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觀點認為規模化生產,就是要實現大規模的土地流轉,為農業機械和農業科技的使用提供便利,從而提高生產效率。這一提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相當有市場,可以說是廣為流傳,認為只有大規模的土地高度集中到少數幾家企業手中,才能讓飛機播種、飛機施肥和飛機打藥等先進技術派上用場。因此,中國目前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將土地細分成割裂的小塊土地,這一制度安排就成為規模化經營的最大障礙,應該積極推動土地的合并和連片大規模經營,將農業現代化耕種模式等同于高度土地集中的規模化經營,幾乎認為,除此之外別無他途[1]。豈不知這種只關注生產效率提升的做法,對于資本的增值確實是有益的,但是對于農戶綜合收益的增加卻不見得有多大幫助,因此,本文試圖比較農業企業和家庭農場兩種土地經營模式,積極探索既能增加農業生產效率,又能增加農民收益的更為有效的土地經營模式的可能性。
規模化集中經營方式的使用效果,在中國的農業領域依然尚需要再檢驗,畢竟中國存在著地少人多的人地矛盾,這就奠定了理解這一問題的底色。因此我們必須警惕土地規模化經營中的“機械吃人”“吃飯問題”“規模陷阱”等問題的發生。
規模化經營的執拗派忘記了這樣的事實,美國式的農業耕種模式是以地廣人稀的地理環境為前提,人少土地多,要耕種大規模的土地,必然會倒逼機械化農業的發展[2]。但是以中國人口之多和農民人數之巨,如果也發展美國式的規模化農業,必然會意味著大量失業農民的產生。想當年英國工業革命初期,“羊吃人”運動中,就是因為土地集中搞綿羊養殖業,導致大量從事種植業的農民土地被集中到養殖場手中而流離失所。
當然,有些觀點會認為土地集中化生產之后,失地農民可以在公司做產業工人,但是不要忘記一點,土地集中化生產的初衷并不是又將所有的農民全部請回來,作為經濟組織的農業企業不是慈善組織,追求利潤是盈利性企業的本能,降低成本以獲取更大利潤的方式是在規模化耕種環節中大量使用農業機械,不管是國外的經驗還是國內工廠生產的經驗都告訴我們一個樸素的道理,機械化大生產的效率在重復性勞動方面是明顯高于人力的。
所以,當土地集中的規模化生產發展起來之后,很可能面臨“機器吃人”的場景,這對于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的出路而言,無疑不是利好的消息[3],而且就是那些可以被農業企業雇傭的小農,因為知識結構和科學技術能力的欠缺,也不見得能夠掌握農業機械的操作要領,適應現代化農業的機械化生產模式,農業產業工人的使用量肯定是有限的。如果隨著工業產業結構的調整和升級,大量勞動密集型產業離開中國,打工經濟難以吸收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那么剩余小農的生計就會成為一個巨大的社會問題。
所以,不講條件地推進激進的規模化生產對于中國農業特別是耕種業而言是非常不明智的選擇[4],分析到這里,也許有人會認為筆者的觀點有些保守主義的傾向,這種看法顯然是不對的。筆者這里反對耕種業激進的規模化是基于中國農業人口過多且科技知識欠缺的實際而提出來的,這些都是無法回避的事實,如果脫離這一實際來談耕種業的現代化,顯然是不符合實際的做法。筆者并不是完全反對高度集中的規模化生產,只是認為規模化集中化生產是有條件的,必須針對特定的耕種對象,比如說糧食作物的種植方面,在“口糧”問題已經基本解決的情況下,我們就可以盡可能多的將土地集中起來進行規模化經營,從目前的實際情況來看,不管是水稻的種植,還是小麥和玉米的種植中,無論勞動力投入再多,其產值總是恒定的,過多的勞動力投入只能導致“無發展的增長”出現,容易造成勞動力和農業資源的大量浪費。但是規模化生產之后,大量耕種機械的使用變為可能,如果加上種子科技的使用,就可能實現糧食作物的盈利,即便是無法實現盈利,按照國際慣例,國家要對糧食作物的產量進行控制,對糧食進行補貼,也變得更為容易操作。