以上這些都在說明有形的“象”是不可能脫開無形的“大象”,不然就沒有了本體和生機。另一方面,無形的“大象”也不能離開有形的“象”,不然就變為絕對的虛無,就不能稱之為“大象”了。由此可見,想要離開有形的“象”而直接把握到無形的“大象”是不可能的,不過人們可以通過“大象”來把握有形的“象”,因為它本身就包含了天下間所有具體的“象”,并且作為作為本體來統率所有有形之“象”。所以可以看出,在老子的文本里,“大象”和“象”是體與用的關系,但至于為何在文本中使用“大象”而非直接使用“道”或者“大道”,是筆者覺得存在疑惑留待繼續思考的地方。
在《莊子》的文本中“象”出現了大略十次,我們知道莊子善于通過寓言故事來闡明道理,而寓言人名往往包含著一定的內涵,莊子文本對于“象”的運用,首先就體現在命稱上。《天地》篇有言:“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關于這段的解釋歷來紛紜,司馬彪解釋說:“‘玄珠’喻道也。”所以按照司馬彪的意思,這則寓言中有很多指代含義,那么我們可以認為其中的人物“離朱” “知”“象罔”“喫詬”都代表了一些特定含義,比如“感官”“理智”“言辯”等等。這個故事的大意是:黃帝出游于赤水之地,歸途之中不慎把玄珠(道)搞丟了。于是他派了分別代表不同含義的人(比如“理智”)去找,均無所獲,只有最后派象罔去卻找到了。如何理解此處“象罔”的內涵?呂惠卿在《莊子義》中解釋道:“象則非無,罔則非有,不皦不昧,玄珠之所以得也。”同樣地,郭嵩燾解釋為:“知以神索之,離朱索之形影,喫詬索之聲聞。象罔者,若有形,若無形。”(《莊子集解》)又引宣穎曰:“蓋無心之謂。”可見“象罔”的內涵是:有形和無形、虛與實,相互對應、融合。
作為虛實結合的“象罔”,就把握“道”來講,要比感官和語言等更為出色。實際上,《莊子》中的“象罔”是對老子提到的“大象”的推進,“大象”更多說的是道之體,“象罔”是在探求如何認識“道”。在《莊子·至樂》中:“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芴乎芒乎”也就是“恍兮惚兮”。此處的“象”是具體形象,“無有象乎”也就是《老子》十四章中的“無物之象,是謂恍惚”。要去探索“道”的本質,必須越過“象”而達到“象罔”之境界。《老子》中庸“大象”比喻“道”,莊子則通過“象罔”來求取“道”,所以“象罔”其實是從“悟道”到“體道”再進一步到“得道”的媒介物,正因為“道”是沒有具體形狀的,所以感官和言語等等人都不可能求得“玄珠”(道),只有象罔,他有“若有形若無形”的特點,所以只有他可以尋得“道”。
在其他篇目中,“象”有么作為動詞,表示“效法”之意,要么作為一種形而下的形質來講。比如《達生》中說“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因為此處的“物”指人物,所以此處之象為人的形象之意,象確實具有特指人的外貌之意,比如《書·堯典》:“象恭滔天。”在《田子方》中:“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猶象人也。”此處的象人,指凝然不動,猶木土偶人。在《庚桑楚》中:“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福永光司說此處之象猶如“法”,說的是如果能夠以有形的形體效法無形的道那就安定了,這里是作為動詞使用。《盜跖》曰:“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于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對此,成玄英解釋為:“象,法象。”福永光司認為此處“象”為規范,這些聲色、權力,對于人來說,不必學習就愛好它,不必模仿身體就會感到安適。在《德充符》中:“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這里說的“象耳目”,指的就是以耳目所見所聞為跡象罷了,那么感官不過是不可實觸的跡象,所以不要困于實在的形體而阻礙智慧的發明。
在《莊子》中關于言和意的矛盾是一個很重要的論題,最后甚至成為了魏晉玄學的重要辯題之一,認識論層面來說,這個矛盾歸根結底是人如何體認道的問題。“夫道,窅然難言哉!”(《知北游》),說明所謂的“道”是一種“意之所不能察致”、是不能如具體事物那樣描繪訴說的,“道”本來就是難以言說的。但是“道不離物,物外無道”,道具有周遍萬物的特點,它不是玄虛,乃是內化和依附于具體的萬物的,道雖然是縹緲不可辯的,然而萬物卻是具體能夠直接感受的,那如何體道的問題其實是可以通過道與物的中間狀態“象”來完成的,莊子文本里沒有直接論述但是“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道》),即對于天地之道,圣人是通過“取象”來體認的。所以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通過莊子的“言”和“筌”的理論,來揭示言、象、意之間的關聯,他以為“象”作為“意”的一種載體而存在,人們只需要通過“象”,就能體悟大道,這便是“得意”了。
關于老莊的核心概念研究已經很豐富了,但是很少有人涉及到“象”這個概念,筆者認為這一范疇雖然在文本中出現的不算很多,卻值得我們去一一考辯。在閱讀文本的過程,本人一直對“執大象”、“無物之象”等種種“象”的不同涵義帶有一種不確然的疑惑,所以本文便是試圖通過原始文本和各家相關的注釋、論述來厘清“象”這個概念在道家哲學中的意涵。總的來說,“象”在道家哲學中的主要含義是一種沒有形質的存在,是一種貫通聯系“物”和“道”的中間狀態,象先而物為后;另外,有時候的“象”又作為“道”的含義來運用;最后,象具有認識論的意義,被引入了言意關系的討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