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根良,丁 濤
(1.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北京 100872;2.東北財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5)
新制度經濟學強調制度對經濟發展的影響,正如科斯[1]所言,“實際上,決定經濟績效的是制度,也正是這一點使‘制度經濟學’具有了經濟學家所謂的重要性”。這種將經濟發展的成敗或國富國窮歸結為制度因素的觀點已經得到了廣泛認同。美國學者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國家為什么會失敗》一書是“制度決定論”的最新代表作,受到多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的推薦,在國內學界也倍受青睞。該書的主要思想源泉來自諾思。在制度決定論的支持者中,諾思雖然不是走得最遠的學者,卻是領軍人物之一。西方有學者注意到,學界很少對諾思的理論框架進行嚴格的考察和評價,這是令人吃驚的[2]。諾思去世后,西方學界批判他的聲音在增多,但依然缺少系統性研究。國內學界對諾思理論框架的研究更為粗略,多為介紹性評述。本文以諾思提出并發展的制度決定論為主線,進一步探討制度與經濟的發展關系,反思和批判諾思的基本觀點,并提出一種新的研究思路。
作為新制度經濟學的主要代表,諾思和托馬斯早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就闡述了一種制度決定論的理論框架,盡管他沒有采用“制度決定論”這種表述。在后續研究中,諾思進一步發展了這種理論框架,并用于解釋國富國窮問題,包括歐洲內部的大分流,以及北美和拉丁美洲之間的大分流。
諾思和托馬斯[3]指出:“在法國和西班牙,君主制逐漸奪取了代議制機構的權力,發展了一套稅收制度(和標準),……提高了地方性和地區性的壟斷,抑制了創新和要素的流動性。……而在(英國和荷蘭)這兩個國家,持久的經濟增長都起因于一種適宜所有權演進的環境,這種環境促進了……一套旨在減少產品和資本市場的市場缺陷的制度安排。”諾思將持久的經濟增長歸功于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本文以英法之間的制度差異為例,解讀諾思的基本分析邏輯。
君主制與代議制表明了英法在政治制度方面的不同。在諾思看來,因戰爭等引發的財政危機對政治制度的形成發揮了關鍵性作用。在遇到財政困難時,“有時王權被迫把有產者團體中的一些人召集來,以便從他們那里得到一種特別稅。這些就是代議機構的開端”[3]。14世紀初產生的法國三級會議和13世紀下半葉產生的英國議會都屬于代議機構,但兩者的命運卻因征稅權的控制主體不同而大相徑庭。在百年戰爭期間,法國三級會議喪失了對征稅權的控制。“三級會議喪失征稅權其后果是嚴重的。法國代議機構實際已經衰弱了,到路易十一統治終結時,他們對國王的活動在政治上已經不再具有約束力。”[3]換言之,法國政治制度向著王權專制的方向發展,至太陽王路易十四統治時期(1661—1715年)發展至頂峰。在諾思看來,王權專制導致了委托代理問題,即不受約束的王權在追求稅收最大化時,“往往導致所有權結構實際抑制了經濟的增長”[3]。也就是說,王權專制導致了無效率的產權制度安排。諾思認為,國家對產業的嚴密控制、王家工廠、行會壟斷和賣官鬻爵制度等都代表了法國無效率的產權制度。其結果是市場分割和創新激勵的缺失。在此基礎上,諾思[4]在《經濟史上的結構和變革》[注]英文版發表于1981年。一書中運用契約理論和交易費用經濟學建立了一種國家理論模型,進一步解釋了法國低效率的產權制度。
諾思的國家理論模型具有三個基本特點:其一,國家通過為選民提供保護和公正獲得歲入。其二,國家從自身收入最大化出發為不同的選民集團設計產權。其三,國家因存在競爭對手而受制于選民的機會成本。法國王權的潛在競爭對手是貴族和教會,但二者因享有免稅特權而放棄了對王權的抵抗,從而選民背叛王權的機會成本大大提高。為了實現財政收入最大化,王權采取了以地方壟斷權向官僚團體和行會換取歲入的辦法。這種產權安排的結果是,“盡管王權和官僚組織的歲入增長了,但……后果卻是經濟增長的阻滯。法國的經濟繼續帶有地方性,結果市場擴大的增益犧牲了。為數眾多的地方壟斷組織,不僅利用了它們的合法地位而且阻滯了創新,從而損失了競爭的收益。在法國,提高市場效率的收益為國家的財政需要做出了犧牲。結果法國未能擺脫17世紀的馬爾薩斯危機”[4]。
與法國三級會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英國議會沒有喪失征稅權。即使在王權達到權力頂峰的都鐸王朝時期(1485—1603年),議會也沒有失去對征稅權的控制。從斯圖亞特王朝(1603—1714年)開始,議會發展為王權的制衡力量,并與王權達成一種契約關系,即王室要獲得稅收必須經由議會同意。其結果是“代議機構規定稅金,國王用特權(所有權)和政策來交換更多的歲入”[3]。這也就意味著,王權將所有權的控制權交給了由商人和土地貴族組成的代議制議會。議會“以限制王權來保證私人產權和競爭”[4]。議會實現這一權力的重要標志是《壟斷法》的頒布,“1624年[注]原譯文為1642,是失誤所致。的《壟斷法》不僅禁止王室壟斷,而且在法律中還包括了一個鼓勵任何真正創新的專利制度”[3]。換言之,《壟斷法》終止了王權創造專利的特權,從而“創新的報償已不再受王室偏愛程度所左右,而是得到包含在習慣法中的所有權的保障”[3]。諾思后來又強調了1688年光榮革命的意義,由此帶來的“英國政體的根本變遷,是影響英國經濟發展的關鍵因素”[5]。也就是說,由議會控制的民主制度為設計有效率的產權制度提供了保障。
上述不同的制度安排最終導致了英法在經濟發展中的不同命運。“1500—1700年之間西歐經濟成就的差別主要歸因于興起的各國為應付持續的財政危機而創建的所有權的形式”[3],這兩個世紀實際是西歐資本主義興起之前的最后一次馬爾薩斯循環,即經歷了16世紀的人口增長后,17世紀遭遇馬爾薩斯危機。英國因為其有效的制度安排第一次掙脫了這一循環,實現了人口與人均收入的同步增長,即“在面臨人口增長的情況下,成功地提高了生活標準”[3]。在諾思看來,英國在制度安排方面的優勢不僅使其擺脫了馬爾薩斯危機,而且也為18世紀的工業革命做好了準備。總之,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諾思已經建立了一種制度決定論的分析框架,用于解釋歐洲內部的國富國窮或大分流。