同時,也就可以將小農從種地這項“賠本的買賣”中解脫出來,實現勞動力轉移。規模化經營之后,由于農業企業綜合實力的增長,大規模生產過程中的科技創新也就變得更為可能,通過技術創新來提高糧食產量,為中國的糧食安全作出貢獻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當然,前提是必須在保證沒有出現大量失業人口的情況下,根據其他產業對農業剩余勞動力的分流和吸納能力,適度進行規模化耕種作業的改進,而不能盲目冒進,導致嚴重的“吃飯”問題的出現。回顧歷史,不管是人類歷史還是中國歷史上,因為吃飯問題而出現社會波動和社會動蕩的案例比比皆是,“饑民”往往為戰爭和動亂輸送源源不斷的后備軍,中國社會告別饑餓的歷史并不長,我們也就是大概在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后,才慢慢開始部分地解決溫飽問題,即便是時至今日,我們仍然有一些貧困山區的偏遠高寒地帶的人口因為吃不上飯而發愁,這也就是筆者認為這件事情上必須高度謹慎的根本原因所在。當然也有人會認為,中國現在很多糧食不都是從外國進口啊!所以我們不用擔心糧食安全問題,只要手里面有錢,就可以購買到足夠多的糧食喂飽我們的人民。但是近代以來的歷史告訴我們,不管是糧食問題還是科技問題,只要是和其他國家有關,什么問題都可能會演變為政治問題,如果說其他問題尚不至于扼住中國的命脈,那么糧食這種事關人類生存溫飽的戰略性物資方面,那些別有用心的發達國家是可以大做文章的[5]。如果出現國際局勢動蕩或者國家間關系惡化,糧食問題很容易變為政治或外交方面的砝碼,導致我們受制于人,從而使得整個國家的現代化大局受到根本性的影響,到那個時候,再想辦法就來不及了。
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一定要有大局意識、危機意識和戰略意識,將可能發生的風險降到最低,保證整個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不會受阻,相關政策一定不能左右搖擺,朝令夕改,給其他國家以可乘之機,導致政策誤國。
規模化生產不僅要考慮品種的問題,也要考慮土地類型的問題。一般經濟學意義上的規模化總是意味著生產的高效率和高效益,如果單純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這種觀點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在鄉村振興戰略下來談這一問題,那么效率就不是最高的價值取向了,農民增收才是最高價值。鄉村振興的意思是要對破敗的鄉村進行發展和壯大,在目前鄉村精英流失嚴重,資金資源嚴重匱乏等情況下,有人認為發展現代化農業的重要方式是引入外來資本和項目,發展集約化生產。難道除此之外就別無他法了嗎?答案顯然不是這樣的。在沒有摸清楚農民意愿和土地類型的情況下,如果盲目引入外來項目就很容易導致“引進女婿,氣走兒子”的困境出現[6],也就是說,對土地經營模式的根本立足點在于綜合收益的增加,任何無法滿足這一取向的做法都是不值得提倡的。
就土地類型而言,如果是在人口稀少的平原地區或者荒漠地區的平原,已經存在著大量的土地拋荒現象,發展規模化是有必要的。這些地方土地收益有限,且不用考慮人口就業問題,又可以使用大型農業機械,在人口大量外流,土地無人耕種的情況下,土地集中的規模化生產是變廢為寶的過程,發展規模化經營顯然是利大于弊。但是對于那些本身產值較高的農業,不管是肥沃的平地還是氣候條件特殊的山地,其規模化生產的意義就不太大了,因為任何集約化生產都可能讓農民的利益受損,對于這些可以種植高附加值經濟作物的土地,最好的耕種方式依然是小農經濟的一家一戶方式。和種植效益低下的糧食作物不同,種植經濟作物的過程中,勞動力的投入和收益往往是成正比的,由于水果、蔬菜等經濟作物種植環節中、施肥、灌溉、綁枝、掐芽、對花等環節的機械化很難實現,需要勞動力長時段集中化投入,才可能會有比較好的產出。在這些效益高的經濟作物種植中,我們經常看到的是因勞動力數量和質量不足而導致的人工價格上漲的問題,而很少看到勞動力投入過度導致的邊際收益遞減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只要經營得當,市場行情較好的情況下,土地種植的全部收益就會歸種植戶所有。不管是在山東壽光的水果基地,陜西周至的獼猴桃種植基地,新疆吐魯番的葡萄種植基地,還是云南賓川的水果種植基地,我們都可以看到在小農家庭農場經營模式[7]條件下所展現出來的小農創富能力。
