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縣長老師

二〇一九年三月十一日，夜八時四十五分，我的老師走了。

老師楊福臣，一位早期的印尼歸國華僑，一名優秀的教師，永遠合上了他那雙睿智的眼睛，享年八十三歲。

七十年前，老師隨父親告別鄉梓，漂洋過海到南洋謀生，飽經風雨和磨難。父輩勤勞勇敢精神的傳承，艱辛謀生的磨礪，培養了老師誠實、善良、包容、吃苦耐勞、處變不驚的優秀品質，也鑄就了老師立世的靈魂。在他歸國后的漫長歲月里，這種品質和靈魂始終綻放光芒，照耀后學。

我在一九六四至一九六七年間求學于天門縣職業中學，楊老師是我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初識那年，老師二十八歲，壯志滿懷，風華正茂。一件得體的白襯衫映襯著他英俊的臉龐和飄逸的發型，從此，我們這群青澀的少年便有了男子也容顏的感知。雖然這樣的想法很小資，但終究不能消滅人們對儀表，著裝，顏值的美好向往。

老師早年受到過正規師范教育，課講得非常棒。他講一元二次方程，講三角形的邊角定理，這兩項知識是初中數學的重難點。老師總是采用由表及里、由淺入深、線段與層次圖解、畫輔助線、求根公式簡約辨析等教學方法，使學生融會貫通。老師很注重課堂信息反饋，當堂知識未弄懂的同學，他會一對一課后輔導。老師從不打罵、鄙視學生。很多學生見到老師如同老鼠見到貓，怕得要命。可我們班的同學都不怕老師，這源于他對學生深深的愛，如同父兄。

坊間有個趣聞，七十年代中期，那時他已經由職業中學調往城關中學任教。有一次老師用天門土話給學生講直角三角形邊長定理，這個知識要點是“三角形的兩條直邊和大于斜邊”。聽說那堂課老師有點激動，用蠻大的聲音說：三角形兩直邊的和大于該三角形的斜邊長。這是一個鐵板釘釘的定理，你就是官司打到海里摸螺螄也不會變，我可以對天發誓！那天教室前后門窗都沒關，滿操場的師生都聽到了，有人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傳楊福臣老師講課在跟人打賭。當然這是調侃，老師的課講得真的很棒。時光過去了半個世紀，那洪亮的講課聲在我腦海回蕩了半個世紀。

老師雖然喝過洋墨水，受過師范科班教育，但他十分信奉孔子“有教無類”的教育思想。對學生無論貧富、俊丑、強弱、智愚，都一視同仁。當年風波湖職中按照縣里培養目標和規劃，學生須學習與勞動并舉，旨在為家鄉培養農業技術人才。老師與同學們整天吃住在一起，剛擦干臉上的汗珠又拿起教鞭走上講臺；剛講完課又卷起褲腿帶學生走向田邊。那時每個學生分有一廂責任田（約八分地），老師總是穿梭在力小體弱學生的田間，一半的活都是老師在承擔。

老師是學師范專業的，跟著學生一起學農業常識。比如學農田管理八要素，我們普遍感到枯燥無味，難記難背。楊老師卻精練地歸納為四字口訣，這便有了農業八字憲法一點通。即：土為本原，肥為營養，水為生命，種為關鍵，密是密植，保是除害，管是技術，工是農機。雖然幾十年不去摸它，老師傳授的農常知識卻已深植于腦際。在與老師相處的日日夜夜，誰能想到他曾經是個名聲顯赫的歸國華僑。那個年代，天門人民還不知老外是何物，總認為華僑大概就是外國人吧，現在想起來覺得十分好笑。

老師六十年代初期開始他的教學生涯，直到一九八四年放下教鞭，任天門縣副縣長（天門1987年8月3日才撤縣建市），主管文教衛系統工作。老師在家鄉父母官任上，秉持勤政廉政作風，深入基層，體恤民情。教育系統事涉履歷、資歷、學歷、文憑、證書、檔案、晉級、任免……無一不是教職員工的重大關切，老師堅持原則，有情操作，化解矛盾，安撫民心。八十年代末期，原初中畢業招錄進天門農校的學生全部落實了中專畢業生待遇，而九十六名原高小畢業招錄進天門職業中學的學生也多次上訪，要求隨學校名稱和辦學性質的變遷而承認中專學歷。身為當事學校的任教老師，對這屆學生情有獨鐘的主管教育副市長，堅持原則和教育法規與政策，向自己的學生反復開導解釋，耐心做好思想工作。時至今日，同學們都沒有了怨言，因為大家信任自己的老師。

