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晟嵐
“水泥道,路三條,吆喝聲過鈴聲響;竹椅凳,熱水茶,張家坐罷上李家。”
天蒙蒙亮,遠處傳來幾聲雞鳴,清脆的卷簾門聲便穿過枇杷樹厚實的葉子,跑向街的遠處,這是街上最老的建材鋪子打開門做生意了。老竹枝扎成的掃把一下一下地磨過地面,把昨日街上的熱鬧痕跡都給抹去,好讓新一天重新鬧騰。過一會兒,行人的腳步聲開始響起來,路過行人有相熟的,正和建材鋪子的老師傅熱情打著招呼。半個時辰之內,街上的卷簾門聲音就接二連三地響起來了,中孚街最平常的一天就這么開始了。
中孚街上的鋪子大多已經在這街上許多年了,看著這街上裝了第一個垃圾桶和第一根路燈樁子,看著這街上的路從坑洼不平的水泥路變成了平坦光亮的柏油路,看著這街上光腳丫的小孩子長成大人。這街上最老的鋪子要數靠近三條路匯合處的建材鋪、文具鋪和裁縫鋪子,稍微遠一點的地方還有一家中藥鋪子,往下街走走還有一家賣高粱酒的鋪子和一家老茶館。有多老呢,我不知道,反正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它們就在這兒了。我是在這條街上長大的,我們家就是那家裁縫鋪子。
日升日落,春夏秋冬,忙閑有致,中孚街在晝夜交替和四季變換中輕輕呼吸,傾吐出無數個珍貴的日子。
最熱鬧的時候應該是大年三十了。這里有年三十趕火把場的習俗,傳說可以消災免禍,無病無痛。拋開風俗不談,單是大年三十上街湊個熱鬧也足以吸引人了。除了街上本來就有的鋪子,這時候還多了很多賣年貨的小攤子,處處掛著紅燈籠和紅對聯,老板親切而熱情,不管你買不買東西都是笑臉相迎,滿口吉祥話。還有套圈游戲的小攤,選一塊平坦寬敞的空地,擺上一排排精致小巧的玩意兒。那些物件也多與當年的生肖屬相有關,若是豬年,就有各式各樣精巧的陶瓷小豬,若是狗年,就換上小狗樣式的。這樣的套圈小攤可要算這街上最熱鬧的所在了,小孩子看著可愛精致的小玩意兒免不了要去玩一番,大人們也常常要試一試,圈個好彩頭。此外還有一圈圍觀的人,看得專心致志,眼睛就跟著小圈子轉悠,看見只差一點兒就能套中物品還要替游戲的人嘆氣遺憾一番。這樣的熱鬧,差不多要到年三十傍晚第一聲鞭炮聲音響起,才會完全消散。
這街上最慢的時光要數夏天的午后了。太陽炙烤著路面,蒸騰出熱浪,幾只小狗在路邊的陰涼處趴著睡午覺。疾馳而過的三輪車的轟鳴被熱浪包裹起來,三秒鐘之后就投擲到了街的盡頭。偶爾經過的行人瞇著眼睛,躲避陽光的熾烈,腳步匆匆,不做停留。這街上鋪子里的人呢,自是樂得一段悠閑的時光,找了個陰涼的去處喝喝茶,打打盹兒。我們家的裁縫鋪子便是這樣一個陰涼地兒。屋子的一側放著售賣的布匹,另一側擺著好幾把竹椅子和一張不高的木桌子,木桌子上有一壺熱水。屋后是一個露天的小庭院,葡萄藤時不時落下一陣還算涼爽的風。老鄰居們在午飯后就會前來,坐在竹椅子上,手里拿著一把蒲扇,旁邊放著一杯茶,嘮嘮家常,悠哉悠哉地度過整個下午。有時候也會在這樣的下午迎來一兩個買主,買主看見鋪子上沒人,便左右呼叫幾聲,店主聽見了便從竹椅子上起身離開,穿過滾燙的街道,跑到鋪子上賣東西,等買主走了又趕緊回來。
春天的晚上也是別有一番風味的。在這三條路的交匯點有好幾處電樁,無數根電線就在這兒交織成了復雜又好看的線譜。遠道而來的小燕子們會在每個黃昏出現,飛上電線,整整齊齊站成排,嘰嘰喳喳來一曲合唱。鋪子上的人們會搬了竹椅子到鋪子外面,剝著一籃子花生,欣賞它們不知疲倦的歌唱。這個時候最不可做的事情就是從電線下走過,因為“歌唱家們”一定會毫不吝嗇地將自己的排泄物賞賜給過路人的腦袋。等到天邊的光一點點消逝,黑夜慢慢傾蓋上來,街上的人便慢慢回到屋子里。小燕子們卻不舍得離開,依舊唱著自己的歌,在夜色中獨自快樂著。第二天清晨如果你來看,那昨夜舞臺下的空地一定已經穿上了另一件斑白的花衣裳,和昨天的又不一樣,這全憑“藝術家們”的心情創作。
街上人有沒有什么集體活動呢?有的,那就是散步。一吃完晚飯,只要不下雨,就會三兩相約去散步。路線不固定,也沒有固定的伴兒,全憑大家的意愿來做。站在街口,向街那邊招呼一聲“走,去散步”,立馬就會收到“馬上馬上,等我一哈”的回應。街上的人大多家里是做生意的,平時接觸到的人也多,新鮮事情自然也不少,所以散步的時候就成了大家聊天說地、相互逗趣兒的最佳時間。
這街上的人已經在一起相伴了無數個春秋,平平淡淡,從沒有厭倦。我小時候就在這街上游蕩,從街口跑到街尾,去東家吃飯,去西家聞酒香。我和朋友們在家門口跳房子,也和他們在“藝術家們”曾經創作過的地方用粉筆寫寫畫畫,這邊畫一棵樹,那邊畫幾朵花。
在街上游蕩,跑著跑著我們就長大了,而那些看著我們長大的人卻老了。
有的人去了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一定也有茶喝,一定聞得到酒香,一定也有燕子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