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知霖
摘要:在《文心雕龍·神思》中,劉勰吸收了中國古代哲學的“虛靜”概念,使之進入文論領(lǐng)域,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觀;并以“虛靜”為核心,詳細介紹了作家在寫作前應(yīng)有的心理準備與寫作過程中的精神狀態(tài)等問題。該主張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擁有深遠的挖掘空間,為學者津津樂道。本文擬從劉勰“虛靜”說的源流與內(nèi)涵入手,淺析它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與啟迪。
關(guān)鍵詞:劉勰;虛靜;文藝理論
《神思》是《文心雕龍》論創(chuàng)作二十五篇的首篇,是文學創(chuàng)作論的總綱。在這一篇中,劉勰吸收了中國古代哲學的“虛靜”概念,使之進入文論領(lǐng)域,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觀,指導文學創(chuàng)作,“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1);并以“虛靜”為核心,詳細介紹了作家在寫作前應(yīng)有的心理準備與寫作過程中的精神狀態(tài)等問題。
概略地說,劉勰的“虛靜”說要求作家秉心養(yǎng)術(shù),虛已待物,達到空徹澄明的心靈狀態(tài),如此可以排除雜念,感物而動,敏銳地捕捉靈感,增大文本的容量。它雖并非宏篇大論,但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擁有深遠的挖掘空間,為學者津津樂道,在中國古典文學和美學中皆占有一席之地。本文擬從劉勰“虛靜”說的源流與內(nèi)涵入手,淺析它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與啟迪。
一、劉勰“虛靜”說的源流與內(nèi)涵
劉勰的“虛靜”說主要來源于老莊哲學對道的關(guān)照態(tài)度。《老子》十六章:“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2)意謂人們只有在達到內(nèi)心的絕對空明狀態(tài),泯滅是非,消除差異,才能關(guān)照宇宙萬物的變化規(guī)律及本質(zhì)。[1]莊子則對老子的主張做了發(fā)展,《莊子·人間世》:“氣也者,虛而待物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大道。”(3)意謂只有廢除肢體和五感,才能達到以空納有的“坐忘”或稱“虛靜”境界,從而“同于大通”,與萬物而為一。無論是老子的“絕學無憂”還是莊子的“離形去知”,他們都排斥學問、見識[2],甚至反對語言,認為語言只會離“道”更遠。
荀子則并不排斥學問、見識。《荀子·解蔽》:“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滿也,然而有所謂壹;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4)荀子認為,人未嘗不動心,且心中未嘗不滿含著已有的認識,然而“虛”“壹”“靜”還是存在的,這里的“虛”是“虛已待物”,即不讓原有的知識妨礙新知識的接受;“壹”是指全神貫注;“靜”則是指心平氣和。可見,荀子主張以原有的思想認識和知識儲備為基礎(chǔ),通過將注意力高度集中于客體,達到對之準確把握,實現(xiàn)“大清明”的無蔽境界。[3]
而劉勰既吸收了老莊學說中精神專注于對象的因素,又吸收了荀子學說不排斥學問、見識的因素,在文論領(lǐng)域創(chuàng)造了一種比較辯證的“虛靜”說。[4]他主張“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5)——先讓自己變得“清凈”“博練”,接著“使玄解之宰”,讓哀樂無動于心,達到內(nèi)心空徹澄明的“虛靜”狀態(tài),然后才“尋聲律而定墨,窺意象而運斤”,從而“結(jié)慮司契,垂帷制勝”,完成文學創(chuàng)作。
按照劉勰,“虛靜”是文學創(chuàng)作必經(jīng)的一種狀態(tài)。一旦實現(xiàn),就可“神與物游”——精神與外物合而為一,自如游動,“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恰如莊子自由無待的逍遙游。如此一來,作家就進入了一種“接受態(tài)”,思維不再受時空的限制,“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對萬物敏感而專一。一旦得到啟迪,就可“刻鏤聲律,萌芽比興”,一揮而就,不需要再經(jīng)過苦慮與勞情了。
二、劉勰“虛靜”說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劉勰“虛靜”說既能影響作家的心境,又能影響作品的質(zhì)感。
