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編薦語
梁曉明是1980年代在先鋒詩歌寫作走在前列的“戰士”,用霍俊明的評定:“梁曉明顯然是一個強力詩人、生產性詩人和總體詩人。”他的詩歌《各人》和《玻璃》在先鋒寫作的1 990年代,已經是中國詩人耳熟能詳的經典之作了。詩人李輕松說:“先鋒詩是喚醒。”梁曉明這組詩在保持先鋒表達的本色基調時,更多的是把深入個體生命,以生存的歷史感、現實性的自覺進行了獨特的詩性展示。他的詩不在痛楚、絕望、死亡、封閉的內部置留,更多的是對人本主義和人性深處進行掘進和拓展。沒有拘泥一體的束縛,力爭兼包并容,然后加以創造和創新,較之過去有了質的上升,使讀者更容易走近和接受,被詩文本呈現內涵和內核意義所喚醒。
柳宗宣是一位在詩壇耕耘三十多年的老詩人,作為一個“詞語的愛好者”,他一方面力圖拓展自己的心靈經驗與詞語經驗,甚至追求某種未完成的不確定性,以建構更為開闊的詩意空間,另一方面他又不斷地擯棄浮華,刪繁就簡,以求回到“故鄉”,“本源”,回到生命的澄明之境。從他的文字里,我們能看到兩個似乎相對的行動:游歷與回歸。而事實上,這兩者是又是相輔相成的,因為,正如詩人從海德格爾那里得到的啟示:唯有那許久以來在他鄉流浪、備嘗漫游艱辛的人方可還鄉。
喚醒與回歸,是不同的兩個語境和狀態。不管其路徑是如何的復雜和曲折,我想終點是詩歌文本對社會貢獻的重要意義,形式上,我們依然要追求先鋒表達,內核仍然是人本主義的,是對現實的反觀、批評、揭示,或者是悉尼的認識:“是一念間的真實和正義。”詩歌本該如此吧。
梁曉明
梁曉明,1988年創辦中國先鋒詩刊《北回歸線》。1994年獲《人民文學》建國四十五周年詩歌獎。2009年5月出席德國上海領事館主辦的《梁曉明與漢斯·布赫——一次中德文詩歌對話》。2014年參加上海民生美術館主辦的《梁曉明詩歌朗讀會》。2017年獲第三屆華語春晚中國新詩“百年百位詩人”。2019年獲“名人堂2018年度十大詩人”。出版詩集《開篇》《印跡——梁曉明組詩與長詩》《用小號把冬天全身吹亮》《憶長安——詩譯唐詩集》。
大雪
像心里的朋友一個個拉出來從空中落下
潔白、輕盈、柔軟
各有風姿
令人心疼的
飄飄斜斜向四處散落
有的丟在少年,有的忘在鄉間
有的從指頭上如煙縷散去
我跟船而去,在江上看雪
我以后的日子在江面上散開
正如雪,入水行走
悄無聲息……
詩歌
詩歌沿著我兩條眉毛向后腦發展
詩歌擁抱我每一根頭發
在每一塊頭皮上它撒下谷種
詩歌在我的鼻孔里醒來
醒來就迅速張起篷帆
順流而下
詩歌沖破我的嘴唇
可以聽到鳥聲和太陽
云彩向波浪打招呼的聲音
詩歌翻山越嶺找到我的手腳
它穿過天空發現我的眼睛
明亮!像一塊少見的玻璃
甚至照出了它的胡須
它兩鬢斑白為了今天
有一張喉嚨好安排它露面
詩歌流著淚靠在我肩膀上
詩歌站在我耳朵上歌唱
但音樂從骨頭里向起
從骨頭里升起的音樂讓我飛翔,讓我
高空的眼睛看到大街上
到處是我摔碎的家
我被門檻的紐扣限制
我不能說話,我開口就倒下無數籬笆!
我只能站著不動
時間紛紛從頭發上飛走
我當然愛惜自己的生命,我當然
愿意一柄鐵扇把我的
星星從黑夜扇空
這樣我就開始謙卑、細小,可以
被任何人裝進衣袋
樂觀地帶走
但音樂從骨頭里響起,太陽
我在上下兩排并緊的牙齒上熠熠發光
我只能和頭發并肩飛翔!我只能朝外
伸出一只手
像一場暴雨我暫時摸一下人類的家
真理
我將全身的瓦片翻開,尋找一盞燈
誰在我背后鮮花盛開?