上面對糧食作物和經濟作物,勞動力富余地區和勞動力短缺地區的土地經營模式做了理論上的探討,下面我們對不同經營模式的現實效益也做一下對比。以云南省B縣為例,全縣近兩年的水果種植達到30多萬畝的規模,總產值超過40億元人民幣,這些錢絕大部分都裝入每個家庭農場的口袋里,這種巨大的農業生產效益,讓很多公職人員的收入在他們面前黯然失色。另外,那些認為只有集體化和集約化的公司化生產模式才能夠抵御市場風險、技術風險、生態風險和金融風險的想法其實是站不住腳的,只要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的供給跟上,家庭農村聯合起來組織成為市場合作社、技術合作社、生態合作社和金融合作社,也一樣可以抵御相應的風險。因此,對于適合經濟作物種植的、適合勞動密集型勞作業方式的地塊而言,“家庭農場+合作社方式”的方式或許更能讓農戶受益。
在調研中我們對家庭農場這種模式進行過細致的考察,發現學術界之前對于家庭農場的認識偏頗之處太多。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樣,一提到農業現代化,社會上流行的主流觀點都認為大規模生產才是現代化農業的典型樣態。但是在B縣,由于它處于金沙江熱谷地帶,常年溫度較高,干旱少雨且日夜溫差大的氣候條件非常適合種植各種水果,特別是柑橘和紅提。如果按照流行的觀點來看,在發展這些水果產業的過程中實現規模化經營,將土地集中起來,人員從土地上剝離出來做產業工人或許更好,但是我們算一筆賬,就會明白這樣做對小農而言是一個利益受損的過程。以當前當地的租地價格,按照一年一畝地2000元計算,一個人3畝地的話,一個家庭按照4口人計算,也就是12畝地,那一年的租金收益就是24000錢元,然后家里面2個勞動力(公司不可能吸收所有勞動力)到公司干活,以每人每月2000元為基準,按照6個月(不管是紅提還是柑橘的生產周期大概如此)來算,兩個人的工資收益24000元,一年總的收益大概是48000元。這大概是這么多土地和勞動力總體最大收益,至于閑置的其他個勞動力的收益,因為不是直接來自于自家土地,很可能要進入非農行業就業,其中具有很多不確定性,所以不在討論范疇之內。
而如果在這種單產較高的區域采用家庭農場制經營模式進行生產的話,收益情況完全不同,以紅提為例,在比較正常的年景,紅提的平均單價在每市斤5元的樣子,以每畝產量8000斤進行核算,每一季的收益在40000元左右,除去5000元左右的肥料、農藥和地膜等成本,一畝地的剩余在35000的樣子,4個勞動力大概能種的土地是8畝地,因為紅提的耕種是勞動密集型的活動,需要大量的勞動力投入,耕種面積過大,收益就會遞減,人也忙不過來。這8畝地總共的收益在28萬元左右,如果剩下的4畝地再種點別的好打理的品種,則30萬元不是問題,就算是在比較差的年景,總體收益一般也不會低于10萬。而且4個勞動力都有事情的可干,不會存在人員閑置的問題,這種勞動密集型作業方式中,家庭勞動力往往都能將自身價值發揮的比較充分。
兩種經營方式相互比較,很顯然家庭農場的方式是更適合這一地區的土地收益模式,對于小農增收更有利,究其原因就在于當地特定的氣候和地理條件,可以種植價值比較高的作物,如果實行土地集中經營,就會將本該屬于小農的收益集中到規模化公司手中,這對于小農家庭而言,是一種巨大的損害。一家一戶如果將土地租給公司,一季的土地地租收益和務工收益也就和自己家庭農場式耕種一畝地的收益差不多,而且還會出現人員的閑置,作為失地農民,還必須外出尋找新的就業機會,而無法享受鄉村振興帶來的實惠。
