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時旸
《小丑》被認為是2019年最熱門的現象級電影,這一點沒有任何爭議。全球票房最高的R級片,還拿下威尼斯金獅獎,無論藝術、商業還是DC漫畫粉絲的反饋,在這部電影身上意外達成了難以想象的統一。
其實是不是DC粉絲、了不了解所謂DC宇宙,對于觀看和理解《小丑》并沒有什么影響。它是獨立的,完整的,完全具備個體作品的自由意志,無需依賴于任何其他背景的支撐。杰昆·菲尼克斯接下這個角色的時候曾說,他想演繹的是一個處于灰色地帶的有血有肉的人物,而不是非黑即白的漫畫中的反派。現在看來,他為此減重50斤是絕對值得的,他所呈現的那份絕望、邪魅和癲狂可能再難超越。
一個絕望的小丑演員,夢想成為喜劇明星卻不得不終日面對底層的工作和旁人的欺辱、破碎的家庭、失序的世界,還有自己怪異的疾病——經常不可遏制地狂笑,但這狂笑又不代表自己的心情。這一切將他推向深淵,在因為自衛而意外槍殺了幾個人之后,他卻發現自己成為了這座城市里的英雄,成為了傳奇和傳說,人們紛紛戴上小丑面具競相模仿。絕望的底層開始了暴動式的狂歡,或者狂歡化的暴動。這個不知名的小丑轉身成為神明。
《小丑》給人的感受異常奇妙。簡單的故事卻塑造出了一個異常復雜的人,但當你去分析那復雜的成分,卻發現這個人又如此單純清澈,而這清澈最終又激發起遍地污濁。無論外部形式或者內在精神,《小丑》都是那種特別“電影化”的作品,讓真正的影迷非常珍惜。這電影讓人想開口訴說卻最終發現只能閉口不言,滿腔話語卻又難以名狀。它營造出了一派最經典的末日景象,一種繁華都會中的廢土美學,一切都真實而一切又魔幻,它是個生長于相切線上的微妙故事。
更重要的是,它與現實世界產生了意外的呼應,不能不讓人們聯想到周遭現實:一些貧富分化日益加劇的國家、某個被權力鉗制引發連綿暴力反抗的城市、那些躲藏在面具背后的狂熱人群……它總結曾經,映射當下,還可能預言了未來。它神奇地使用了一個來自超級英雄漫畫中的角色,雕刻出了一部經典的作者電影。
拋卻《小丑》中那些外在的藝術手法不提,故事內部呈現的東西更值得探討。比如,當階層變得板結,固有秩序到底是否還應當被尊重?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暴力是否具備被正當化和道德化的可能?這故事中大范圍的底層狂歡和暴亂是民粹泛濫的結果嗎?又或者這才是真正的民眾呼聲以及利益訴求的現實賦型?精英和權貴都是道貌岸然的嗎?他們聲稱的那種秩序維護的到底是階層利益還是公共利益?仇富是不可避免的嗎?富人如果不可相信,那么底層暴民的反叛是否更應該警惕……所有這一切最終不可避免地導向一個價值觀念上的判斷:小丑到底是英雄還是恐怖分子?誰能回答?又到底有沒有答案?
小丑時常狂笑不止的古怪疾病成為了整部影片中最精妙的一筆。他大放悲聲的方式竟然是放聲大笑,而我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在這個世界中掩藏真實表情與感情,擺出一副笑臉逗弄他人也逗弄自己。所以,從這個角度去講,《小丑》的成功幾乎是必然的,無論是向外探討社會問題,還是向內關照精神世界,它都讓人產生強烈的代入感。敏感者看到對脆弱的悲憫,革命者感受到狂潮的悸動,改良派覺得這就是最殘忍的寓言。所以,它屬于當下,適逢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