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薄餅

馮諾依拒絕了舍友的邀請,整理好床鋪之后,才慢悠悠走出宿舍,到指定地點領書。反正去早了也要排隊,那還不如做最后一個。
新學期的校園似乎充滿活力,新生與家人朋友扛著大箱小包,在校園里穿梭。經過食堂門口的時候,馮諾依被一個學生攔了下來。
“同學,這是我們科學與技術協會承辦的有關情緒芯片的體驗,免費的,要不要來試試?”
馮諾依朝臨時帳篷看去,密密麻麻圍了一群人。
“不用了,謝謝。”馮諾依側身避開了男同學的肢體接觸。
“同學,這可是King推出的全新一代的情緒芯片,它可以控制你的負面情緒,讓你擁有完美人格。King哎,你不了解嗎?不心動嗎?”
馮諾依當然知道情緒芯片,從去年開始,各大媒體就對此進行了深刻的報道,這也成為了近兩年最熱門最受關注的電子產品。以King為首的ZERO科技的股票也一路飆升。
“不心動。”
馮諾依想繞開,卻被對方高大的身軀擋住。
男同學不依不撓,“你看,你現在就有非常負面的情緒,如果這樣跟你朋友交談,你的朋友該有多傷心。或者你是去面試,你將錯過無數的機會。如果你的人生僅僅因為你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而錯失無數機會,可不可惜?”
九月份的天還是很熱,上午十點的太陽烤得馮諾依汗流浹背。馮諾依看著面前精心掛上的笑容的臉,愈發煩悶。
“我還不至于靠一個機器來改善自己,負面情緒也是我的一部分。”
男同學左右兩步再次擋住了馮諾依的去路,鍥而不舍地游說。
“不不不,我們已經進入了后人類時期,這類產物本來就是社會進步的一部分。你想想,一個有暴力傾向的人情緒上來的時候,情緒芯片控制了他,這將拯救多少女性多少家庭;一個殺人犯或者強奸犯情緒上來的時候,芯片控制了他,這將給社會帶來多少安定。5G信號大范圍使用之前,也有不少人批判它,控訴它給社會環境造成的傷害,可是我們現在有誰離得開它?這是科技飛速發展的時代,我們應該全身心地去擁抱它,去感受它帶給我們的便利。同學,這才是社會真正的福音啊!”
馮諾依只覺得他說的每個字都變成一支利箭,然后萬箭齊發,擊中她身體的每一個要害。
“哦,我還在用4G手機,我覺得挺好的。請你讓開!”
男同學終于讓開了路,諷刺一笑,嘀咕了句“真是冥頑不靈”,隨后遞上一張傳單。
“下午King在會堂有一場講座,同學你要來哦,或許可以改變你的看法。”
馮諾依禮貌地接過了傳單,看到一行醒目的標語——使用情緒芯片,擁有完美人格。三兩下折成豆腐塊揣進口袋里,然后面無表情地走了。
剛走到一個拐彎路道,就被一個突然跑出來的男人狠狠撞倒在地上,后腦勺先著地,帶來一陣暈眩和刺痛。
馮諾依睜開眼,天已經暗了,晚上九點鐘的寢室沒有開燈,只有從窗戶投射進來的微微光亮。舍友都出去了?馮諾依撥開床簾,正好看見另外三個舍友下床。
“為什么不開燈?”
沒有人回應。
三個人都沒有穿鞋子,就這么垂著雙手,拖著身子,整齊劃一地打開門。
馮諾依本能地感覺到不對,跟著跑了出去,然后就被眼前的場景嚇到了——
每個宿舍的門都被打開,所有人像木偶一樣,拖著身子一步一步往樓上走。馮諾依拉住最近的一個同學,“你們干嗎去啊,那是天臺啊!”
預感到不妙,馮諾依松開手,撥開人群,三兩下沖上天臺,緊接著就聽到一聲悶響。
圍墻邊站滿了人,然后同時爬上圍墻,像得到命令一般,所有人整齊劃一地縱身一躍。
“不要——”
馮諾依沖過去,輕柔的布料從她手中滑過,然后在地上開出一朵又一朵血花。此刻她的腦子只有一個想法——大家都瘋了嗎?