在后續研究中,諾思試圖擴大其制度決定論分析框架的應用范圍。從時間維度看,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諾思考察的歷史時期是10—17世紀,而在《暴力與社會秩序》中,諾思已經將這一歷史時期從10世紀向前推至“有文字記載的人類歷史”,從17世紀向后推至19世紀。更重要的是,諾思將其分析框架的應用范圍從歐洲內部延伸至全球范圍的國富國窮問題。他在《經濟史上的結構和變革》中指出,“母國帶來的制度和產權造成了殖民地區域以后的發展”[4]。繼而在《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注]英文版發表于1990年。一書中運用路徑依賴理論,對“英國—北美”與“西班牙—拉美”兩種發展路線進行了比較,進而對北美與拉美之間的大分流做出了解釋[5],“英國和西班牙在新世界所確立的兩種不同路線。……在前者,制度框架已演進到允許政治穩定及為獲取現代技術的潛在經濟收益所必須的復雜的非人際交換;……在后者,……制度框架演進的結果既沒有使政治穩定,也沒有實現現代技術的潛力”[5]。一言蔽之,英國在北美確立的制度框架與西班牙在拉美確立的制度框架決定了北美與拉美在經濟發展中的不同命運。至此,諾思基本建立起其所謂新經濟史學的研究框架,試圖以制度決定論來揭秘國富國窮問題。
建立起國富國窮的制度決定論分析范式后,諾思更加專注于制度本身的研究。在《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一書中,諾思已經從多角度對制度做出了復雜的解釋,并對制度與組織進行了區分,試圖以二者的互動關系來解釋制度變遷,但諾思沒有止步于此,在本書最后一章提出,“我將通過對經濟史中的核心問題的思索來結束本研究。制度決定了經濟績效,那么有效的制度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呢”[5]?對這一問題的強調,預示了諾思的后續研究更加專注于制度形成與演變的研究。正是在對這一問題的思索過程中,諾思進一步認識到新古典經濟學的缺陷,并轉向對知識和文化因素的考察,他明確指出,“行動者的觀念在制度變遷中起著更為關鍵的作用”[5]。到晚年,諾思的研究重心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轉變。正如韋森[6]所言,“似乎諾思晚年的思想發展過程中發生了一個較為明顯的漸進性轉變,那就是他越來越重視人們的信念(Beliefs)、認知(Cognition)、心智構念(Mental Constructs)和意向性(Intentionality)在人類社會制度變遷中的作用”。
諾思的這一研究轉向集中體現在《理解經濟變遷的過程》[注]英文版發表于2005年。一書中。諾思部分吸收了老制度經濟學的演化思想,并正式引入了認知科學,強調“模式認知而不是抽象的邏輯推理是人類神經網絡運轉的最基礎的方式”[7]。在對這一問題的相關討論中,諾思尤其重視信念對制度變遷的決定性影響,認為“信念體系是內在表現,制度是這種內在表現的外在顯示”[7],或者說“主導信念……隨著時間的推移促成了決定經濟和政治績效的精致的制度結構的共生”[7]。信念決定制度的形成和變遷,因而也成為“建立理解經濟變遷過程的基礎的關鍵”[7]。
認知科學和信念體系對制度決定論的影響至少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解釋了制度移植或模仿的難題。為什么落后國家采用先進國家的制度往往不能實現預期績效?諾思在探討觀念文化、知識等非正式制度的因素時似乎就已經找到了解釋這一難題的突破口[5]。引入認知科學后,諾思認為,由正式規則、非正式規則及其實施特征組成的制度結構源自人類的信念體系。[注]意識形態、意向性、認知模式、觀念等諸多與信念相關的概念都被諾思使用過,但他并沒有做出明確的說明。諾思對概念的提出有很大的隨意性。因此,落后國家盡管可以模仿發達國家的先進制度,但由于缺少支持這一制度的信念體系而不能取得成功。當然,諾思也充分認識到制度的復雜性,“制度結構和制度框架可以描述制度的復雜性”[7]。試圖通過模仿個別制度來達到預期效果是不可能的。[注]諾思也注意到,有利的要素稟賦也是促成有效制度的一個重要因素[7]。在《暴力與社會秩序》[注]英文版發表于2009年。中,諾思再次強調,來自發達國家的制度若“不是與其國家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系統的信念一致的,那么這些新制度很可能還不如它們所替換的原制度好。更壞的是……這些新制度可能引起混亂,使得社會大不如從前”[8]。其二,信念體系充實了制度決定論的分析框架。諾思指出,“英國的信念體系……延續到美國殖民地,提供了不斷演化的具有適應性效率的制度的基本源泉。相比之下,成為西班牙國王制定的制度的基礎的信念卻引發了兩個世紀的不穩定”[7]。可見,諾思非常巧妙地用信念體系充實了制度決定論的分析框架。
上述諾思所建立的制度分析框架表面看是比較完整的,且基本上能夠自圓其說。然而,仔細深究發現,諾思在整個分析過程時常暴露邏輯上的矛盾,更經不起歷史事實的檢驗。這兩方面的缺陷已足以導致制度決定論的破產。
從西方學者的一些評述性和批判性論文中,可以明顯看出,諾思在構建其分析框架的過程中存在很多邏輯矛盾與概念混淆的問題。關于諾思的邏輯混亂可看參見Milonakis和Fine[2]的論述,關于諾思的概念混淆及濫用可參見Hodgson[9]、Ankarloo[10]的論述。本文主要討論與制度決定論直接相關的兩個邏輯矛盾的問題。
1.制度與技術創新的邏輯矛盾
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諾思非常明確地表達了對技術的認識,即技術進步和創新不是經濟增長的原因,而是增長本身[3]。技術創新取決于有效的制度激勵,尤其是產權制度。這是包含在諾思分析框架中的一種因果解釋。然而,這種解釋經不起細微的考察。諾思在自己的分析過程中暴露了這一點。德姆塞茨[11]較早揭示了諾思的這一缺陷,認為他所強調的引起技術進步的產權等制度因素,其實最終都是由某些技術因素來決定的,從而反轉了制度與技術進步的因果關系。實際上,諾思對國家和政府的解釋也明顯地破壞了他對制度與技術所預設的因果關系。在諾思看來,國家或政府是作為一種節約交易費用的組織或制度安排而出現的,負責為選民提供保護和公正,并建立和實施所有權[3]。什么因素決定了國家或政府的形成呢?諾思指出了三點,即貿易范圍的擴大、軍事技術的進步和貨幣經濟的發展[3-12]。他后來又強調說,“正是軍事技術及其變化,支配了政治單位在規模和結構方面的變化”[4]。這里的變化是指莊園制向民族國家的轉變。既然技術創新被視為國家形成的決定因素之一,而國家又被理解為一種制度安排或產權制定者,那么制度決定技術的預設顯然就不成立了。
