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并非已經擁有豐富的資料,只是憑著一些零星的記憶,做一些散漫的思考。
一提到教授就要提到北大,提到蔡元培校長。蔡元培是前清的翰林,不去鉆營做官,這倒也罷了,但也不在傳統的經史子集里做學問,偏去德國留學數載,這是為什么呢?作為辛亥革命的元老,民國政府的教育總長,卻去主政京師大學堂,京師大學堂于是變身為北京大學。在人們的心目中,這位“兼容并蓄”的北大校長,理應文質彬彬、溫良恭儉讓。然而,辛亥革命及其前后,蔡元培醉心于研究的居然是制造炸藥與暗殺。蔣介石在日記中對胡適頗多抱怨,甚至指責胡的要官要錢,不給就翻臉。蔣對胡的指摘是否合于事實,暫且存而不論。但蔣同時感嘆說:“還是蔡先生難得。”這是由衷之言。
劉師培的名字,人們大概比較陌生。他是北大的教授,經學一時無出其右。這是家學淵源。他曾感嘆這家學傳統無人可以承繼,蓋因有根基與志向的弟子難找。黃侃聞言納頭便拜,拜于劉師培門下,研究經學。黃侃何許人,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學問不在太炎先生之下。黃侃與劉師培,同為北大教授。且黃以孤傲自負稱著,放言“六經之外皆狗屁”,對經學同樣有精深的研究。然而,卻能這樣屈尊拜師求學問,這又是為什么呢?劉師培的人生更顯得有點跌宕,早年留學日本而熱心于推翻清政府的革命,而后又積極參加籌安會,勸袁世凱當皇帝。袁世凱皇帝夢破,劉師培差點被殺頭。人們寬恕他的理由有一條是,“留下一顆讀書的種子”。黃侃誰都罵,但不罵這位老師,盡管他也不屑于劉的勸進。讓人疑惑的是,這么顛顛簸簸的,這學問是怎么做起來的呢?
熊十力,現代新儒家三圣之一。其他兩位,一位是馬一浮,一位是梁漱溟。梁漱溟的名字人們比較熟,他執教于北大,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學者,也是一位積極參與政治并獻身鄉村教育的社會賢達。馬一浮人們不怎么熟悉,他是儒家經典最博學而權威的大師,少年時代與魯迅、周作人兄弟一起參加科舉考試,獲第一名。但他既不出來從政,也不赴高校任教。學界將馬一浮先生定位于飄逸之高人,將梁漱溟先生定位于“倔強的行動者”,熊十力先生則定位于具有原創精神的“元氣淋漓”的哲學家。他的哲學思想構成原創性的體系,其嚴謹直可比肩西方哲學家康德。更為重要的是,熊十力通過他的弟子(牟宗三、徐復觀、唐君毅)和再傳弟子(杜維明、蔡仁厚等),在學術上復活了原始儒家之智慧。將古老的儒學與時代精神相結合,并于現實中結出累累碩果,居功最偉的是熊十力及其弟子,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國學大師。比較而言,南懷瑾只是跑跑龍套,寫寫普及讀物的,學界沒人把他當真。
熊先生并非少年得志,而是軍旅出身,時年35歲才“決志學術一途”。熊先生成為碩儒大哲,這本身便是一個奇跡。熊先生性情率真,一次與馮文炳(廢名)爭論佛學,兩人居然爭吵起來而扭成一團。隔壁有人聞聲趕過來,將他們分開。熊先生依然恨恨連聲說:“你就是邪魔外道。”然而,次日見面,兩人在一起又談笑風生了。熊十力與梁漱溟也常常爭論,每每梁漱溟離開時,他都要從梁的背后給他一拳,梁也只是笑笑。這種大學者,有如小孩子。據時為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的王元化先生講述,一天他去拜訪熊十力先生,恰逢熊先生正在沐浴。熊毫無掩飾,招呼王進來,其赤身坐在澡盆里與王談論學術,恰如魏晉時代的那些名士,人生毫無局促、做作與茍且。
從蔡元培到熊十力,這樣的教授大師,這樣傳奇的人生之旅,這種活色生香的個人品性,以及如此高深的學問境界,他們恍如來自另一個世界。
(葉水濤,著名教育專家,江蘇省教育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