而且家庭農場方式并不見得就排斥高科技,我們在當地看到,正是基于比較高的收益的驅使,小農們在進行投入時,也是非常舍得的,每畝大概兩千元的滴管技術在當地已經幾乎全部普及,有些家庭農場已經開始發展雨棚,每畝地大概四千多元,但是雨棚的使用可以讓每畝地的收益至少增加兩三萬元,所以農戶的積極性非常之高;另外無人機噴灑化肥和農藥的技術在當地也變得越來越普及;紅提合作社的農民組織也發育起來了。由此可見,那些認為小農戶沒有能力也沒有意愿發展農業科技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這種說法忽視了農民在巨大收益面前的學習能力,只要收益足夠大,社會和市場提供和發育出強大的社會化服務支持系統,家庭農場完全可以支持好收入高產出的生產活動,農業科技的投入進入一個良性利用過程,其推廣根本就不是問題。
我們在當地看到,正是因為土地單產產出較高,所以只要是平原地區比較肥沃的土地,是沒有小農愿意將其出租給別人的,而也正是家庭農場的積極效應,在紅提產業迅速發展的這幾年里,該地區小農家庭經濟收入迅速增長,為就地現代化和實現鄉村振興提供經濟基礎。至于當前相對零散的家庭農村所面臨的市場風險和信息風險,完全可以通過社會服務、市場服務和組織服務的加強來化解,隨著這些農業支持體系發育起來之后,價格合作社起到了價格聯盟的作用,可以實現對小農的有效整合,讓小農在農村品市場定價中掌握主動權,促進農產品銷售;技術合作社起到了技術聯盟的作用,對于技術約束、技術引進、技術應用、技術標準和生態標準的統一制定等方面都可以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實現家庭農場生產中的技術升級和生態標準提升,降低農產品生產成本,提升農產品生產質量;金融合作社可以起到降低金融風險,提升農戶資金獲取和使用能力的作用而最為關鍵的是,各類合作社的建立,使得國家的各項幫扶性政策更容易找到組織載體,從而增強廣大農戶的政策資源獲取能力。
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的建立則可能意味著更大數量和更高質量農業服務業勞動力需求的增加,緊接著也就可能意味著農產品加工業的轉型升級,使得農業本身的產業鏈越來越長,農業經濟的發展就會變得更多活躍和多元,經濟的活躍必然會使得鄉村社會基礎設施、娛樂設施和文化設施的需求愈加旺盛,從而引導社會資本向此類項目集中布局,進而引發鄉村城鎮化、工業化和現代化進程的加快,使得城鄉之間的融合與互動變得更加頻繁。
總之,對于目前很多人鼓吹的農業企業的集約化傾向和意見,筆者持謹慎態度。這種以大型資本為后盾的生產模式所獲得的利潤更多的歸企業主和資本所有,雖然提升了資本增值得效率,但是沒有考慮到生產的社會效益和文化效益的提升問題。同時,也不能一概論之,而是要考慮到不同土地類型、自然條件和種植類型的適用性問題,對于土地相對貧瘠,勞動力大量流出,可種植品種附加值不高的土地,可以采取土地集中流轉的模式進行經營,但是對于土地肥沃,自然條件優越,勞動力充足、可種植品種的附加值相對較高的土地,農戶可以采取“家庭農場+合作社+社會服務體系”的模式進行經營,對土地進行精細化種植,不但可以使得土地經營收益所得更多的讓農戶享受,也可以實現對各類技術、市場、金融和生態等方面風險的有效規避;既可以實現勞動力的有效回流和本地化就業,避免了農民淪為農民工的背井離鄉、棄家舍業之苦,為鄉村振興中最為需要的環節“產業興旺”和農民的就地現代化提供基礎條件,有效地實現了農民和現代化生產生活方式的有效對接;既提升了農村生產的效率,也增加了農戶的收益,為化解當前社會主要矛盾和提升農民群眾的獲得感提供根本條件。
至于為什么大資本農業會被倍加推崇,這和地方政府的政績傾向有莫大關系,大資本項目的落地可以為某些地方政府主官在“政績錦標賽”的競爭中加分,這就給大資本下鄉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在分析視角的選擇上,最后不得不承認一點,本項研究中關于土地條件、氣候條件、勞動力條件和作物品種類型等之間關系的排列組合情況很多,本文只是選取了其中的一種情況進行簡單的探討,所以目前看起來比較單薄,其他情況則需要更大篇幅來進行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