報警!對,報警。
馮諾依轉身沖向樓梯口,卻被兩個同學攔住。天臺只有一盞昏暗的燈,卻足以清晰地照射出她們毫無生氣的雙眼。
兩個同學同時架起瘦弱的馮諾依,然后像扔垃圾一般將她丟下樓,失重的感覺讓她感受到了心臟驟停。
不——
“同學你醒啦?”
馮諾依縮在床的一角,胸口劇烈起伏,雙眸警惕地掃視一圈。
“醒了就好,回去多喝點水,九月份的天還是很熱的,不要在外面暴曬。”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人剛好端著一杯水進來,馮諾依才明白這是學校醫務室。
“那個,不好意思啊,是我撞了你才讓你暈倒的。醫生開的藥我已經付過錢了,后面如果你有什么問題我也會負責的。”
一個穿著格子衫的年輕男子站在床尾,滿臉歉意地說:“或者我們交換一下微信?這樣找我方便點。”
馮諾依定定地看了他兩眼,半天沒回過神。剛才的夢境,讓她心有余悸。沉默片刻之后,她才掀開被子下了床,冷聲道:“不用了。”
當馮諾依走后,周信禹越是琢磨,越覺得她面熟,特別是那雙下垂眼,眼白偏多,自始至終都沒笑過。
“鈴鈴鈴——”一串鈴聲直接把周信禹拉回了現實。
“小周啊,你來了嗎?我們這邊的學生搞不定,還是你來看看吧。耽誤了下午的講座就不好了。”
“哎,好好好,我馬上來。”
手機揣回口袋,才發現她的病例和學生證還在自己手上。
周信禹翻開一看,無聲念了遍她的名字。
馮諾依。
一個容納上千人的大會堂座無虛席。對于學生來說,能近距離與King交流無疑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以上就是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內容,大家有什么疑問都可以提出來。”
臺上的King一手拿著麥克風,一手插著口袋,白襯衫平整地卷至手肘處,黑色的西裝褲襯得他愈發筆挺,給人一種清淡疏離又儒雅的氣質,全然不像刻板印象中的程序員。
臺下有不少同學舉了手,工作人員給其中一位遞了麥克風。
“你好,我想請問,一旦芯片失去控制,我們是否還能保留健全的自己。或者換句話說,植入芯片之后,我們是否還是一個獨立健全的個體,會不會變成半AI?”
King微微一笑,他就算不說話,光是站在那里,就給人一種非常沉穩、可靠的感覺。
“貴校的學生果然都非常有想法。首先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我們的情緒芯片自研發成型已經有三年的時間。獲得國家同意后,植入人體進行實驗也已經有了兩年的時間,這么長的時間內,我們的芯片沒有出錯過一次,第一批的體驗用戶都能明顯地感受到對工作、生活的幫助。第二個問題,就算使用了我們的芯片,你也還是你。芯片并不會強加任何意識給你,它只是幫助你控制負面情緒。就像你控制不了想玩手機的時候,下載一個鎖住手機APP是一個道理。調查結果顯示,在目前使用芯片最多的城市,兩年來強奸、蓄意謀害的事件減少了50%,家暴的情況減少70%,校園霸凌的情況則幾乎消失。一個更文明的社會來臨了。”
在后臺等待的周信禹露出了崇拜的神情,感慨道:果然是King。
雖然他是名校畢業的高材生,但放進人才濟濟的ZERO科技,像他這種沒有什么實干經驗的應屆畢業生只能做做打雜、司機、跑腿的活。
但周信禹沒有怨言,他能通過面試就已經很不錯了,畢竟那是比ICEC(國際大學生開發競賽)還可怕的測試。ZERO科技也憑借一己之力扭轉了中國硬件人才的薪資、地位都不高的尷尬局面。
King下來后,周信禹立即迎了上去:“King老師,您現在要去哪里呢?”
