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樹的夏天

張曉雅

日光傾城，五點多的南城水泥地還是滾燙，一道緊閉的大鐵門新得發亮，鐵門內的塑膠跑道上一個人都沒有，一片綠油油的塑料草坪享受著柔和的夕陽。

一個穿著藍色格子衫的小男孩在鐵門外蹦蹦跳跳。那是我弟弟。

我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寵溺地看著這個比我小了十四歲的男孩，說：“敏敏，你以后就來這兒上小學好不好？”

“好啊！”他滿不在乎地騎著自行車繞著我轉圈，似乎覺得自己肯定會在這個學校。

這是南城實驗小學。每個城市好像都有一所名為實驗小學的學校，而實驗小學也理所當然地成為當地最好的小學之一。

我抬頭看了看這個陌生的鐵門，仰著脖子往里面探探。

“你在干嘛？”突然有個中年大叔的聲音出現在我耳邊，我著實嚇了一跳，我以為放了暑假這里一個人都沒有的。

“叔叔，我以前是在這兒畢業的，能讓我帶我弟弟進去看看嗎？”

“現在學校治安管理嚴，不比從前，別讓叔叔為難。”保安大叔遲疑了一下，說道。

“可是……”

“好啦，說不行就不行。”他板起臉來。

我剛想告訴他我是學校請回來參加明天筆會交流會的，結果就被無情打斷了。

也罷，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回去看看。

我擦了擦弟弟臉上的汗，笑著在不遠處的石階上坐了下來。這里的兩株木棉還留著，樹上只剩零散的幾朵木棉。校門口的那棵三月滿桃花的桃樹早就不見了……

和十多年前的實驗小學，差別太大了。是一代人記憶的地基，建成新一代孩子的幸福……從學習環境和教學設施等來說，改變是好事。

也不知道校園里面那些聽了我六年讀書聲的木棉樹還在不在……

頭頂的木棉花絮飄落，我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勾起了當年的回憶。

我上小學那會，實驗小學是破破爛爛的，破到了什么程度呢——班主任的眼里總是新生不如上一屆的乖巧，保持孩子活潑天性的同時又想維持秩序，天天嚷嚷著我們“屋頂都快被你們吵得掀起來了”。我們也一直把這個當成玩笑話，沒想到某天上完體育課回來，我們目瞪口呆地看到教室正中間的桌子上掉了不少石灰，它正上方的屋頂真的掉了一大塊。還好那時我們去上體育課，沒人留在教室，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不過孩子的天性不是屋頂掀了就能恐嚇著的。大抵安靜了兩天，又開始鬧騰了。

當時說不出口的糗事現在想起來竟然有點甜甜的味道，就像當時年少無知吃的校門前草的味道。

沒有塑膠跑道，沒有塑料草，沒有大鐵門……

只有野火燒不盡的草，我害怕的狗和可愛的小山羊……

每次體育課我們都喜歡去逗逗那兩頭小山羊，放學了也有很多孩子圍著小山羊轉。小孩子年少無知，口無遮攔，玩鬧地說著：“聽說草是甜的，你們有沒有人想試試看？”

“你自己怎么不吃？”

“你們吃我當然吃！”

一群孩子哈哈大笑，哄然散去。下午的體育課，也不知道班里誰起的頭，傳著草真的很甜，不試試就等著后悔吧。后來，頂著好奇心，大半個班都跑去和山羊搶口糧。

我天生比較膽小，到了五年級才敢騎自行車去學校。誰料著第一天我就遇到了一條兇巴巴的狗，慌張之下沒剎住車，撞到墻上，在校門口的沙地上摔了個狗啃泥，滿膝蓋鮮血直流。等到在醫務室處理完傷口，趄趄趔趔地走到教室見新老師新同學時，在門口就聽到新老師在給同學們立規矩：“上課不許遲到！”我莽莽撞撞地出現在門口，全班一片寂靜。老師剛想訓我，忽然看到我挽著褲腿的膝蓋，說：“像這種的就例外。”

那時的教室沒有多媒體設備，只有老師認真寫的滿黑板的筆記。數學老師喜歡開發我們的思維，每天都要布置一道一題多解，看看誰能想出最多種解法。我們班的學習氛圍一向很好，都不甘落后，都想得到老師表揚。甚至體育課我們都不放過，體育老師讓我們休息的時候，我們都會拿著棍子在地下涂涂畫畫，互相探討。

以前學校也會辦書畫展的，一個在小閣樓的小展廳，丟了我當年最愛的那幅《紫藤蘿》……我以為展覽總是要交最好的作品，只可惜卻再也見不到我的那幅畫。

想到這兒我就有點期待明天的筆會。是小學班主任給我發信息的，說學校想辦一個大學生返鄉書畫筆會，和現在學校里的弟弟妹妹交流，我學過點書法，所以她希望我能參加。

我很久沒見到她了，她當年挺疼我的，就答應了。

夜幕降臨，今晚沒有皎潔的月光，天空卻閃爍著無數的明星，我牽著敏敏回家，聽著他問了我一路——“為什么晚上看不到月亮，月亮躲在哪里”“為什么月亮只有一個，星星有那么多”……

第二天早上，我出門的時候，太陽剛探出腦袋，輝映在草粒上，竟也似有些許生機。

我如期而至，沿著砌著白磚的圍墻，穿過重新修繕過的教學樓，透過窗戶望向里頭，每個教室都備著最先進的多媒體設備，還在教室后頭立了一個圖書角，連桌子都不再是當年坑坑洼洼的舊木桌……我一直心心念念要回來看看，可是后來因為各種原因，好久沒進來過了。

我有點羨慕現在的孩子，在心里暗自感嘆：政府真是越來越注重教育了……

再往前走幾步，轉角就看到那幾株老木棉，我不由得呆了一下，它們還在，我仿佛又看到自己坐在樹下和朋友談天說地的模樣。

筆會設置在木棉樹旁的一個大廳堂里，一張大大的檀木桌子映入眼簾，兩側是高雅的屏風。

我感覺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實了，這還是我認識的實驗小學嗎？

在座的很多都是老教師了，我大多認得，乖巧地一個一個過去打招呼。

我刷了幾幅大字，無非還是一些“君子不器”“止于至善”之類的警句。抬頭之時，余光瞥見一個妹妹成熟凝練的筆法，自嘆不如。

只聽得校長在一旁指指點點：“書法是形而上的……寫字是一輩子的事情……你們啊，以入世的態度做事，以出世的態度做人……”

我以前是不懂這些的，現在也慢慢懂了。校長慷慨激昂的結束詞繞在耳旁久久不能散去，我想，這里以后還會更好。

筆會結束的時候，晴空萬里，知了鳴于木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