2.制度與經濟發展的邏輯矛盾
既然諾思將技術進步理解為經濟增長,那么上述制度與技術間因果關系的內在矛盾也同時否定了制度決定論。也就是說,從技術因素看,制度決定經濟發展的因果關系是不成立的。其實,從諾思自己含糊其辭的復雜論述中也可以揭示這一點。技術進步作為經濟增長是包含于貨幣經濟發展和貿易擴張之中的。諾思[3]指出,民族國家的出現“可能是貨幣經濟發展和貿易擴張的不可避免的結果”。與此同時,貨幣經濟發展和貿易擴張都發生于市場經濟不斷擴大的背景下。因此,諾思[3]又說,“對其他一切變革來說,首要的是市場經濟擴大引起的發展中民族國家的形成”。按照諾思自己的分析邏輯,民族國家這一制度的形成,[注]諾思對于制度與組織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諾思將莊園制向民族國家的演變視為重要的制度變革。最終是經濟發展的產物。
按照諾思的分析邏輯,國家作為一種政治制度是根本性的因素,它決定了稅收和產權等相關經濟制度安排,進而決定了經濟績效。然而,在開展具體分析時,諾思再次暴露了邏輯上的矛盾。以稅收制度為例,諾思[3]指出,“經濟結構必定始終決定著哪些經濟部門由國家征稅可以最有盈利”。諾思對經濟結構的強調是符合歷史事實的,這有助于解釋英法之間稅收制度的差異。英國有發達的對外貿易,且貿易活動集中于少數港口,而法國的經濟結構是地方性的[3]。這首先可以解釋英法在稅種上差異,英國主要征收關稅,而法國主要征收地方人頭稅。基于此,諾思從交易費用的角度對法國的官僚制度做出了解釋:由于地方性稅收存在度量費用過高的難題,“用所有權交換歲入的制度提供了一個解決辦法,但要求有一套復雜的代理機構來監督這一制度。隨之而來的官僚組織……”[4]。而英國的大宗羊毛出口貿易“提供了一種容易衡量和征收的財政歲入來源。這種稅的征收不需要一個依賴王權的龐大的官僚組織”[4]。可見,諾思從經濟結構的角度解釋了英法政治制度的差異。這與諾思自己的分析邏輯是存在沖突的,然而諾思對此含糊其辭,沒有給予明確的解釋。
西方有學者很早就注意到諾思的研究具有非歷史的本質[10],當然也有學者為諾思進行了辯護[13],但辯護者并非是基于諾思整個理論體系的考察,主要依據的是諾思在其著述中的片言只語,尤其缺少史實的支撐。其實,以基本的歷史事實就足以證明諾思的非歷史本質。
1.諾思對歷史事件的關注是有選擇性的
諾思的分析框架是高度簡化的,而且他總是在一定理論假設和演繹邏輯的基礎上尋找相關的歷史證據。也就是說,諾思對歷史事件的關注只是服務于其理論和邏輯的需要,因而是選擇性的。以英法大分流為例,諾思只是強調了政治制度和產權激勵方面的內容,但忽視了對英國經濟發展產生明顯影響的歷史事件,如殖民主義擴張、英法戰爭、重商主義政策等。文后會具體討論這些歷史事件。諾思之所以忽略這些最重要的歷史事件,因為這些事件不能用來支持他已經基于新古典理論假設建立起來的制度分析框架。更令人感到疑惑的是,在以暴力為主題的《暴力與社會秩序》一書中,諾思竟然沒有就法國大革命、英法爭霸和兩次世界大戰等一系列重大的沖突和暴力事件展開必要的討論,實際上將它們排除在他的分析框架之外。誠如Gray[14]所言,“盡管理論框架是圍繞暴力這一概念建構的,但這個理論卻幾乎沒有談及暴力本身”。
2.諾思對歷史事件的解釋也是有選擇性的
西方學界已經圍繞英國光榮革命的相關話題對諾思的這一研究缺陷進行了揭露和批判。Faundez[15]對此做了一個精彩的綜述性評論。批評者們認為,諾思將產權制度與英國經濟發展聯系起來是想當然的結論,經不起歷史事實的檢驗。光榮革命作為一個分水嶺,它的意義不在于產權制度的完善,而在于政府能力的提高。筆者贊同批評者們的基本觀點,作為響應,本文就諾思對法國政治制度的觀點做一些補充性考察。
在諾思看來,王權專制是法國經濟落后于英國的根本原因。王室完全掌握了稅收支配權,為實現稅收最大化并基于節省交易費用的考慮,王室設計了無效的產權制度并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官僚體系。為此,諾思對最為專制的科爾貝時代進行了貶斥。諾思的這一觀點主要是基于邏輯推理,并沒有做具體的歷史考察。
諾思所謂的官僚體系的確存在,形成于黎世留時期(1624—1642年),在科爾貝時期(1661—1683年)得到最為充分的發展,但諾思從稅收最大化和交易費用的角度來解釋這種制度的形成與歷史事實不相符。無論黎世留還是科爾貝,從發展工商業和海洋事業的具體行動中明顯可見他們具有國家主義和重商主義的思想,尤其科爾貝的重商主義是眾人皆知的。也就是說,他們建立這種官僚體系的動機主要還是為了實現國富國強,這里當然也包括了財稅制度的改善。具體而言,法國一直面臨著巨大的地方性差異問題,導致了國家權力的地方割據和市場的地區分割,這些都嚴重阻礙了法國經濟發展(在科爾貝重商主義的論文中有專門論述)。其實,諾思也注意到了法國的地方性特征,但未能做深入的考察。正是為了克服這種地方性問題,黎世留和科爾貝才建立了這種官僚體系,試圖通過這種制度實現王室權力的集中和國家市場的統一。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這種制度促進了經濟增長,而非相反。事實證明,在王權最為集中的科爾貝時代,法國經濟發展也經歷了一段輝煌時期。真正阻礙經濟增長的不是王權專制,而是地方權力割據。諾思所謂的王權專制難以通過歷史事實的印證,他所謂的稅收支配權也沒有真正掌握在國王手中。事實上,當時法國的“中央政府從來沒有在任何真正意義上實行過專制統治”[16]。即使在最為專制的科爾貝時期,法國也沒有真正解決地方割據問題。
上述歷史考察的結論與西方學者對諾思的批判是一致的。光榮革命之后英國的經濟發展并非得益于政治自由和產權制度,而應歸功于更有效的權力集中。法國經濟發展落后于英國也不能簡單地歸咎于專制和官僚體制,更應歸咎于地方的權力割據。諾思對歷史做了選擇性解讀,盡管支持了他的理論觀點,但違背了歷史事實。總之,諾思制度研究的非歷史特征是顯而易見的。諾思并不是在解釋歷史,而是在按照他的理論框架改寫歷史,改寫成“一個更好的故事”[5]。為了講好他的故事,諾思對歷史資料的選取表現出“一定程度的隨意性”[2]。
1.制度與經濟發展的因果倒置
諾思對制度與經濟發展的分析存在著邏輯上的內在矛盾,從諾思自己的論述中發現,很多制度安排其實是經濟發展的產物。例如,對于商業契約、銀行、保險、信貸、集市、法律等相關制度安排的形成和發展,諾思都是基于貿易擴張和市場經濟發展的背景開展討論的[3-4]。其中隱含的事實是,經濟發展在時間上要先行于這些這些制度的形成。若對制度與經濟發展做更一般性的歷史考察,諾思所謂的有效的制度框架也是經濟發展到某種程度以后才形成的,正如張夏準[17]所言,“今天的富裕國家是在其經濟發展之后才獲得當今主流觀點視為經濟發展先決條件的大部分制度的”。可見,制度決定論在最基本的時間維度上就是不成立的。