“去一趟馮氏集團,”King沖他微微頷首,輕輕一笑,“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周信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心里對大BOSS的好感度又增加了一分:King從來不對員工發脾氣,在芯片開發瓶頸期的時候,他都微笑鼓勵,然后陪著大家徹夜加班。
這就是謙謙君子。
馮氏集團招待室。馮恪從酒柜里取出一瓶酒,對著King說:“今兒有口福了,剛讓人送過來的,這么一瓶幾千萬,多少人想著這一口。”
King坐得筆挺,雙手搭在膝蓋上,朝馮恪微微頷首,“謝謝,白天不喝酒是我的原則。”
馮恪爽朗一笑,沖他豎了個大拇指,“你這自律的勁兒,我服!這才是成大事者的風范。”
馮恪倒了杯酒,在King旁邊坐下。
“第二季度的使用率比第一季度增長了50%,并且是一個持續增長的趨勢。”馮恪抿了口酒,“但是整體使用率只有60%左右,還不夠,遠遠不夠。”
King回以無懈可擊的微笑,“我們只懂開發,銷售還得靠您。”
當年King的團隊只有三個人,開發芯片需要投入大量的資金,他沒有過硬的背景,也沒能得到相關的扶持資金。就在研究快因為資金問題終止的時候,馮氏投資了它,然后搖身一變成了行業巨頭。
馮恪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對于情緒芯片的普及,他勝券在握。
“就是……”
“有什么問題您盡管問。”
“你知道我有個女兒吧?”
King帶著歉意搖搖頭。
“不知道也沒關系。”馮恪嘆了口氣:“她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漠了,對誰都冷漠,那心就是石頭做的。”
他靠著沙發,手搭在眼睛上,所以沒有看到King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
“她就是恨我,怨我。”
五年前,馮恪的公司出現了大問題,只能整夜整夜地在公司加班。當他回到家的時候,妻子毫無生氣地躺在廚房,鍋里是發酸的魚湯。
他一生都忘不了那天馮諾依看他的眼神——一雙因哭泣而紅腫的眼,死死地盯著他,緊握的雙手和顫動的身子,在無聲地泄露她正瘋狂壓抑的情緒。
“你回來了。”
馮諾依平靜地敘述。她的嘴角抿成一條隱忍的直線,她的手遞來一張表格。
馮恪接過一看,是一張長住申請表,需要監護人簽字同意。此刻的馮恪自知理虧,不敢拒絕女兒,只能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馮諾依小心收好表格,平淡地宣布:“從現在開始,我會搬出去,從此我的生死與你無關。雖然我現在還沒有能力解除我們法律上的父女關系,但不會太久的。”
馮諾依拉過一旁的行李箱,眼神突然變得狠戾,道出她深埋已久的怨恨:“我詛咒你,午夜夢回,不得安寧。”
“你不是不知道媽心臟不好,你只是吝于分出一分注意力給她。”
不知道是誰的嘆息聲打破了一室的靜謐,馮恪搖搖頭道:“終歸是我虧欠她,你想想辦法,也幫她植入芯片吧,她這樣在社會太吃虧了。”
King微笑頷首,“不是難事,相信很快就可以給您帶來好消息。”
就在King與馮恪談話的同一時刻,周信禹這種小人物就只能在外邊瞎轉悠。
周信禹百無聊賴地坐在大廳喝咖啡,輕輕抿一口,咖啡的醇厚充斥整個口腔,果然有錢人就是不一樣啊。低下頭,能在地板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臉。
馮諾依、馮恪。一天之內見了兩個姓馮的人,馮也是大姓嗎?他還是覺得馮諾依特別眼熟,像是在哪里見過,但又不是熟悉的人,否則他也不會想不起來了。
周信禹轉著手里的車鑰匙,馮氏集團、馮諾依、馮恪、King。
突然腦子里閃過一道精光——他想起來了,這不就是之前在King的辦公室看到的資料上的女孩嗎?都姓馮……不會是馮氏的千金吧?
