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傷疤

孫云曉 宿金金

訪談印象

薔薇今年45歲，來自貴州某市，本科畢業(yè)后留京工作，如今在北京的一所科研機構(gòu)工作。她給我的整體感受是個溫柔恬靜的知識女性，即使說到自殺這樣的驚人情節(jié)，她也沒有太多情緒波動。可她明確地告訴我們，現(xiàn)在的她依然是自卑、畏縮、不愿意和人打交道。談及隔代教養(yǎng)話題的時候，薔薇主動告訴我們，她小時候有一道被外婆不小心燙傷留下的傷疤，而這傷疤影響了她的一生。我很好奇這傷疤究竟有多可怕，能讓一位學生時代成績優(yōu)秀，如今家庭和事業(yè)都非常圓滿的女性自卑到現(xiàn)在。

訪談實錄

Q你能描繪一下在外婆家生活的場景嗎？

外婆家在貴州某市，我還有兩個舅舅跟著我的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基本上靠我外公做裁縫來持家，除了白天在工廠做工以外，下班的時間就給周圍的鄰居做衣服，掙一點外快，特別辛苦。

我的兩個舅舅年輕的時候不太懂事，有些惡習，經(jīng)常在家里吵鬧。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的一個舅舅喝了酒，就管我外公要錢，外公給了他十塊錢。那時候十塊錢是一張很“大”的鈔票了，可舅舅嫌給的太少，上去就把那張鈔票撕掉了……我小時候一直比較惶恐，總是擔心他們會跟外公外婆發(fā)生爭執(zhí)。

我外婆其實也不是一個特別善于生活和照顧小孩的人。比如說她不會買菜，每次什么菜最貴，她就會去買那個菜，鄰居們也都覺得她不會過日子。當時家里的日子還是很貧困的，我還記得有時候水果攤會賣一些似乎還能吃的壞水果，把壞掉的地方削掉，這樣再賣就會很便宜。那會兒我手上好不容易有了點零花錢，我就買了一堆這樣的水果回來。回家的路上我特別高興，因為我覺得花了不多的錢卻買回很多水果。我外公那時候特別要強，他命令我把這些水果扔掉才能進門。我知道其實外公也是自尊心強，但是我也很倔，就不肯屈服，但最后還是把壞水果都扔掉了。

Q在這期間，你的父母來看過你嗎？

來看過，父母會貼一部分錢給我外婆，畢竟外婆家經(jīng)濟條件不是太好。后來聽我媽說，她有一次來看我，發(fā)現(xiàn)我的屁股都被尿布捂紅了，也印證了我外婆真的不擅長帶小孩。

Q你能說一下脖子上的傷痕是怎么一回事嗎？

大概是在我四五歲那年的冬天，外婆端著一鍋面條從廚房往房間里走，結(jié)果我把鍋撞翻了。外婆當時就慌了，她給我取下圍巾的時候，整個皮就脫下來了。她相信鄰居的偏方，別人說用香油，她就給我用香油，別人說用童子尿，她就真的搞來了童子尿，其實是耽誤了最佳治療的時間，留下了傷疤。我們那邊的人喜歡給有傷疤的人起外號叫“疤子”，一聽到別人這樣叫我，我外婆就會去和別人吵架，因為她內(nèi)心對這件事很愧疚。

Q這個傷疤對您有什么影響？

這道傷疤對我的人生影響特別大，我到現(xiàn)在都是比較退縮、比較膽怯的。小時候，父母不會照顧我的感受，不可能專門給我買高領(lǐng)衣服，都是有什么穿什么，這也讓我很自卑，到現(xiàn)在還是習慣于穿高領(lǐng)，即使是夏天也是如此。而且如果我穿著圓領(lǐng)的衣服跟陌生人接觸的話，我會覺得人家的注意力會集中在我的脖子上。如果別人問我，我就說是因為甲狀腺做過手術(shù)才留下這樣的疤痕。青春期那會，其實我成績還蠻好的，但是我總覺得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個帶疤痕的人。

Q那你現(xiàn)在會在心里責備外婆嗎？

不會，永遠都不會。我覺得沒有跟老人接觸過的小孩子，可能很難理解人老了之后的這個生命階段。我覺得我現(xiàn)在面對所有的老年人都會比別人更多一份理解和同情。

Q你上小學之后就跟父母一起生活了，在這個轉(zhuǎn)折點上有什么難忘的經(jīng)歷？

我跟媽媽矛盾挺大，是有隔閡的，就是我一直認為她更喜歡弟弟。小時候我就想，為什么把我送到外婆家，而沒有把弟弟送到外婆家。有個細節(jié)我記得特別清楚，我總覺得媽媽一回來就先抱弟弟。我覺得也許是因為弟弟小時候是她帶大的，所以她會習慣性地去抱弟弟，而我就在一邊看著。相反，我爸爸更喜歡我一些，他會瞞著媽媽給我零用錢。

Q跟媽媽的隔閡還有哪些？

進入青春期之后，我跟媽媽的矛盾比較激烈一些，但是這個我覺得有很多方面的因素。可能是因為小時候跟她不在一起，天然不夠親近，也有可能是她本身也比較強勢。我一直很羞于在媽媽面前談很多事情，我們倆好像從來沒有說過什么心里話。