從時間的先后關系可以自然聯想到與制度決定論相反的結論。賴納特和賈根良[18]指出,“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制度變遷的)主要模式似乎是,在某種制度出現之前,對這種制度產生需求的經濟活動早就出現了。”也就是說,制度是基于相關經濟活動的需要而產生和發展的。進一步而言,正確的經濟活動是正確的制度得以形成的前提,“只有在制造業和/或其他報酬遞增活動達到一定的水平之后,才能建立起‘正確’的制度”。因此,國家的成敗或國富國窮的問題不能用制度決定論來解釋,而應該首先考察經濟活動,以及由此引致的制度變遷,致富的關鍵在于“讓經濟活動正確”,而非“使制度正確”。這一認識不僅是歷史經驗的總結,而且具有深厚的理論淵源,文后會繼續探討這一問題。這里要強調的是,基于制度與經濟發展的上述關系。賴納特和賈根良[18]提出一種“應生產方式之需的制度觀”,即從生產方式的角度來解釋制度變遷。不僅制度,人類的態度和思維習慣也是他們的生產方式的產物,“為人所知的是,一個原始民族不能改善習俗和制度,后來找到了有益的工業,情況就不同了”[19]。可以說,諾思后來用于解釋制度變遷的信念體系最終也是生產方式的產物。由此,諾思畢生所研究的制度變遷問題將得到完全不同的解釋。
當然,學者們在否定制度決定論的同時,并沒有否認制度對經濟發展的影響,“制度和經濟活動是協同演化的——因果箭頭必然是雙向的”[18]。在強調經濟活動或生產方式的決定性作用的同時,又不能忽視制度對經濟發展的影響。這一認識是完全符合唯物史觀的。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方法,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作為上層建筑的制度,尤其是諾思最為重視的政治制度,取決于經濟基礎。作為生產關系總和的經濟基礎最終取決于生產力。顯然,經濟活動和生產方式都屬于生產力或經濟基礎的范疇。這里先指出生產關系或經濟基礎中階級沖突的重要性,借此可以進一步揭示諾思制度決定論的最終破滅。
2.不攻自破的制度決定論
國內外學界頗感興趣的是,諾思晚年越來越重視信念體系的研究,并普遍認為他發生了重要的思想轉變。本文有不同的解釋。諾思在《理解經濟變遷的過程》一書中正式引入認知科學,將信念體系視為制度形成和變遷的決定因素,同時指出,“當人們的信念存在沖突時,制度會反映那些有能力實現他們目標的人們的信念”[7]。換言之,制度反映了統治者和利益集團的信念。由此,諾思更加重視談判力量對制度變遷的重要作用。他指出,歐洲國家的制度結構“之所以沿著不同的方向演化,原因在于統治者和選民不同的談判力量”[7]。
基于諾思的這一認識,再對英法間的政治制度差異進行考察。英國的政治制度之所以演變為代議制,是因為英國形成了以商人階級為代表的利益集團,整個集團所具有的談判力量足以構成對王權的制衡。試問,商人階級和他們的談判力量又是從何而來呢?顯然,這是由英國經濟結構的特點和經濟發展狀況所決定的。與法國的地方性經濟比較,英國經濟結構的顯著特征是更加發達的商業和海外貿易。這一經濟特征使英國產生了具有強大談判力量的商人階級。由此得出的結論不是制度決定論,而是經濟發展狀況決定了制度的變遷,即英法代議制度的不同命運最終是由二者的經濟發展狀況所決定的。
進一步而言,諾思試圖通過統治者和利益集團的談判力量來解釋制度變遷時,已經觸及到階級分析,但可能是因為研究視野受限,諾思沒有看到全社會的階級對抗。從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唯物史觀來看,階級關系屬于生產關系或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具有決定作用。諾思晚年所強調的政治制度顯然屬于上層建筑的范疇。由此可見,如果諾思能夠充分意識到階級分析的重要性,他可能會向歷史唯物主義邁進一步。盡管諾思自稱年輕時曾是一位馬克思主義者,且稱贊馬克思主義的框架“是目前對長期變革最有力的論述”[4],但他對歷史唯物主義似乎不甚了解。還有一種可能是,基于維護西方意識形態和他早前理論框架的考慮,諾思刻意回避了階級分析。最后,諾思遠離了歷史唯物主義,轉而求助于所謂的認知科學和心理解釋,實際上帶有了唯心主義的性質。諾思終究也不可能將意識形態和信念的形成與發展解釋清楚,因為它們實質上屬于上層建筑的范疇。
盡管回避了階級分析和唯物史觀的研究視角,諾思最終還是無法掩蓋制度決定論的破產。在他生前最后的《暴力與社會秩序》一書中,諾思在論述中的自我矛盾更容易被察覺。例如,該書的開篇指出,“社會科學的任務在于解釋社會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績效特征,包括富裕國家和貧困國家在人類福利上的根本性差異,以及所生發出這種績效差異的截然不同的政治組織形式、信念和社會結構”[8]。可見,諾思依然堅守著制度決定論的研究導向。然而在該書中文版前言中卻說:“一旦他們富裕起來,他們通常會主張更多的政治自由,我們的雙重平衡框架顯示:普遍的富裕也有可能造就出新的群體。”[8]諾思對這種隱含的自相矛盾是無能為力的。
最終,諾思似乎退回到了他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的研究思路。激勵是經濟績效的基本決定因素,而有效的制度結構正是通過提供一套有效的激勵結構來促進經濟增長,這套激勵機構又是通過競爭來實現的。因此,諾思[7]指出,“普遍持有的信念體系與政治制度、產權和法律結合在一起,產生了一個非常有利于分散的(Decentralized)競爭性市場體系”。諾思認為,發達國家都形成了這種競爭性市場體系,但它們的制度框架實際上是各不相同的。為此,諾思提出一個“權利開放秩序(Open Access Orders)”的概念,認為發達國家雖然具有不同的制度結構,但殊途同歸,都邁向了他所謂的權利開放秩序的社會[8]。在對這種社會模式進行討論時,諾思等認為,“真正意義的轉型——制度化開放政治和經濟權利的社會結構轉變——發生在19世紀,而不是18世紀”[8]。如果不得不接受工業革命發生于18世紀下半葉這個史學界達成的一致結論,那就意味著西方現代制度的成型發生在工業革命之后。此刻,制度決定論不攻自破,但這對于諾思而言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權利開放秩序帶來的自由競爭。