還沒等他捋清楚,“叮”的一聲,電梯門被打開,King和馮恪并肩走了出來。
回去的路上King顯得異常沉默,手搭在車窗上,雙唇緊抿。良久,終于對周信禹說:
“小周,給你個任務。”
圖書館大門口,馮諾依抱著一沓書,面無表情地看著兩米外的周信禹。
“你又來干嗎?”十天來同樣的開場白。
“陪你自習,”周信禹說著上前兩步,把一個保溫瓶塞進她的懷里,“自制的冰糖雪梨,今天喝了明天就不咳了。”
馮諾依想起昨天因為咳嗽在圖書館被別人眼神“問候”的場景,臉上一熱,但還是冷冷地說:“我需要人陪嗎?”頭也不回地進了圖書館。
“YES!”沒有把保溫杯塞回來就是好現象。
周信禹找到昨天看的書,坐在馮諾依身邊接著讀。兩人就這么安靜又舒適地度過了一整天。
兩周后,周信禹照樣在圖書館等她。他記住了她的課表,所以知道她什么時候來圖書館。
昨晚下過一場雨,今天起來明顯降溫,馮諾依也比往常來得遲些。
“你來啦。”周信禹看她兩手空空,有些驚訝道:“你今天不學習嗎?”
馮諾依搖搖頭,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定一般,微笑著說:“要不要上天臺看看?”
圖書館的天臺是開放的,是給考研的學生背書的地方。每個人都默契地空出一個不打擾到別人的距離,所以如果只是平和地談談心,倒是一個好去處。
他沒有理由拒絕她的主動邀約,欣然同行。
馮諾依帶著他到自己平常習慣站的地方,誰也沒有說話。馮諾依手搭在圍墻上,目視前方,不知道在看哪里。良久,周信禹聽見了她的嘆息聲。
“是他派你來監視我的嗎?”
誰?馮恪?還是King?想到King一開始讓他隱藏身份,所以他否認得很快。
“誰?沒有啊,我就是覺得你挺有趣的,想和你做朋友。”
馮諾依睨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信還是沒信?
“你也是搞硬件開發的?”
“你怎么知……”話還沒說完,周信禹突然想起這么長時間,他一直在她面前看跟硬件有關的書籍,傻子才想不到。于是只好承認。
“你知道嗎?我之前很討厭搞硬件開發的,因為一個人討厭一個職業,我知道很蠢,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緒芯片就是個笑話,一張芯片就能洗白一個人嗎?就算能洗白他的行為,也無法洗凈他骯臟的靈魂。”
周信禹剛想說什么,被馮諾依抬手打住。
“我想要信任一個人并不容易……”
周信禹覺得她話還沒說完,可偏偏她轉過了頭,不看他。
那后面一句是什么呢?所以你不可以辜負我的信任?你這么玩弄我的信任你心安理得嗎?
周信禹看著馮諾依如此消極的樣子,眉頭緊皺。King只是讓他接近她,獲取她的信任,并沒有告訴他計劃是什么。而以他現在的能力和地位,也無權知道決策。
馮恪、馮諾依、King之間的關系真的有那么簡單嗎?
回家的路上周信禹都在想這個問題,所以沒有注意到,從他身邊開過的一輛汽車露出的King的側臉。
第二天,周信禹書看到一半,突然接到King的信息——今晚六點,帶馮諾依到ZERO科技。
周信禹預感不妙,下意識地微信回絕:“她不會想去的。”
King信息回復得異常之快:“怎么帶她去就是你的事了,這也是你還在ZERO的原因。”
周信禹甚至能想象到King溫潤的臉上,眼神有多冰冷。
一整個下午他都沒有翻過書。下午五點的時候,周信禹還是下定了決心。
“我帶你去個地方?”
“好啊。”
答應得如此爽快反倒使他吃驚。
“你不問問去哪里嗎?”
