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悲歌

陳進昌

閩南多山，氣候溫和，四季都有花開。山坡上，澗水旁，到處開滿各種花。在安靜的山野，恍惚可以聽到一種不知來自何處，充塞空間的嗡嗡聲，舉頭回望，卻尋不到蹤影。只有養(yǎng)蜂人知道，那是無數(shù)訪花蜜蜂產(chǎn)生的一種漫無邊際的共鳴，對養(yǎng)蜂人來說，這是一首無字的歌，一首豐收的歌。

蜜蜂，花海小精靈，它為作物受粉，它釀出高檔營養(yǎng)品蜂蜜，它可預知花期，在花蕾初綻的清晨，因為花香誘惑，全體外勤蜂便緊急出動，撲向花海。外勤蜂訪花采蜜完全出自真誠和自覺，它不像人類的懶惰者，采得蜜后，躲在一邊慢慢享受，而是急忙歸巢，把蜜汁通過長喙吐給內(nèi)勤蜂釀造成熟蜜，自己舍不得喘一口氣，馬上返身再次撲向花海，如此往返直至日暮夜臨。

小小蜜蜂為何辛勤勞作而不帶功利？它的源動力來自群體情緒，當群體情緒昂揚向上時，每一只蜜蜂都是拼命三郎，無須催促，采回蜜汁、花粉養(yǎng)子壯群是每個個體的自覺意識，偷懶者在蜂群中極為少見。

蜜蜂出生數(shù)小時就要參加勞動，清理巢房啦，搗實、調(diào)制外勤蜂采回來的花粉啦，二日齡后便要參加釀蜜，它吸食外勤蜂采回的花蜜后，不是盡情享受，而是從腹內(nèi)酶腺分泌許多酶分解花汁中的原始糖分，使其轉(zhuǎn)化為葡萄糖、果糖、單糖等，還添加了許多對人體有益的各種酶。釀熟蜜汁后將其存放在巢脾上方的六角形蜜巢里。然后分泌蠟質(zhì)將巢口封蓋，使蜜汁永葆芳香，永不變質(zhì)。四至五日齡后，這個工作便由新出生的幼蜂承擔，它們自覺加入外勤蜂的行列，急匆匆撲向花海，往返勞作，直至衰竭。蜂群除了農(nóng)藥中毒和抵御外來侵犯戰(zhàn)死，平時蜂箱里找不到一只自然死亡的蜜蜂，小精靈即使衰弱至極，仍然義無反顧地撲向花海，直至在采蜜中體力不支而亡，它寧可勞作而死，決不坐等大限來臨。小小精靈，具有震撼人心的品格！當巢脾上方成熟蜜約有二寸高，養(yǎng)蜂人為了經(jīng)濟效益，會割開封蓋，用離心搖蜜機將蜂蜜全部搖出。小精靈面對如此劫難不是自暴自棄，坐等沉淪，而是以更加勤奮的勞作來彌補群體的損失。我是個業(yè)余養(yǎng)蜂人，每當取完蜜在蜂場小憩，思緒便隨著飛翔的小精靈進入蜜蜂的世界，我想，要是我家中被盜賊洗劫一空，我肯定會趴下，一年半載直不起腰桿。可是你看，蜂群遭劫后數(shù)分鐘，便恢復戰(zhàn)斗姿態(tài)，巢門口更見繁忙，對應小精靈的無怨無悔，我每每羞愧難當。

蜜蜂的天敵是胡蜂，閩東、閩南胡蜂主要品種有黑盾胡蜂、墨胸胡蜂、金環(huán)胡蜂和虎頭胡蜂，每年六月底七月初，胡蜂就開始猖獗、囂張，捕食蜜蜂喂養(yǎng)小小的胡蜂幼蟲。十一月份冷空氣到來時，胡蜂的雙翅便僵硬不能飛翔，如果清晨田野白花花鋪滿霜花，胡蜂就絕了蹤跡。它們躲到干燥避風的山村屋檐下、墻洞裂縫、腐蛀的樹洞孔隙和墓洞裂縫等處，通常集結(jié)越冬五十至七十天。