不妨回到諾思[3]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那句結論性的話:“在除排要素和產品市場上資源配置的障礙之外,英國已開始用專利法來保護知識的私有權了。現在舞臺已為產業革命布置就緒。”諾思最終所強調是,通過一個自由競爭的市場體系實現資源的優化配置。在《暴力與社會秩序》中,諾思所謂的“權利開放秩序”實質上進一步強調自由競爭的重要性,并將其延伸至政治領域。諾思[8]指出,“權利開放促進了所有體系內的競爭,尤其在政治和經濟體系中。對國家控制權的系統性競爭,意味著這些國家是民主的;經濟體系中的系統性競爭則意味著這些國家是市場經濟的”。也就是說,無論在政治領域還是在經濟領域,只有實現自由競爭和普遍民主,才能達到資源的最優配置。“社會各部門的權利開放,以及向更多人開放使得資源和個人向利潤率和效率更高的地方轉移。結果就是現代經濟發展和經濟增長。”[8]最后,在諾思設想的開放和競爭秩序中,熊彼特的創造性毀滅成為一個最核心的概念。諾思[8]指出,“經濟權利的開放產生了一大批各式各樣的組織,它們是創造性毀滅過程的主角。……同樣的,政治領域的權利開放通過黨派競爭也造就了政治的創造性毀滅。”
可見,在經歷了大量繁瑣的思索和研究后,諾思最終又退回到了新古典經濟學的思維框框中。因此,諾思最終只能得出一個以原子化自由競爭為特征的烏托邦。所謂的自由競爭市場體系并非存在于現實世界。試問,英美法等發達國家的社會秩序真的是權利開放秩序嗎?真的存在政治市場或經濟市場的自由競爭體系嗎?諾思所謂的新經濟史研究最終脫離了歷史,遠離了現實。
對于諾思制度決定論的破產和他整個研究的失敗,可以從研究方法和方法論的角度做出更深層的剖析。對于研究方法和方法論問題,盡管諾思自己沒有做出專門的解釋,但西方學界已經開展了很深入的討論。最新的研究進展可參見Gray[14]、Faundez[15]的論述。本文則進行了一些總結性評論和補充性解讀。
1.從整體上看,諾思始終遵循著新古典經濟學的實證主義
不難發現,諾思的思維方式是從理論到歷史,以一般的假設為出發點,構建演繹邏輯和分析框架,進而用來解釋歷史。這在《西方世界的興起》《經濟史上結構和變革》《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和《暴力與社會秩序》的目錄中都是顯而易見的。以《西方世界的興起》為例,該書前兩章內容以理性經濟人為基本假定,運用交易費用經濟學的分析方法,演繹出了一種產權激勵的“制度決定論”。后續內容都是致力于論證這個結論,即從歷史中尋找相關證據。實質上,若考慮上文所揭示的反歷史特征,可以認為,諾思的研究并不是解釋歷史,而是從歷史中尋找一些片段和碎片來解釋理論。
西方學者Ankarloo[10]認為實證主義本身就有反歷史的特點。他援引弗里德曼對實證主義的辯護,即實證主義只強調預測的正確性,假設的是非對錯無關緊要。他指出,“如果預測是檢驗科學的唯一標準,……(那么)歷史就是不重要的”。也就是說,假設的無關緊要,意味著歷史真假的無關緊要,難怪“反歷史的假設和解釋構成一個清晰的線條貫穿于諾思的研究中”[10]。然而,歷史研究的目的是理解過去,而不是預測未來。用“歷史不重要”的方法來研究歷史,其結果可想而知。
2.從具體的分析過程看,諾思的研究始終滲透著新古典方法論的特征
諾思早期的研究完全符合新古典經濟學的研究方法,他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明確表示,他的理論框架“與標準的新古典經濟理論保持一致并互為補充”[3]。至于他在《經濟史上的結構和變革》中提到的“意識形態”,只是針對“搭便車”問題提出的糾偏概念,實際上被視為一種交易費用的節約機制[4],因而沒有對諾思的新古典研究方法帶來本質的變化。
一般認為,20世紀90年代以后,諾思因為重視認知科學和信念體系的研究而發生了方法的重要轉變。然而,Faundez[15]通過對1990年以后諾思的三本書進行綜合考察發現,“盡管諾思承認新古典經濟學存在嚴重的缺陷,他自己的理論并沒有從根本上脫離其基本原則”。Gray得出了與Faundez基本一致的結論。兩位學者共同揭示了諾思研究方法的個體主義方法論本質。這一特點與交易費用的廣泛采用和市場概念的泛化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在Faundez看來,個體主義方法論滲透于諾思整個研究框架的重要表現是,交易費用這一概念被廣泛應用于市場交易之外的政治和其他社會領域。
交易費用的濫用又與市場概念的泛化息息相關。為此,Ankarloo[10]批判諾思犯了“概念帝國主義(Conceptual Imperialism)”的錯誤,即將政治、國家、文化和意識形態等都定義為“市場”,從而將所有的社會關系泛化為市場交換關系或類似的契約關系。由此,所有的社會關系都適用于計算成本收益的個體主義理性選擇。將政治關系市場化的危害是,“‘政治市場’這種觀念……最糟糕的用處是使政治腐敗合法化”[10]。將所有問題市場化處理實質上是實證主義的反歷史假設,沒有考慮市場或契約關系的歷史特性。正因為如此, Gray[14]將諾思實際上建立在個體主義方法論基礎上的分析框架稱為“反歷史模型(Ahistorical Model)”。這從方法論上印證了諾思的反歷史本質。
當諾思將意識形態、組織、觀念、權利、暴力等諸多源于現實的概念都采用個體主義方法論模型進行處理后,它們的現實意義也消失了。以“組織”為例,諾思在《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一書中區分了制度與組織,前者為游戲規則,后者為游戲參與者。由此,個人和組織都成為游戲的參與者。然而,在諾思的分析框架中,組織只是一個空洞概念或黑箱,因為諾思沒有探討組織的內部機制,未能在個人與組織之間建立聯系。因此,“組織”盡管是一個非個體的概念,但卻被諾思處理為追求自身利益的理性個體,從而與個人主義方法論和交易費用的分析邏輯相一致。
同樣,諾思對精英群體或組織的理解也隱含著個體主義方法論。在引入認知科學并注重對信念體系的研究之后,諾思最終將制度變遷和社會轉型歸因于精英群體的認知和行為。在諾思看來,當精英們認為變革制度對他們有利時,制度變遷和社會轉型就開始發生了。然而,諾思只是籠統地套用個體主義方法論的理性決策模式,并沒有詳細解釋精英們如何做出變革制度的決策。由此導致的一個后果是,與意識形態一樣,沖突和暴力也被處理為一種交易費用的表現形態,從而暴力的現實意義消失了[14]。在Faundez[15]看來,諾思的根本性錯誤在于他在個體主義方法論與精英群體之間建立了一個無法逾越的理論鴻溝。個體主義方法論意味著制度變遷是一個自下而上的過程,而精英群體的理性選擇所導致的制度變遷是一個自上而下的過程。換言之,精英個體不能代表普通大眾中的個體,且精英個體的行為并非取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而取決于他在精英權利網絡關系中所處的地位。此外,諾思還忽視了普通大眾在制度變遷中的作用,因而不能解釋諸如法國大革命之類的暴力事件。