我在高二那年其實有過自殺的經(jīng)歷，我從小上的都是重點學校，一直是班級的前幾名，而且是班長。到了高中之后，成績一下滑到班級十幾名，我就不太能夠接受這一現(xiàn)實。還有疤痕帶來的長期壓抑，在各種因素作用下，我就想自殺。

（這時的我有點驚愕，我示意薔薇先喝點東西，可她表示可以繼續(xù)這個話題。）

Q你愿意談談自殺的事情嗎々

我喝進去了很多化學試劑，被發(fā)現(xiàn)后送到了醫(yī)院，我媽還叫來了老師開導我，我當時最大的感受是媽媽一瞬間就老了，她再也不那么強勢和霸道了，我們的關(guān)系也開始有所緩和。

Q跟父親關(guān)系怎么樣？有什么故事可以和我們一起分享？

與父親的關(guān)系還可以，因為他不會管我生活上的繁雜事，所以我們的沖突不多。但是我覺得他欺騙了我，其實他和媽媽很早就分居了，然后在我到北京上大學之后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在這個事情上，我覺得我比較晚熟，上了大學聽同學說起父母分居、離婚這些事情，我才幡然醒悟，我的父母關(guān)系好像不太正常。而弟弟比我更早地發(fā)現(xiàn)了父母關(guān)系的破裂，他只是不告訴我。

記得那時的夜里，我起來上廁所，經(jīng)常看到媽媽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我以為她在等爸爸回來，爸爸也騙我說他回來的時候我和弟弟已經(jīng)睡下了，其實他們早就分床睡覺了。

Q你會和父母育親密動作嗎？比如擁抱、牽手這些。

小時候和現(xiàn)在都很少，媽媽會跟我弟弟比較多的親密接觸。在我印象中，我們好像是連牽手都沒有。現(xiàn)在有時候出去，我也試著去牽牽媽媽的手，或者擁抱她一下，但覺得很別扭，就放棄了。

我現(xiàn)在會牽我孩子的手，但我也不是很喜歡這種身體上的接觸，盡管我和我女兒之間是沒有這種障礙的。相反，她爸爸就會很自然地擁抱女兒。看到女兒和爸爸會有擁抱等這些親密的動作，有時候我還覺得不自然，我就會想這正常嗎？

Q和丈夫在一起會感到這種不舒服嗎？

跟丈夫就可以。我覺得我運氣還比較好吧，丈夫?qū)ξ液馨荩麄€人也非常自信。他其實很早就看到我性格上的一些缺陷，發(fā)現(xiàn)我不成熟以及內(nèi)心的自卑。他會一直鼓勵我，包容我。我也問過他，你看到過我脖子上的疤痕嗎？他說你不講，我還真沒注意，他的這一反應一下就讓我放松了警惕。

訪談后記

我們還聊了很多話題之外的內(nèi)容，比如薔薇剛剛結(jié)束的課題研究和現(xiàn)在的工作生活，薔薇說女兒現(xiàn)在在清華大學讀大一，丈夫常年在外地工作。我便追問薔薇，她的母親是否在小時候帶過自己的外孫女，她說帶過，還嫌自己管孩子太嚴厲了。聽到這里我忍不住笑了，薔薇的媽媽當年是多么強勢，做了外婆后卻覺得女兒對外孫女嚴格，大概是“隔輩疼”的原因吧。

薔薇的可悲在這片傷疤，它何止印到她原本無瑕的脖子上，更是給她整個人生籠罩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暗。童年時，傷疤是她被小伙伴嘲諷的笑柄;少年時，傷疤成了她自卑的源頭;青春期時，傷疤更成為她不敢與異性交往的絆腳石;即使是工作后，她也不愿意承擔與人交往的工作，因為怕被人問起這塊傷疤的來歷。

薔薇的案例是非常典型的，失敗的隔代教養(yǎng)最深刻的影響是讓孩子缺乏安全感。從照料不周的外公外婆家，到父母關(guān)系扭曲的家，都難以讓她驚恐不安的心安寧下來，這種不利的環(huán)境與教育導致長久的心理困擾，甚至幾十年都難以徹底化解。

薔薇在學前階段，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父母角色，不懂如何與父母互動。來到父母身邊后，更不知如何與父母相處，父母如果此時也不能很好地主動地與孩子建立關(guān)系，那么對整個家庭來說，代價是慘痛的。

正如我的導師孫云曉教授在《父母失職將導致三代人的悲劇》中所說父母的教育素養(yǎng)需要在親自撫養(yǎng)孩子的實踐中逐步探索，首要的職責就是陪伴。撫養(yǎng)孩子的確辛苦，但撫養(yǎng)孩子的過程是父母成長最為重要的過程，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

回到薔薇本身，她的可憐之處還在于，耿耿于懷地認為父母偏心，回到父母身邊后，面對的又是父母貌合神離的夫妻關(guān)系。夫妻關(guān)系是家庭中最核心的關(guān)系，如果父母親相親相愛，孩子也能感受到愛，并且學會表達愛。

聊到外公外婆和父母，甚至是曾經(jīng)學習優(yōu)異的自己，薔薇都是情緒略顯低落的，直到聊到女兒和丈夫，我才看到薔薇的微微上揚的嘴角，也感受到了婚姻生活帶給薔薇的這份幸福。

孫云曉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家庭教育首席專家、首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

宿金金首都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家庭教育指導服務方向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