一九八五年秋，老師去荊州開會后回天門，在岳口汽渡碼頭見一兒童落水，老師奮不顧身跳入冰冷的江水中救起兒童。事后有家報刊以《副縣長跳入冰冷江中勇救落水兒童》為題進行了報道，隨后《湖北日報》《長江日報》和其他新聞媒體先后轉載，一時間在荊楚大地傳為佳話。

一九八九年，老師結束了履職歷程，奉調武漢，任湖北省歸國華僑聯合會副主席。在新的領導崗位，老師仍居功不傲，處變不驚，勤懇工作，兩袖清風，為省僑務工作做了大量工作，在八年的廳級領導崗位上，老師從不為任何親友走關系，堪稱楷模。

時光荏苒，歲月流逝，老師步入人生暮年，滿頭銀發。跌宕一生，坎坷一生，教學一生，履新一生。夜闌人靜時，他喜愛獨自漫步水果湖林蔭大道，靜聽秋蟲低吟，撫摸蒼老的梧桐樹干。他在思索自己一生走過的路，最多的還是自己的心路歷程。從一個貧寒家庭出身的少年，八十載漫漫求索路，他的大部分足跡留在了天門這片土地上，那里有他魂牽夢縈的學生，有他日夜牽掛的父老鄉親，還有他的家人。老伴兒李書麟退休前是武大中南醫院的醫務工作者，陪伴老師走過風雨人生，相濡以沫，矢志不移。老師的長女Jessie Yang（楊娟）是全球最大的獨立移動廣告網絡公司InMobi的中國大中華區總經理，入選福布斯“2019中國最杰出商界女性排行榜”。次女楊飏現供職于美國西雅圖著名的亞馬遜公司。兩個女兒人生的輝煌得益于老師良好的家風傳承，老兩口引以為豪。

老師晚年不幸罹患肺癌，最后時刻飽受癌細胞擴散的摧殘，彌留之際，師母用老師的手機召我去中南醫院與老師做最后的訣別。當我撫摸著老師的面龐，輕輕呼喚“老師”時，他已經不能用言語表達了，他用慈祥的眼光最后看了我一眼，還微微點了一下頭，這時的我早已是淚雨滂沱……近三年里，與老師恢復聯系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二〇一六年七月十五日是個難忘的日子，互聯網讓我們分別近半個世紀的師生在網上團聚。那段時間老師夫婦剛從美國女兒家回國，我與四名同學去武昌看望他，并帶上“7·15”天門職中六七屆同學五十年再聚首紀念冊給老師閱看。老師居然能叫出合影上的每一個學生的名字，甚至能清晰地描述大部分學生當年的性格特征，這真是一個奇跡。五十年人海茫茫，時代變遷，當年風波湖畔的職中校址，麥浪翻滾的實驗田，師生肩挑背扛筑起的一條紅磚路早已蕩然無存。可老師卻將自己的學生記在心里一輩子，他無愧于人民教師的光榮稱號。

時光是一柄冰冷的利劍，它將人生斬為幾段，沒人能抗拒命運的安排。老師的一生既漫長也短暫，無論是少年時代遠涉重洋謀生，還是歸國教學生涯，抑或是當人民公仆的歲月，老師像蠟燭一樣，永遠照亮別人生命的途程。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叮囑師母喪事從簡，不要驚擾省僑聯領導和曾經工作過的同事、友人，還有他念念不忘的學生。他對師母說過：我的學生大都進入花甲和古稀之年，這代學生人生坎坷，生不逢時，飽經磨難，他們的人生不易，別驚擾我的學生。一心想著別人，這就是老師對我們的最后教誨和示范。

老師已遠行，但老師永在。

天國漫山遍野的鮮花永遠陪伴著老師！

2019年3月14日午夜 泣就

作者簡介：張明，20世紀50年代出生于天門岳口鎮，1976年畢業于武漢水運工程學院。長期在青山造船廠從事教學、技術管理工作。曾在《長江航運報》《海員文藝》及各類網絡媒體發表多篇文章。

（《鴻漸風》微信公眾號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