對于這些重要的問題,諾思沒有做出必要的討論,或以含糊其辭的方式進行回避。最終,諾思指向了一個“權利開放秩序(Open Access Orders )”的理想社會形態。這種社會形態實際上是主觀設想的一個原子化的完美市場模型,不僅經濟領域是自由競爭的,而且政治領域也是自由競爭的。諾思對新古典經濟學研究方法做出最大的貢獻是將自由市場模型的應用范圍從經濟領域延伸至包括政治在內的其他社會領域。正如Gray[14]所言,“權利開放理論(Access Order Theories )重申了新古典框架的根本方面,……重新樹立了新古典市場模型的首要地位”。至此,本文從方法論的角度解釋了制度決定論破滅后諾思何以回到了新古典經濟學的思維框框中。
諾思在方法論上有兩種意識形態傾向。其一,諾思為資本主義制度辯護。在諾思的理論體系中,看不到勞資矛盾和剝削關系,勞動人民甚至被貶低為搭便車的機會主義者。國內學界已經對此有所關注[20]-[22],本文不再贅述。其二,諾思有西方中心主義的傾向。弗蘭克[23]認為《西方世界的興起》是“歐洲中心論經濟史最值得注意的著作之一”。其實,諾思的其他著作也存在西方中心主義的傾向,即以發達國家的社會秩序作為參照標準,凡是不符合這種標準的就被視為是落后的[14]。諾思可能沒有完全意識到他自己正在用西方發達國家現代制度的透鏡來用審視落后國家。究其原因,諾思缺少一個宏觀的全球化視野,沒有將世界歷史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為此,弗蘭克主張一種整體主義的世界觀,強調從包括東西方在內的整個世界歷史反觀歐洲,即“首先用望遠鏡來獲得一個全球整體及其世界經濟體系的整體圖像”[23],而不是用放大鏡甚至顯微鏡來觀察歐洲等部分區域。西方中心論的神話一旦破滅,新制度經濟學關于西方制度優越性的討論就更暴露其局限性,而東西方全球貿易和殖民主義掠奪等因素的重要性就會凸顯。
西方中心論帶來的更糟糕后果是,在諾思的分析框架中看到了美國文化所崇尚的天定命運和宿命論。關于美國“天定命運”的價值觀,可參見梁鶴年[24]的論述。諾思一面將西方的興起歸功于優越的制度設計,另一面又承認西方的制度體系是不可復制的。因此,落后國家只能選擇“落后”。這種天定命運的研究結論,不但沒有為落后國家提出任何有意義的建議,反而還錯誤地否定了國家能力的重要性。本文第四部分將會充分證明,英國的崛起絕非天定,而是在充分依靠國家力量的重商主義政策、殖民主義掠奪和戰爭中實現的。
上述意識形態的特點,有助于更進一步理解諾思為何沒有脫離新古典經濟學的基本原則。諾思本人就是新古典經濟學研究范式的堅定維護者。與新古典經濟學者的一貫做法相一致,他對分析框架所做的大量修正實質上是踐行了一種“范式維持藝術”[25]。其大量繁瑣而又含糊其辭的概念體系可謂這一藝術手法的表現。
其實,上述諾思對交易費用的濫用,以及市場概念的泛化也都體現了新古典經濟學方法論的還原論特征,即將所有的經濟與社會關系都還原為原子化的市場交易或契約關系。對于諾思的這一方法論特征,目前學界還沒有給予必要的關注。本文則要補充并強調這一點,因為這對于重新解釋國富國窮(工業革命、大分流)問題有重要意義。
演化經濟學已經深刻揭示并批判了新古典經濟學在方法論上的原子還原論特征。本文以演化經濟學所主張的批判實在論來揭示諾思的原子還原論特點。關于批判實在論及其對新古典經濟學的批判,可參見賈根良等[26]的論述。批判實在論堅持一種層級本體論的哲學觀,認為經濟社會是由多層級構成的,各層級間是密切聯系的,但同時每個層級有各自的獨立性。因此,各層級間是辯證統一的關系,只能用辯證法才能做出正確的解釋。這有助于揭示諾思對組織和精英團體等相關概念的認識存在嚴重缺陷。正是因為缺少層級本體論的辯證哲學觀(或辯證唯物主義),諾思沒有意識到由個體組成的組織已經具備了獨立于所有個體的新特征,即演化經濟學所謂的“突現(Emergence)”,因而不能簡單用個體理性來解釋組織或團體的決策行為。諾思自始至終都沒有明確區分個體與組織或團體,并將所有的經濟與社會關系化約為原子化的自由競爭關系。然而,組織或團體的實際意義被淹沒在原子化的自由市場中。
本文要著重強調的是,諾思對經濟發展的認識也滲透著原子還原論的特征。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諾思明確指出,技術創新等諸多因素“并不是經濟增長的原因,它們乃是增長”[3]。顯然,此語是為了強調只有制度因素是經濟增長的原因。然而,將技術創新等同于經濟增長,諾思忽視了技術創新對經濟活動所造成一些根本性的影響。后來,諾思在《經濟史上的結構和變革》一書中解釋農業的產生和工業革命這兩次經濟變革時,更清晰地體現了這一點。在諾思看來,“第一次經濟革命不是一場革命,因為它使人類的主要經濟活動從狩獵、采集轉到定居農業。它又是一次革命,因為這一轉變為人類造成了……刺激的變化。刺激的變化來源于兩種制度下的不同的所有權”[4]。可見,諾思認為經濟活動在從狩獵和采集向農業的轉變過程中沒有質的改變,或者說,諾思沒有對不同類型的經濟活動做出質的區分。這段話同時也表明,在諾思看來,只有制度變遷才具有革命性質。
對于工業革命的認識,諾思同樣只注意到了數量的變化,而沒有意識到經濟活動的質變。為此他還為古典經濟學家辯護稱,“古典經濟學家忽視了產業革命也許并不為奇,因為新的東西僅僅是數量的變化,而沒有革命性的特征”[27]。難怪,轟轟烈烈的工業革命在諾思眼皮底下竟然消失了,他甚至還譏諷說,“經濟史學家杜撰了產業革命所創造的神話”[27]。顯然,諾思沒有認識到工業革命所引發的質變問題,即高質量經濟活動的產生,以及經濟結構的根本性變化。究其原因,諾思想當然地將所有的經濟活動都視為無差異的,將經濟發展簡單地歸結為數量增長,沒有區分經濟發展與經濟增長,沒有區分量變和質變。從唯物史觀的角度看,技術創新的關鍵意義在于通過改變經濟活動的質量進而引起經濟基礎的變革。一言蔽之,諾思將所有的經濟發展現象都還原為沒有任何本質差異的經濟活動單位。這又與新古典經濟學保持了根本的一致性,如同資源配置和價格理論中只有數量和效率的概念,卻沒有質量的概念。
論證了諾思制度決定論的破產以后,本文不得不對國富國窮(工業革命、大分流)問題給出一個新的解釋。諾思分析框架的致命弱點是無法實現邏輯與歷史的統一,在注重理論和邏輯的同時卻導致了歷史失真。與諾思的研究思路相反,本文的研究出發點是歷史,尤其是被諾思所忽視的那些歷史事實。通過對真實歷史的再現和解讀,并吸收重商主義和李斯特經濟學的理論貢獻,提出了一種新的研究思路,并對國富國窮做出了新的解釋。與前文一致,依然以英法為例。
