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那樣的夜晚

李文鋒

別無選擇

他不是今天的主角

一開始已確定好人設

上了酒桌，他仍然口若懸河

自古至今，從中央到地方

全都說了個遍

屋外的雨下得連綿不斷

沒有帶傘的人，別無選擇

一頭扎進雨里

像酒桌上的那些人一樣

一頭扎進飯碗里

分身成為多個角色

聽不見任何聲音，清靜下來

他于是嘗試自己跟自己對話

或者，虛擬一個場景

在臥室，床上，嘗試跟

睡在另一個枕頭上的妻子

對話;又或者，在客廳

飯桌前，嘗試跟

兒子女兒對話。他可以

分身成為很多個角色

丈夫、妻子、父親、兒子、女兒

最近幾天，他經常

被自己鼾聲吵醒

突然有了擔憂

他的耳朵能聽見聲音

這些人，還會不會

出現在他這屋子里

夜遇放蓮花燈的人

放蓮花燈的人，坐在

親水平臺的臺階上

喃喃自語，我沒聽清楚

他在說什么。夜晚的風

從我身邊掠過

將蓮花燈，向遠處

又送了一程。黑暗里

我看不清他的臉

只發現，他的眼睛

豁然閃亮，仿佛

他許下的愿望

離自己，又近了一步

給父親畫像

沒有一臺相機

能拍到腦海里浮現的面容

醫院的腦CT也不能

如果夢里有一部相機

遠遠地按下快門

應該能拍下個大寫意

問題是

相機怎么架？

誰按快門？

抽象大寫意如何變成素描？

現在，我干脆直接學畫畫

從畫一個雞蛋開始

畫人物，先學開臉

我在床頭邊鋪好白紙

擺好削尖的鉛筆

一切準備妥當

后來再也不做夢了

我渴望那樣的夜晚

月亮爬上竹林

屋頂上一片湖面

沒有一艘船劃過

沒有一縷風

我渴望那樣的夜晚

沒有一縷風

沒有一艘船劃過

屋頂上一片湖面

月亮爬上竹林

你學著花的模樣

取下墻上的掛鐘

時間照樣從指縫間溜走

擺放在案頭的舊臺歷

已經翻到了最后一頁

我在小區門衛處接到通知

要繳納新一年的物業費

微信掃一掃，支付，開收據

登記表上的日期同去年

幾乎一致，只是年份

多了一個數，其他

沒有任何改變。這一年

我無心花草，我以為你也是

點開朋友圈，才發現

我錯了，明明你不屑

春天都還沒到

你卻學著花的模樣

開在別人的春天里

松林尾公園和其他記憶

影集逐漸發黃

那些記憶，遺落

在黃土填埋的花徑

機械揚起塵埃

在縱橫交錯的城市

主動脈，輾轉

小區內，高低錯落

面孔交換。我們忙著

打招呼，喝咖啡，閑讀

孩子們上演一記

巧妙的射門后歡呼

驚飛鳥，茶香掠過林間

再見時，似乎我

已白發蒼蒼

紅色催款單

沒有人理會

他瘋魔般的自說自話

“黃瓜能生兒，要男人做什么”

“黃鶴樓在武漢，與我有什么關系”

他在一輛紅十字獻血車附近

繼續著自己的演講

“七個月會喊爸爸、媽媽”

“一歲半就認識所有車標”

唾沫星子落在他

捏在手心的紅色單據上

苦難，就像那些唾沫星子

落在他薄如紙片的身體上

溫暖

她給丈夫喂下最后一勺牛奶

又從水盆里撈起濕毛巾，擰干

把他的身體細細地擦拭了一遍

幫他穿上事先準備好的壽衣

這間門窗緊閉的屋子里

天然氣的味道越來越濃

她拿起桌上一張寫著

“乳腺癌晚期”的化驗單

對疊，放進梳妝臺抽屜

看了一眼鏡子里，那個

一身紅衣的自己，忙找出

口紅，給嘴唇添上一抹顏色

然后，挨著丈夫身側躺下

她用盡最后一點力氣

拿起他的手，蓋在自己

乳房上。她回想起

那場車禍之前，這只手

曾給予她的那些溫暖

眼淚為誰流

六月的雨連綿不斷

那是天空的眼淚在飛

我的雙眼也在流淚

兩只眼睛互相看不見

就像我的眼睛看不見正在流淚的心

我心里的眼淚為誰流？

像火山噴發的巖漿

颶風掀起的海嘯

江河決堤傾瀉的洪水

這些液態的漫天巨淚為誰流？

還有，妓女的眼淚

囚困在狗肉店籠子里狗眼里的淚

被拐賣兒童母親眼里的淚

躺在醫院湊不齊醫藥費的患者家屬眼里

的淚

她們的眼淚為誰流？

整個六月天空一直在流淚

我的心與六月的天空合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