馮諾依一邊收拾一邊道:“總歸是要來的。”
路途剛過去一半,周信禹就后悔了。他想起那份他不經意看到的有關于馮諾依的調查,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馮諾依與馮恪的關系不和,而馮恪又是ZERO最大的股東。
他無法知道具體是什么事件,但直覺告訴他,不會有什么好事發生。
“不去了。”
周信禹緊抿著唇,轉動方向盤掉頭。
“小心——”
“砰”的一聲,一輛面包車闖過紅燈直直沖他們撞來。周信禹只感覺一陣天昏地暗,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血糊著眼睛,馮諾依就這么被兩個大漢扛上了面包車。
周信禹用力抹了把眼睛,隱約看見King的身影。大門“砰”的一聲打開又關上,馮諾依被帶了進來。兩個大漢微微鞠了個躬,道:“老板,人帶來了,還有一個男的綁在車上。”
King放下酒杯,抽了兩張紙巾替她擦去臉上的灰塵,還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放了他吧,畢竟是我們的員工。對了,叫財務部結算他的工資,ZERO養不起廢物。”
馮諾依像看仇人一樣看著他。
“馮恪呢?叫他出來吧,我只跟他談。”
“馮先生現在在美國開會。”
馮諾依瞪著他:“這么大費周章,安插人在我身邊的意義是什么?”
King走回沙發前坐下,翹起左腿,笑著道:“當然是為了能讓事情更平和地進行。我這個人最愛安寧和平了,不然也不會開發出情緒芯片了。”
“我呸——”
這兩個字連帶著馮諾依咬牙切齒的表情,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刺在他太陽穴上。King偏過頭,緩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你看,你這樣的情緒多負面,這也是馮先生最擔心的一點。如果你們不是一見面就吵架,心結早就解開了。”
“可省省吧。說好聽點是控制情緒,說通俗點就是控制人吧。馮恪還是馮恪,這么多年了,什么都沒變,倒是野心又變大了。”馮諾依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人類憑什么由你們主宰?你們能對著良心發誓嗎?你們能洗清內心的齷齪和骯臟嗎?”歇斯底里的情緒總是如此相似,那個折磨了他二十幾年的畫面又開始一遍遍在他腦中播放,甚至還能看到當時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
“你個老婆娘怎么還去死?錢呢!錢都藏哪去了!藏著去偷漢子啊!小崽子給我滾一邊去。不說是吧,看我不打死你!看我不打死你!”
小男孩緊緊抱住醉漢的腳,哭著喊著道:“你別打我媽,你別打我媽……”
醉漢的手肘狠狠地撞在小男孩的背上,撈起腳邊的酒瓶,用盡全力砸在婦人的頭上。
“媽——”
“死婆娘還不說是吧!我,我——唔,小……崽子……”
“兒子……兒子……”
婦人搶過小男孩手里沾滿血的水果刀,兩人顫抖著抱在一起。
“我們走,馬上就走……”
母子兩人借著月光從村子里跑出來,一路跑,一路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于跑到了公路上。
“兒子,我們攔輛車,一定會有好心人送我們進城的。”
兩人好不容易等到車燈由遠及近,還沒等婦人伸手攔車,那輛車失控般地朝婦人撞去,摔倒在地后再硬生生被碾壓過去。
King抱著頭在沙發上掙扎,還伴隨著生理性的干嘔。
為什么這個世界會有暴力!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作奸犯科!
不用擔心,接下來就讓我來重制世界的法則,讓一切歸零吧。
良久,頭痛和干嘔的癥狀終于消失了。King打開門,對其中一個員工說:“給她植入芯片。”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周信禹掛斷電話,“馮諾依”三個字也隨之消失,剩下他和公司大門的保安面面相覷。
算了,失業就失業,誰還沒換過幾份工作。
他到ZERO科技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并且大部分時間都是King的司機,所以整個辦公室并沒有多少人關注他。
收拾東西時他又打了馮諾依的手機,依舊是關機。聯系到這幾個星期來的種種,心里的不安開始蔓延。
周信禹環視一圈,發現沒人注意他后,悄悄地溜出來了。
每周一上午是公司高層的開會時間,幾個月來除了節假日,沒有例外。所以今天就是最好的時機。
敲門后沒有人回應,周信禹松了口氣,大膽地推開了寫著“首席技術官”的門。辦公桌的抽屜、文件夾、書柜上的書他都一一翻了遍,都沒有找到那份資料,果然是被拿走了是嗎?