在對歷史的考察中,諾思著眼于15世紀末至17世紀英法制度的差異,但忽視了那些與經濟發展最相關的歷史事件。
第一,在都鐸王朝時期(1485—1603年),英國已經有意識地將經濟發展作為外交和內政的重要目標,并開始出臺一些重商主義舉措。關于都鐸王朝時期英國重商主義政策的具體內容詳見陳曦文[28]的論述。其中最重要的舉措是針對羊毛紡織業,張夏準[29]稱之為“有意的幼稚產業促進政策”。正是在這項政策的推動下,英國的羊毛紡織業逐漸壯大起來,至伊麗莎白時代,英國已經取代了佛蘭德爾等低地國家成為該行業的領導者。不能否認英國有發展毛紡織業的天然條件及個別偶然因素,但根本原因是“英國政府實行了扶植毛紡織業發展的政策”[28]。退一步而言,產業政策的重要性,遠遠重于諾思所強調的制度因素。法國在這段時期的經濟發展理念遠遠落后于英國,其在外交和宗教政策方面都沒有體現出為經濟發展需要提供服務的理念。只有到了亨利四世平息宗教動亂以后,才有了一些重商主義的政策傾向,但這已經遠遠落后于英國了。
第二,17世紀英國延續了此前的重商主義政策。為了發展海外貿易,1651年英國頒布航海條例,以排擠當時最強大的競爭對手荷蘭。1660年查理二世對這一條例做了補充,規定殖民地進出口的商品,都必須用英國船只裝載,且一些被指定的物品必須首先滿足英國工業生產的需要[30]。除了強調英國對殖民地貿易的壟斷權以外,還可以看出,英國的殖民地政策主要服務于英國制造業的發展,使之成為制造品市場和原材料供應地。1670年查理二世在與路易十四簽訂共同對付荷蘭的《多佛爾條約》時,充分體現了以英國經濟利益為中心的外交理念。他在寫給路易十四的信中指出,“對于英國和法國聯合現在存在兩個障礙。第一個是英國非常擔心法國現在正在為發展貿易積極創造條件,擔心法國將成為一個頗具有影響的海上強國”[31]。這種擔心顯然來自科爾貝的重商主義改革。
與諾思的結論不同,法國在17世紀的科爾貝時代創造了一次趕超英國的最佳時機。科爾貝的重商主義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就。一方面,法國制造業不僅實現了自給自足,而且形成了國際競爭力,尤其在麻織業、絲織業等一些制造業領域走到了英國前面。另一方面,法國造船業快速發展,且建立了一只強大的法國海軍。這是發展海外貿易和殖民地經濟的關鍵因素。科爾貝非常有遠見地設計了一幅全球殖民戰略藍圖,在北美、加勒比、印度和西非等地開辟了廣闊的殖民地。這為18世紀法國與英國爭奪歐洲及世界霸權奠定了基礎,但遺憾的是,科爾貝的重商主義政策沒有得到持續的貫徹和落實,尤其是國王路易十四缺乏經濟發展的戰略眼光,沉迷于天主教權威和領土擴張。
第三,諾思所忽視的18世紀發生了決定英法大分流的關鍵事件。就在工業革命爆發前的半個多世紀里,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1701—1714年)、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1740—1748年)和七年戰爭(1756—1763年)中,法國將多數殖民地輸給了英國。在這些戰爭中,英國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消滅法國海軍,爭奪法國殖民地。七年戰爭宣告了英國這一戰略目標的實現。而法國因將注意力集中于歐洲大陸戰場,錯誤地忽視了海洋和殖民地。“在七年戰爭期間,每年撥給法國海軍的費用只有3 000萬里弗爾,相當于每年撥給法國陸軍費用的1/4,而且僅僅相當于撥給皇家海軍費用的1/5。”[32]正如米蓋爾[33]所言,“英國從容不迫地繼續進行商戰,它讓東歐的豺狼互相廝殺,而他自己則有步驟地進攻法國的殖民地和商站”。英國重視殖民地的原因可以從其相關政策中體現出來。
張夏準[29]將英國18—19世紀的殖民地政策總結為四條:其一,實行鼓勵殖民地生產初級產品的政策。其二,限制一些制造活動,使殖民地專業于低附加值的生產活動。其三,禁止殖民地出口那些同英國產品形成競爭的產品。其四,禁止殖民地當局征收關稅。不難發現,前三條政策保證了英國獨占制造業,而最后一條保證英國制成品可以不受阻礙地進入殖民地市場。因此,英國的殖民地政策恰好符合英國國王喬治一世在1721年議會開幕時所強調的。李斯特[34]指出,“輸出制成品并輸入原料,對于公共福利的促進顯然是再有利也沒有的”。顯然,18世紀的英國已經確立了以發展制造業為中心的發展戰略。棉紡織業的崛起正是這一發展戰略實施的結果。
英國的工業革命首先是從棉紡織業開始的,而不是其傳統的毛紡織業。對于英國而言,棉紡織業純屬舶來品。起初,英國既沒有發展棉紡織業的天然條件,更沒有所謂的比較優勢,但英國的消費者卻極為青睞印度生產的棉紡織品。棉紡織品大量涌入英國市場,從而對毛紡織業和絲織業等傳統行業構成威脅。英國于1700年頒布一項禁止進口印度棉紡織品的法令。該法令盡管是為了保護傳統紡織業,但也為國內棉紡織業創造了獨享國內市場的發展機遇。自此,英國對棉紡織業實施了進口替代戰略。
英國的進口替代發展之路是非常迂回的,起初由于無法生產出全棉紡織品,只能以生產棉和亞麻組成的混紡布作為切入點,開始長期的棉紡織業發展探索。值得注意的是,英國毛紡織業和絲紡織業的利益集團對國內棉紡織業開展了排擠和打壓,他們憑借強大的勢力對政府進行游說,但英國政府卻將混紡布列為粗斜紋布(從而避開了針對棉紡織品的禁令),允許其在國內生產和使用。不難發現,英國政府的這一舉措實際上保護了英國的棉紡織業,這完全符合支持國內自由貿易的重商主義原則。[注]重商主義的國內政策重視國內統一市場的建設,除了支持國內貿易自由外,還強調內部改善,包括交通建設、關卡的廢除、貨幣與度量衡的統一等。隨著這個新興行業的成長,政府不僅加強了貿易保護的對外政策,而且還不遺余力為其開拓國際市場。由此,英國的棉紡織業在市場需求的刺激和政府保護的有利條件下逐漸壯大起來,催生了一輪進口替代的發明創新,直至18世紀60年代以后生產出全棉產品并實現了重大技術突破,“從而以機器同印度人的靈巧的雙手展開了競爭”[35]。因此,從印度引進和學習的棉紡織業實現了“以國貨取代進口貨為根本目的的第一次起飛”[35],同時也開啟了工業革命的光輝時代。
英國棉紡織業的技術突破首要得益于印染業的發展,而法國棉紡織業之所以敗給英國則是因為錯誤的經濟政策導致其錯失了發展印染業的歷史機遇。英國在頒布棉紡織進口和消費的禁令時,并沒有禁止本土印染業的發展,且允許進口個別種類印度棉布作為本土印染業的加工材料。正是通過印染業的發展,英國最終實現了棉紡織業的重大技術突破。與英國不同的是,法國在頒布棉紡織品進口禁令時也禁止了印染業的發展,不僅禁止了棉紡織品的印染活動,而且禁止了麻紡織品和毛紡織品的印染活動。這種政策與科爾貝所主張的重商主義背道而馳,完全忽視了對新興產業的培育和保護。法國是歐洲棉布印染業的先導者,其南方港口馬賽對印染技術由亞洲向歐洲傳播曾發揮了橋梁作用。然而,法國的印染業最終遠遠落在了英國后面。
