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順(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在真人電影的拍攝中,不論是現實中本來存在,亦或是人為主動搭建的場景,真實的空間展現是實拍電影表意的基礎。演員的表演以此為基礎,生活實感油然而生。受眾對角色的移情也建立在對角色所處世界真實度的認可上。真實的場景使受眾產生臨場感,相信電影中所繪世界的真實性,導演把拍攝的場景當作現實物質的復原。正如一般電影中的建置鏡頭一樣,場景的大全景或大遠景展示了故事發生的環境。大視角的建置鏡頭正是為了讓觀眾了解即將發生故事的環境,相信角色所處的環境的真實性,同時對角色和環境的交互表示信服。這是臨場感建立的基礎。
在動畫電影中,盡管現實物已被“非現實化”,手繪的場景取代了真實的存在,但是我們仍能參與到這一現實性之中,將自己引入到這一空間之內。而受眾之所以會參與其中,是出于一種約定俗成的慣例,是由于我們自覺地對鏡頭場景的“具象的”現實性表示贊同。很多寫實類的動畫作品的場景設計源自對現實生活場景的真實再現,其呈現在電影畫面中的影像正是對現實存在物的映射,所以我們同樣相信動畫場景空間的真實性。這種真實性是動畫創造者和受眾合謀的結果。
縱觀動畫發展的歷史,各種試圖用動畫來表現現實影像的敘事手段層出不窮。迪士尼動畫的現實主義風格影響了整個動畫美學的發展。眾所周知,迪士尼動畫擅長運用各種繪畫和拍攝手段來模擬實物的體積、重量和深度,嘗試用再現現實來達到逼真的效果。迪士尼的這種“超級寫實”的傳統發展到現在,在動畫界產生了一個新的趨勢,即采用電腦技術復制真實世界的紋理構造,模擬真實的光影,創造極其逼真的動畫形象。可以說對真實的追求是當代動畫美學的一個重要特征之一。沃特·迪士尼曾經說過:“基于寫實主義來表達奇妙的幻想,但想象的畫面必須以事實為基礎,這樣才有誠意能打動觀眾。”
雖然押井守的作品多是未來科幻世界的設定,但是在進行場景設計的過程中,都有著現實的參考。在進行場景繪制的前期,會到現實生活中實際采景再進行后續的制作。比如在其代表作品《攻克機動隊》中對香港城市空間的塑造正是來自于導演和創作團隊的實際取景,大量的香港街頭景觀和東京街頭景觀的攝影是場景設計師繪制的重要參考,同時對現實物體的質感表現更是場景繪制的重中之重。寫實的創作手法為我們再現令人驚嘆的賽博朋克香港城市景觀。無論是《機動警察》系列中的東京街道景觀,還是《攻殼機動隊》中的后現代香港,抑或是《空中殺手》中的歐洲鄉村風光,押井守都以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為我們塑造了真實可信的幻覺。此外為了突破二維動畫的限制,導演還在營造場景空間造型的過程中結合CG技術來強化環境的真實感。因為在三維建造的模型中進行的鏡頭運動更加的真實可信,同樣會強化受眾的臨場感受。
寫實的場景塑造是創造真實的臨場感的關鍵,這不是什么動畫創作的秘訣,迪士尼的寫實主義傳統影響的也不僅僅是押井守。同樣地,大友克洋、今敏、宮崎駿等日本動畫大師的場景塑造同樣以真實著稱。押井守的獨特之處在于,寫實或者說描繪真實不是他藝術創作的終極目標,在寫實的基礎上創造超真實的妄想世界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可以說,押井守科幻動畫中的場景設計,超越現實場景本身但是又有著現實的骨血,這樣的場景符號主要用來表意,闡述其藝術創作的內涵。
超真實的場景有別于受眾對真實場景的認知,這是在真實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場景,這又讓受眾產生巨大的疏離感和陌生感。押井守的科幻動畫電影始終在真實與虛擬之間來回切換,這與法國著名哲學家羅蘭·巴特在《符號帝國》中所表達的核心觀點不謀而合。藝術家的創造脫離不了其生長的文化環境。羅蘭·巴特認為日本文化的內核就是空無性,押井守科幻動畫中的場景在寫實的基礎上最終回歸到的也是讓人產生一種空無之感。
在1995年版的《攻殼機動隊》中,大部分的場景設計來源對香港城市景觀的寫實還原,但是同樣存在著一些超寫實的場景。在素子和恐怖分子打斗的橋段,背景充滿了城市中常見的各種廣告牌,但是和之前的場景不同,這些廣告牌的排列更加的密集、隨機,給受眾一種極大的壓迫感,仿佛我們被包裹在巨大的信息洪流之中。羅蘭·巴特在《符號帝國》中認為,網格狀的城市使人產生深深的不安感。東京的城市中心是空的,它把天皇的住所包圍在其中,它既是一座禁城,又是一個無人關心的場所,這個圓形領地的低低的屋檐是這個不可見物的可見外形,它隱藏著那個神圣的空無。而在《攻殼機動隊》的城市空間中,我們似乎有著同樣的感受。鋼筋混凝土構筑起來的水泥森林將人們深深地包裹其中,讓身處其中的我們深感不安。而后現代社會,人的意義受消費的支配,我們生活在無盡的消費之中,被無數的廣告牌,無處不在的信息裹挾,這正與符號表達的意義的相符。意義不在場,是符號表意的前提,正因為不在場所以要強調。如此之多的信息傳遞其實就是無信息。這體現了人類社會本質的空無性。
在押井守創造的幻想世界里,人類生活在巨大的疏離感之中。我們自身被媒介孤立,對周圍環境的認知來源于無處不在的媒介,我們既生活在現實之中,又存在于虛妄之地。在這被媒介灌注充盈的世界里,人類最終成為媒介的傀儡。押井守創作第一部劇場版的時代,信息爆炸的時代還沒到來,但是他對大眾媒介的批判入木三分,對后人類社會的鞭辟入里,我們如今不正是生活在這樣一個被媒介信息層層包裹的世界之中嗎?而人類又將在這樣的信息社會里何去何從?這引人深思。
在動畫電影的領域,押井守的獨特性不言而喻,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僅就用動畫這個大眾媒介的產物本身來批判大眾媒介一點,就超出同期日本導演很多。在押井守這里,動畫媒介不僅僅是一個娛樂大眾的藝術產物,優秀的動畫作品不僅僅要立意明確、故事清晰、制作精良,更重要的是展現導演對現實的真知灼見,對未來的切實幻想,這在他的動畫電影作品里都有很好的體現。就對實拍電影的鏡頭借鑒和節奏掌握而言,他沒有精明的花哨與嫻熟,但是卻賦予了超越鏡頭語言本身的意味;就故事講述而言,他也不及宮崎駿的一半功力,大部分的作品,看來枯燥乏味,主線不明,戲劇沖突弱,但是他卻賦予故事本身超越故事的哲學意味。對人類終極問題的思辨,宮崎駿遠不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