胡蜂喜歡捕食成年蜜蜂，它們捕獵蜜蜂有幾種方式，第一種是守獵，胡蜂像直升飛機一樣懸停在蜂巢口上下左右任何有利捕捉的地方，等待采集歸來飛翔較慢的蜜蜂，它看準目標伸出毛毛腿，攝住蜜蜂慢慢騰空而去。第二種是強攻，胡蜂氣勢洶洶直撲蜂巢出入口，看到蜜蜂就伸出它的爪子強捕，蜜蜂在這生死關頭一點也不怯陣，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命令，一家伙五六只蜜蜂齊刷刷地撲上來，緊緊抱住胡蜂，而且后繼者越來越多，把胡蜂抱成一個糞球大小的蜂團，讓胡蜂活活窒息而死。第三種是長驅(qū)直入，四十毫米長的金環(huán)胡蜂直接降落在蜜蜂巢門口，見到蜜蜂就撲，抓到即飛走，這一種天敵對蜜蜂傷害最大。養(yǎng)蜂人往往在巢門口釘下一排小鐵釘，留下的縫隙蜜蜂剛好可以通過，大胡蜂進不了蜂巢，只能在巢門口狩獵，蜜蜂則躲在小鐵釘里側(cè)與之對峙，但也不能出勤，直到大胡蜂失去耐性飛走蜜蜂才能活動。養(yǎng)蜂人往往在蜂場巡邏，看到這種強盜天敵立刻撲殺，同時撲殺懸停在蜂巢周圍的胡蜂，為蜜蜂們營造一個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幫助它們度過這充滿殺氣的一百多天。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去拜訪一個舊日的養(yǎng)蜂朋友，我問起他的養(yǎng)蜂事業(yè)，他長嘆一聲，說：“蜜蜂不好養(yǎng)啊，現(xiàn)在社會上一直誤導輿論，說多吃糖會得糖尿病，蜂蜜也被冤枉了，需求量大降，還有那么多摻糖造假者更讓我們失去了市場。我不像你有工資，我得生活啊。我現(xiàn)在改行了。”

“改行做什么？”

“養(yǎng)胡蜂啊。”朋友臉有愧色。

我心里咯啶一跳，整個人懵了：“這不是本末倒置嗎？原來的天敵現(xiàn)在反而成了朋友？養(yǎng)胡蜂有經(jīng)濟效益嗎？”

“有啊，”朋友說：“效益特別好，大城市賓館需要量很大，供不應求啊，有錢人現(xiàn)在時髦吃胡蜂蛹，一盤油爆胡蜂蛹貴得你都不敢相信，成年胡蜂可以泡酒治關節(jié)病，一只賣一塊錢，有時候賣一塊多啊！兩樣合起來我一年可以有幾萬元收入。”

“是嗎？”我感到萬分震驚，“養(yǎng)在哪里？帶我去看看！”

朋友這樣說，更加激起我的好奇心，在我一再要求下，朋友踽踽前行引路，我郁郁跟在后面，來到一個環(huán)形山洼里，我還沒有看到任何東西，但是感到空氣中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躁動，有一種莫名的肅殺之氣彌漫在整個山洼里。洼地里長了一些雜樹，樹下散放著一些蜜蜂箱，金環(huán)胡蜂肆無忌憚地落在蜂巢口，地上到處滾動一團一團的蜂球，蜜蜂們正在用生命捍衛(wèi)自己的家園，與胡蜂們殊死搏斗，可憐它們沒有增援，天敵數(shù)不勝數(shù)，金環(huán)胡蜂像戰(zhàn)爭中的轟炸機群源源從空中降落，從蜂團外層把正在戰(zhàn)斗的蜜蜂一只一只抱走，里面被圍困的胡蜂就這樣掙扎著被解了圍，反過來變成捕獵者。整個洼地到處是這種見所未見的慘烈景象，這種慘烈我想只有戰(zhàn)爭中逃難百姓受到狂轟濫炸的情景可以比擬。我不想再看他的胡蜂是如何養(yǎng)在環(huán)形山的土洞里，我的心被悲憤填滿了，朋友爬上環(huán)形山去照顧他的胡蜂，我沒有跟上去，一切都明白了，這個養(yǎng)蜂人背叛了初衷。人啊，在金錢的世界里，居然可以縱惡凌善！可以敵友倒置！

我心里沒來由地郁悶，有一次我在百度輸入“蜜蜂”，進行搜索，出現(xiàn)“愛因斯坦預言：如果蜜蜂滅絕了，那人類最多在世上存在四年。”此刻我的腦海自動浮出這一條信息。

在這里，聽不到漫無邊際的共鳴，聽不到無字的歌。但是，就能聽到豐收的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