我曾經從樹葉上屢次起飛
我將手深深插進泥土
這生命里最旺盛的一處泉水
是誰, 在一小包火柴中將我等待?
我燃燒,將時間里的琴弦
齊聲撥響
在一把大火中,我的白馬出走
現在我回家,燈光黯淡
是誰在飛檐上將風鈴高掛
在眼中將瓦當重新安排?
將逝去的呼吸聲細數珍藏,我高舉
一支簫
無人的曠野上,我的簫聲
一片嗚咽
中立
廳堂中立。秋風中中立。竹林瑟瑟在山中中立。
一生蒼白漫長,在海嘯與種菜中
如何中立?
在笑與不笑中頻頻中立,看見你
我的兄弟,握手握的不重不輕
生與死之間不偏不倚
做,或者不做,或者干脆坐下
手上的工作催你前行
誰能中立寫完一生的詩章?
我不行,悒悒向西
更多人走得更加混沌……
風鈴
我喜歡風鈴
我喜歡風鈴叮叮當當一片空蕩的聲音
我喜歡風鈴左靠右晃屋檐下一種不穩定的身影
我喜歡風鈴被斜陽照亮閑暇說話或干脆一言不發
我也喜歡暗中的風鈴、門廊下緊張的風鈴
寶塔上高挑寂寞
和孩子手中被拎著的風鈴
路上的狗、沙漠上難看的駱駝頸項下倔強的風鈴,
風沙越大,它說話越響
聲音是它的命。
我喜歡風鈴
我喜歡敲打寧靜的風鈴
坐在孤寂的家里,停下來和歲月相依相伴的風鈴
應該聽一點聲音、應該有一掛風鈴
應該有一些眼睛從風鈴出發
或者與風鈴結伴而行
砂石巖
——砂石巖由各種海上的雜物伴隨著時間緊密相
連而成,有砂子,有細小的貝殼,甚至有小蟲的身體,它
們原本的生活道路各不相關,但它們卻在這一塊海灘緊
密粘結成了一大片堅硬的巖石。
糾結,或者團結
大家從各自的遠方抽身而出,經風雨
也經歷了雨后的彩虹,有的甚至被波濤
無意中帶來,關鍵在于:
來了就不走了,停下來,把這條命安頓在此
彼此相連,把一片本來柔軟的沙灘
變成了一片剛強剛硬的一種意志
一粒沙中有整個世界,那么,
這一整片的砂石巖里面,有多少個世界
在此相會,匯集,緊握和彼此把命運
遞托給對方,遞托是形式,
但在此刻,遞托卻變成了另一種生命的啟示
讓我驚訝,并感慨:三門砂石巖
它像世界的另一種語言,沉默
和彼此相依。它在說:停下來,并靜寂
不是不認識,而是認識了
就不再走開。
科爾沁草原
——科爾沁草原是成吉思汗封于其弟哈薩爾的領
地。蒙古語科爾沁是“造弓箭者”的意思。成吉思汗希望
其弟在此造出最為鋒利的弓箭,以幫助其征戰天下。
1
讓草飛起,一支支騰空、銳利、筆直向前、一直向前,像標尺
把國家的地界劃向遙遠的天邊,是蒙古人馬上
驕傲的歡笑,揮鞭、倒下和再度上馬
倒酒來,讓肌肉雄壯、讓奔馳更加
如飛鷹的掃視,向無邊的大地
漫延而過,律法在馬蹄下
一一劃定在帳篷的
柱頂,在馬鞭下
讓草飛起,讓
銳利,鋒刃
更加沸騰
像標尺,
讓歌聲飛起,
讓陌生的他鄉
成為餐桌上豐盛的羊排
拔地而走、呼嘯而去、一整個
民族,在黃金的閃耀下沸騰向前
銳利,筆直、成排成陣、雄渾的牛角
在最高的敖包上繚繞在每一位仰望的額頭
草在飛、離地而起、鋒利和一往無前,或者折斷
如此刻,我在江南,在一抹斜陽下
我一筆筆寫下這往昔的風光。
2
翠綠的絲綢來自江南,桑葉放不下狼皮的茂盛
一滴雨透射整個夏天,遍地開放
不僅是我的目光,還有舞蹈,
綢巾、多種顏色的憶念
一個她在草中與遍地野花相親相愛
相親相愛的還有我們遠離的眷屬
半夜點燈在手機上寫下的你還好嗎?