第一,“虛靜”可以使作家排除雜念,專注于對萬物的感知。當作家進入“虛靜”的境界時,便會自然而然地梳理心中繁冗駁雜的思緒,于是大腦中的藝術(shù)素材便更易于與神經(jīng)系統(tǒng)相連接,各種感官接受的刺激便能轉(zhuǎn)化為寫作動機[5],于是靈感便如泉水般汩汩涌出。并且,因為作家采取一種虛已待物的姿態(tài),所以其內(nèi)心才會為萬物留下廣闊的空間,從而易于覺察事物的本質(zhì)。管子云:“去欲則宣,宣則靜矣;靜則精,精則獨立矣,獨立則明,明則神矣。”(6)非但如此,作家還能讓思想自由馳騁,超越形體局限,到達廣遠的外部世界,做到“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7),與萬物而為一,于是靈感的捕獲與寫作的構(gòu)思便都水到渠成了。
第二,“虛靜”可以使作品搖曳多姿,氣韻生動。“虛靜”作為一種境界,一種創(chuàng)作姿態(tài),最終必然作用于文本。在此方面,它有點類似于西方文論中的“零度寫作”理論。“零度寫作”理論倡導剝離控制語言的外在因素,給文學松綁,建立一種“白色的文學”,具體來講,就是倡導作家在寫作時擯棄價值評判,以一種冷峻的、中性的口吻從容記敘,運用事實的“蒙太奇”進行評價與表達。[6]如此一來,無論是作家還是讀者都能在靜穆自持的語言中反窺自身,嘗到無窮的審美趣味。而“虛靜”與此類似,當作家被眾多創(chuàng)作技法所束縛,或者感覺胸中的情感將要決堤,便不妨以“虛靜”來沉淀之淬煉之,真到搦翰綴文之時,便能多一分從容節(jié)制,技法與素材反而會視需要而源源不斷地蘇醒,使文章靈動自如,渾然天成,仿佛有一股精氣貫注并流淌其中。
三、劉勰“虛靜”說對現(xiàn)今文學創(chuàng)作的啟迪
有人認為,“虛靜”是一種難度較高的、常人不易達的境界。因此,強調(diào)虛靜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不可或缺性,將導致文學創(chuàng)作的集體失語。對此必須指明,我們倡導文學創(chuàng)作應(yīng)經(jīng)過“虛靜”的工夫,是說作家要主動摒棄內(nèi)外干擾,追求一種無我、忘我的境界,這里強調(diào)的是人的主觀能動性,并不意味著每個人都要達到完全意義上的無我、忘我境界。另就文學史來看,很多作家是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進入“虛靜”狀態(tài)的,“虛靜”本就是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種自然現(xiàn)象,劉勰只是對其進行了提煉與總結(jié)。比如,陶淵明的生活年代在劉勰以前,但他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等詩句,卻正是“虛靜”心境在文本中的自然體現(xiàn)。因此,即便對“虛靜”這個概念一無所知,作家也仍有可能自覺地排除雜念,專注筆下,感物而動,自如構(gòu)思。在這個意義上,劉勰的“虛靜”說成為可能。
在現(xiàn)代化迅速推進的今天,我們似乎更需要“虛靜”。因為不得不說,現(xiàn)代寫作已經(jīng)陷入了一場集體性危機。早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部分作家的作品滲透著國家意識形態(tài)[7],缺少作家的主體自由;而在上世紀80年代后直到今天,雖然政治對文學的限制逐漸放松,但部分作家又跌入商業(yè)化寫作的牢籠,面臨著金錢與價值,世俗成功與精神高度的艱難選擇[8],無法達到“虛靜”所要求的清凈無我與專注外物的境界。
對此,我們不妨以“虛靜”為藥,從作家寫作的姿態(tài)開始矯正。
四、結(jié)語
劉勰的“虛靜”說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論,卻并非形而下地闡明技法,而是形而上地討論心境。因此,筆者認為,它本質(zhì)上就是一場精神修煉,要求作家“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實現(xiàn)精神的富足博練與空明澄徹;至于文學創(chuàng)作,那僅僅是一個憑借與依托而已。因此,與其說劉勰在言“虛靜”之于文學創(chuàng)作,毋寧說他在論文學創(chuàng)作之于“虛靜”,試圖讓作家借助文學創(chuàng)作的契機,醞釀神思,達到一種“游”的超然境界。在這個意義上,劉勰的“虛靜”說實際上是一種對“文學至善”的熱切想象——文學創(chuàng)作的終點在哪里呢?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種境界。這是“劉勰”虛靜說的獨特價值與魅力所在。
當你提筆欲書,便不妨先平靜下來,澡雪精神,虛靜為文。
注釋:
(1)(5)劉勰《文心雕龍·神思》.
(2)《老子》第十六章.
(3)《莊子·人間世》.
(4)《荀子·解蔽》.
(6)《管子·心術(shù)上》.
(7)陸機《文賦》.
參考文獻:
[1]吳超.論《文心雕龍·神思篇》中“虛靜說”[J].文學界(理論版),2012(3).
[2][4]李壯鷹.中國古代文論選注[J].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3]程相占.劉勰的虛靜論[J].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2).
[5][7][8]李思雨.從“虛靜說”談創(chuàng)作心境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J].品牌研究,2018(3).
[6]項曉敏.對巴爾特零度寫作理論的再讀解[J].復(fù)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