法國為何未出臺有助于印染業發展的經濟政策?羅斯托[35]認為,“這可能是由于在1686年以前,法國從事出售和印染印度紡織品的人數還沒有達到英國同行那么有影響的地位”。可是,羅斯托并沒有為他的這種猜測提供證據,這等同于認為一個產業沒有受到支持是因為它不夠強大。這忽視了國家和政府在保護和培育幼稚產業中所發揮的關鍵作用。法國政府沒有領悟重商主義的精髓,沒有把握“進口原材料,出口制成品”的致富原則。因此,法國政府沒有意識到印染業是一種高質量的經濟活動。相反,英國政府意識到了這一點,因而它允許印染業的發展,允許進口部分棉布作為原材料在英國進行印染,然后以制成品出口。
從上文的歷史分析中發現,英國在長期的經濟實踐中,已經掌握了“進口原材料,出口制成品”的成功經驗。英國的政治精英們起初并不知道什么經濟學理論,只是在經濟實踐中慢慢發現:從他國進口原材料并向其他國家出口制成品是“好的貿易”,而從他國進口制成品并向其他國家出口原材料則是“壞的貿易”。后來重商主義者對這一原則(經驗)做了很多思考,初步提出了帶有理論色彩的“貿易商品結構論”[36]。可見,實踐是走在理論之前的,一個具有實踐指導意義的理論,往往在被正式提出之前就已經被應用了。國家致富理論不應該從假設和邏輯出發,而應從歷史和實踐中去發現。
李斯特的首要理論貢獻在于繼承并發展了重商主義的“貿易商品結構論”,提出了具有一般意義的經濟學理論,即生產力理論。該理論的基本出發點是經濟活動的質量差異性,強調國家致富的經濟活動是特定的,即只有高質量的經濟活動才能致富。這個理論的適應范圍從國際貿易領域延伸至一般的經濟活動,強調國家致富的關鍵在于“讓經濟活動正確”,即發展具有高質量經濟活動的制造業,因為相對于原材料生產而言,工業制成品包含著更高的附加值、更高的利潤、更長的產業鏈、更多的就業機會,但這個理論除了對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產生過重要影響外,一直遭到正統經濟學的排斥。幸運的是,近年來興起的新經濟學重新發掘了李斯特經濟學的理論財富,經濟活動的質量問題再次被提至頭等重要的位置,并且一種新李斯特經濟學的理論設想已經被提出。
新李斯特經濟學的主要貢獻之一是基于全球價值鏈的新國際分工對致富原則做了修正。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國際分工中,由于整個制造業的價值鏈主要局限在一國之內。因此,一國只要抓住了制造業,也就抓住了高附加值、高工資和高就業的高質量經濟活動,這是英國為什么在其制造業落后時期對其幼稚工業及其國內市場實施保護的根本原因。如果沒有這種保護,英國的工業是不可能取得國際領先地位的。
但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新國際分工”中,由于全球價值鏈的分工使高質量的經濟活動分離出來,籠統地說,制造業是國家富裕的基礎已不再成立,發展經濟學的經典命題即“經濟發展的出路在于工業化”應該加以修正。現在,只有價值鏈中的高端環節才具有富國裕民的機會窗口,雖然制造業的價值鏈低端環節再工業化仍具有基礎地位。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國家致富的基本原則,“進口低端產品、出口中高端產品”的準則就替代了在過去五百年中屢試不爽的“進口原材料、出口工業制成品”的格言。這種重大的歷史變化對發展中國家的技術經濟追趕過程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其中突出的表現之一就是如果沒有抓住戰略性新興產業的價值鏈高端,大規模進入戰略性新興產業將會陷入“高端產業低端化”的陷阱之中,使國家仍無法擺脫擔水劈柴的國際分工地位。
諾思在學術研究上主要致力于解釋制度對經濟發展的影響,試圖在制度與國富國窮之間建立一種因果關系,并提出了一種制度決定論的分析框架。本文以英法之間的大分流為例對諾思的理論框架進行了概述和解讀,認為諾思的整個理論體系存在邏輯矛盾混亂、非歷史性、因果倒置等幾個基本缺陷。這些缺陷導致了制度決定論的破產,諾思自己在分析過程中也暴露了這一點。從研究方法和方法論的角度看,諾思并沒有從根本上脫離新古典經濟學的思維框框,即使到晚年,雖然對新古典研究方法做出了更多的反思,但最終還是回到了一個原子化自由競爭的烏托邦世界。總之,諾思無法做到邏輯與歷史的統一,強調前者同時扭曲了后者,因而他的基本觀點或制度決定論是站不住腳的。
本文從諾思所忽視的歷史事實出發,運用演化經濟學和李斯特經濟學的最新研究成果,對國富國窮提出了一種不同于制度決定論的新解釋。從15世紀末至18世紀末這三百年的歷史考察中發現,決定英法大分流的首要因素并不是諾思所謂的產權和政治制度,而是經濟活動的質量和一以貫之的產業政策。至18世紀,英國在這方面充分表現為以制造業為中心的發展理念。究其原因,英國在長期的重商主義實踐中總結出了“進口原材料,出口制成品”的成功經驗,充分意識到經濟活動的質量差異,即只有制造業這類高質量的經濟活動才能致富。法國由于缺少這種致富理念導致其錯失了在17世紀和18世紀與英國競爭中勝出的歷史機遇。
諾思所強調的制度固然重要,但并非國富國窮的最終決定因素。歷史事實表明,所謂好的制度往往是在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才產生的。可以運用唯物史觀對此做出解釋,制度與生產力之間的作用是相互的,但生產力或經濟活動的質量是最終的決定因素。因此,就國家或政府而言,實施正確的經濟政策,從而使經濟活動正確,遠比使制度正確重要。經濟發達國家所建立的制度體系都是存在重大差異的,并不存在唯一正確的制度模式。從這個角度觀察,一些落后國家遵循英美標準進行制度改革后,并沒有實現富國裕民預期目標的結果也就不足為怪。總之,國家或政府的首要作用在于使經濟活動正確,保護和發展高質量經濟活動或處在價值鏈高端的產業。
本文強調“歷史重要”,經濟學研究應當從歷史經驗中探求富國裕民的思想和理論,尤其要重視先進國家經濟政策史的考察。諾思的軟肋正是缺乏對經濟政策史的考察,為了在理論和邏輯上自圓其說而導致了歷史失真。當然,本文并不否認諾思在制度研究方面做出了重要的理論貢獻。與新古典經濟學相比,諾思的學術成果中有更多值得吸收和借鑒的成分,但目前大多數文獻在強調諾思理論貢獻的時候,對其缺陷認識不夠。本文的初衷就是填補這一空白,以求更全面地理解國富國窮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