或者你在酒中游到多遠?酒海無邊,你還在奮臂
劃向彼岸?蒙古包與敖包相互對望
有可能隨細雨轉移到江南?
惦念的陽光從江南一直灑到了草原,相親相愛
多么沉重,如火燒云把少見的胸脯徹底敞開
無語是草原最初的眷戀,無語也是草原
最終的犧牲,我來了,我看見
在一抹斜陽下,我緩緩坐下
如另一株野草無語端詳著
盛裝的科爾沁,我記下
如一滴雨,我愿意自己隨意的落下在你的腳邊
3
我的時間帶著我再一次來到草原,科爾沁
這一次我用回憶看你,我用想象的眼睛
把你的全身細細打量,哪是我的衣兜?
哪里又是我狼嚎一般放肆的喉嚨?
我用全身的野草遍地安靜地依附在你的土地
我和你相依相伴,我和你相親相愛
可惜太短,一轉眼
我又來到了黃昏的江南
如風聲,我嗚嗚的呼喊著野狼的吼叫
可惜我只是在我家那一間小小陽臺
雖然把鄰居嚇得探出頭朝我探望
我笑了:我伸出一根手指:
猜一猜,這是一種什么手勢?
在達爾罕親王府想起康熙三巡并寫下《至科
爾沁部與眾蒙古宴》
雍容華貴是康熙遠離了行政中心
雍容華貴是他鞭打快馬,馬蹄奮起的那一小圈隱秘的歡喜
向草原、向科爾沁,一次去,兩次去,三次再去
與向心而坐的兄弟們頻頻敬酒,像少年
雍容華貴的攀上樹梢,在京城的額頭
向西北遙遠的眺望,那蹙眉下
細細的兩道泉水的眼睛
雍容華貴是康熙想緊拉著科爾沁的手,這手向科爾沁
下達的王令。雍容華貴是另一次還鄉,
是一次偷閑與向生命中放肆的一次
暢飲。他也寫詩,安心,與向心而坐的
他的兄弟們同族同慶,就在此
達爾罕親王府,雍容華貴的
是歷史上一次醉酒的記憶
我也寫詩,也醉酒,也肚腹圓鼓
但雍容華貴,我永遠離他有
難以接近的三萬里鴻溝
我抬頭,鴻雁北歸,
雍容華貴,是天上的一次華麗的飛行。
與劍釗兄靜坐在阿拉善額日布蓋驚人大峽谷
無人。
我心軟軟地說,在這離杭州幾千里遠的雄渾峽谷
幾頭羊在峽谷的半坡上吃草,
它們長得眉清目秀,那么美麗
使我們忘了人類養育它們
是為了它們身上的鮮肉
它們美,
我們看它們此刻也美
在這無人的峽谷,在這離杭州幾千里遠的雄渾峽谷
只有我和劍釗兄對面端坐,
遠處夕陽照著一座金字塔的山峰閃閃發光
峽谷太過壯美,形容詞像山上跌落的一小粒砂石
我和汪劍釗面對面坐著,
他深思我背后的峭壁劍刃
我遙望他背后的山體駱駝
天子呼來不上船,
劍釗說
再坐一會兒吧
哪兒還有如此的靜寂
我坐下來,望著這深遠深淵一般雄偉的峽谷
而且無人,而且有風
而且有兩張凳子剛好可坐
頹然坐下,我忽然全身的骨頭都松了
像另一粒細小的砂石從生命落下
依附在這魔鬼峽谷
我心軟軟地說:好吧
我們就再坐一會吧
書
書帶著我離開木椅,門楣,書帶著我飛
死亡與一件袈裟住在山上
我的回憶居住在影子傾斜的樓中
沿著黃昏衰老的人
向空中說出了姓名和一把灰
在詩中,我愛著一塊布和蒙眼的走驢
我飛起或者跌落
總是在人類的碗筷之外
我低垂眼簾和時間并著肩在街上走
我將我的馬獻給光,將我珍藏的手
獻給被黑夜禁錮的星星
給可憐的冬天一碗水
我在我細小的眼睛里坐下來,他里面有天空
我的靈魂是一棵樹和一把土
我把自己疏忽在桌子上
靈魂帶著我飛,他使我的腳離開大街
他帶著早晨在每一個城頭插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