就在他準備撤退的時候,一道毫無溫度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
“你是在找這個東西?”
周信禹的腳步頓住了,背脊僵住。良久,他才慢慢轉身,看到了一身正裝的King站得挺直,手里拿著一份資料。
“馮恪和馮諾依不和?PTSD?車禍?倒也是厲害,憑借幾個關鍵詞就能查到這么多。”
周信禹惶恐,這都是他昨晚通宵查到的結果!“你……黑了我的電腦?”
King不可置否。
“我是患有PTSD,所以我要拯救這個世界。憑什么幾年的牢獄生活就能抵消一個人的罪過?憑什么那些受害者只能一輩子活在恐懼和陰影之下,還要承受別人的指指點點?”
King緩緩走了過來,對他燦爛一笑。
“所以我要讓這個世界擁有真正的和諧與美好,既然這些畜生沒辦法控制自己,那便由我來,重制這個世界的規則。來,你看看。”
King將筆記本電腦轉向他。
畫面中,一個酒鬼在大街上搖晃,路過的兩個女生快速從他身邊逃離,只因說了句“味道好重啊”,險些被酒瓶子打中。而就在他瓶子快要扔出去的瞬間,洶涌澎湃的痛感席卷大腦,以至于他不得不蹲下來抱住大腦,到最后只能在地上打滾。
兩名女生也因此毫發無損。
周信禹無法茍同,搖著頭后退了兩步。
“消除暴力行為就等同于沒有暴力了嗎?言語、表情、眼神同樣能傷害人,你這樣強行控制他們的行為,他們意識到自己是錯了嗎?你怎么知道他們不會將此轉化為更無形的暴力!”
就像馮恪的態度給馮諾依造成的無法彌補的傷害。
“可這是最有效的結果不是嗎?”
“你想重制社會規則?馮恪知道嗎?你就不怕馮恪撤資?”
King難得放下了他的溫文爾雅,諷刺一笑,輕聲道:“我留他的目的是為了錢?你別忘了,馮諾依也植入芯片了,還多虧了你的幫忙,這樣馮恪還敢做什么嗎?”
那天的車禍!
“你對她做了什么?!”
周信禹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直接把他推到墻上。King后腦勺撞上了墻,疼痛感愈發強烈。
“不過是幫助她而已。”
而她自始至終都只是他的一枚棋子。
“你,你個畜生——”
周信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拳打在他臉上。果然,King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慘白。周信禹松開手,撿起地上的紙張,扔下一句“你不是我認識的King”,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信禹走后,King緩緩地爬起來,顫抖著搬起筆記本電腦,雙手在鍵盤上飛快操作。
他不過是想讓每個人都活在和諧的氛圍之下,他錯了嗎?不,沒有。
那么,就讓一切歸零吧。
從ZERO科技出來的周信禹愈發不安,他能明顯感受到King的計劃沒那么簡單。在第二十次電話自動掛斷的時候,周信禹決定賭一把,賭他對馮諾依生活習慣的了解。
當他在圖書館找到馮諾依的時候,稍稍松了口氣,至少她現在是安全的。
周信禹把她最喜歡的檸檬茶放在她面前,馮諾依頭也不抬,奮筆疾書。而當她終于收拾好書包走出圖書館的時候,竟然還朝他微微頷首,微笑道:“天色已晚,您早點回去吧。”
她說了……“您”?
就算芯片能控制情緒,那也不可能能改變人的行為。周信禹回想了她一整個下午都無神的雙眼和緊抿的雙唇,一個瘋狂的念頭閃過——
如果她是被操控了呢?
“根據最新的報道,全國使用情緒芯片的人數占比已經超過70%,這一數據還在穩步增長,預計兩年之內,芯片的使用率將達到百分之百……”周信禹看著手機上的新聞,狠狠地抓了一把頭發。
隨即站直身,冷聲發布命令:“行動吧。”
幾個身著黑色衣服的壯漢突然從側門闖了進來。周信禹見狀,以為是要對馮諾依下手,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的,不過十幾秒的時間,就已經將兩人團團圍住。周信禹拼盡全力將馮諾依護在身后,不讓她被傷害到。
馮諾依回想剛剛那位懷孕的員工,她是不是在說“快跑”?
黑衣人似乎并沒有要對馮諾依下手的意思,幾人默契對視,然后迅速將兩人分開,將馮諾依擠出包圍圈。電光火石之間,其中一名黑衣人掏出精巧的機器,對準周信禹的后腦勺。
不過三兩秒的時間,芯片就已經成功植入了,技術竟嫻熟到了這種地步。
黑衣人迅速散去,馮諾依跪坐在癱倒在地的周信禹身旁,手顫抖著覆上傷口,帶著哭腔問:“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周信禹沒有回答她,跪在地上,用盡力氣錘砸地板,脖頸的青筋在嘶吼聲中凸現。馮諾依手腳冰涼,這不是情緒芯片植入的狀態。
“如你所見。”King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這是我們提取的,人類所有負面情緒的芯片。我很期待看到從你拋棄他,再到他拋棄自己的結果。”
地板上的周信禹已經不像一開始那么狂躁,而是慢慢地,將自己蜷縮起來,陷入一股無法名狀的陰郁。
馮諾依看著King,是從未有過的冷靜。
“人之所以為人,是知道自己不完美,有缺陷,卻仍舊熱烈地愛自己。一個無法接受自己缺陷的人,我不明白有什么理由去接受美好。”
“你不是為了別人好,你從來都只是為了自己,給自己砌上一層又一層堡壘,借著世界和諧的幌子,以為能在里面自由生活。殊不知你只是在一點一點縮小自己生存的空間,直到忘了怎么呼吸。”
這一刻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寧靜,就像外面的暴雨已經停止,雨后是泥土清新的氣息。
馮諾依攙起周信禹,毫無畏懼地往外走。
“就算是這么一個糟糕透頂的人你也能接受?”這是King十幾年來第一次帶著憤怒說話。
馮諾依只是頓了頓腳步,沒有回頭。“是,我喜歡他,從來不是因為他的光鮮亮麗,而是我能包容他的缺陷,他也能做出改變。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King喃喃自語,突然抬腳踹向墻壁,“砰”的一聲在空曠的走廊不斷回響。
像是被抽走了靈魂一般,這么多年來支撐著他的信念轟然倒塌,King蜷縮在角落,雙肩微微顫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慢慢地站起來,推開辦公室的門,在鍵盤上敲下010928,隨后屏幕上跳出一串英文:
THE SYSTEM WILL BE DESTROYED, CONFIRM EXECUTION?(系統將被毀滅,確定執行嗎?)
按下“enter”的那一瞬間,King竟感受到了十幾年來未曾有過的輕松。那段陰郁的過去終于被毀滅,他以為堅不可催的壁壘也隨之瓦解,而他像十幾年沒有見過陽光的人,正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輕輕地呼吸,等待天明。
誰也沒想到,這樣龐大的企業,自毀系統的密碼,僅僅是簡單的六位數字。
“ZERO科技的King(化名)因違反國家信息安全法于凌晨六點被正式逮捕……”
“當今社會給予人的壓力是巨大的,很多負面情緒也隨之而來。在此,我勸告各位,一定要對此引起重視,積極地、勇敢地去面對負面情緒,你才能擁有更多美好。但是也不要太過害怕,所有情緒都是組成我們健全人格的一部分。”
“看什么呢這么認真。”周信禹挨著馮諾依坐下,笑著問她。
“八卦新聞。”馮諾依收了手機,抬起頭一看,“公車來了,快,我們去看楓葉吧。”
“好啊。”
楓葉紅了,梧桐枯了,這都是它們生命中一個重要的環節。耐心點,春天就要來了。
主持人:賴爾
責任編輯:朱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