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平 李云 余同友 許含章



第一節
暴雨落在“三八線”上
也落在了皖北平原
1
1950年6月25日,星期日,凌晨4時。
朝鮮半島海州灣的最深處,一個原名“孤竹”,盛產梨子、硯臺和墨的地方,一條東西走向的緯線“三八線”,正在無邊的暗夜里靜默。
夜色漆黑,大雨滂沱,雷鳴電閃。突然,一道比閃電還要明亮的光線穿透雨幕,在漆黑的夜幕中升了起來。那是一枚信號彈,沒有人知道,后來被中國人稱為“朝鮮戰爭”、美國稱為“韓戰”的著名戰爭,即將爆發。
北緯38度線上的針葉林和闊葉林,此刻全都籠罩在暴風驟雨之下。
也就在這個夜晚,中國皖北的潁上縣,一個叫作“新集孜”的小村莊,午夜時分,農婦李秀英被一陣炸雷驚醒了。她翻身下床,心里一驚,腿肚子以下全是水,她意識到:大水又來了!她并不慌張,住在潁河岸邊,這樣的大水,總是隔個三五年就來上一次,也不過是水來人走,水走人回,好在這之前就已經做了準備,不至于太手忙腳亂。
皖北苦寒,加上總發大水,老百姓的日子就過得艱難。“泥巴凳,泥巴墻,除了泥巴沒家當”,大水一來,蕩然無存,一般人家,都沒啥值錢的東西,一年四季,冬棉夏單,全都搭在一根麻繩上。可李秀英家不同,李秀英家在集鎮上,開著一間小飯鋪,算是殷實人家。李秀英走到堂前,看見舅和妗子一人摟個孩子,也都起來了。她走上前去,猶豫著問:爹,走不走?可還沒等話說完,就聽見一聲炸雷轟隆隆滾過,接著一道閃電照亮了夜空,雨聲驟然大起來了。她舅大聲說:走,走,趕緊走!再不走,怕就走不及了!
李秀英本姓朱,4歲那年過繼給舅舅李復燃當閨女。她妗子一輩子沒生養,所以李秀英長大成人之后,也沒舍得往外嫁,而是收了個上門女婿。
然而此刻,上門女婿馮學永,又在哪里呢?
李秀英顧不上抱怨,而是抱上小的,扶著老的,磕磕絆絆地向門外走去。她男人馮學永,4年前去趕集的路上,讓國民黨抓了壯丁,至今沒有音信。那一年她大閨女才剛會走路,小閨女還在肚子里,沒有出生。雨越下越大,還沒等走到村外的崗地上,大水就漫過了膝蓋,很快就齊腰深了。
李秀英說不出的凄惶,還有一種深深的恐懼。13歲那年,她就被大水沖走過一回,莊里人都以為她回不來了,她卻被人扯著頭發救起來,活著回到了莊里。16歲結婚,17歲生女,18歲男人就讓人抓了壯丁。
你到底在哪兒啊?你是死是活,能不能言語一聲?
李秀英一邊跌跌撞撞,扶老攜幼地往崗上走,一邊在心里一遍遍發問。
雨還在“嘩嘩嘩”地往下倒,莊子里雞飛狗叫,耳邊全是孩子們的哭聲。李秀英的心里越發凄惶了,對不知死活的男人,不由得生出幾分怨恨。她在心里說,你把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全都丟給了我,你就不虧心?
當頭一個霹靂,把李秀英驚得一個激靈。借著閃電的亮光,李秀英看見她舅一臉的驚慌,他連聲說:壞了,壞了!看這架勢,今年怕是又要破堤!
自打1938年6月9日凌晨,蔣介石扒開了花園口,黃水順賈魯河分兩路下瀉,西一路沿潁河突入淮河,潁河大壩就破了堤。那一回,河南、安徽、江蘇三省總計44個縣市被淹,受災面積29000平方公里,淹沒了近2000萬畝耕地。豫、皖、蘇三省大約有390萬人背井離鄉,一路乞討,在逃難的人群中,就有10歲的李秀英。
李秀英對破堤,有著深深的恐懼。后來在治淮工地上,兩次成為勞動模范的李秀英,經常能夠想起破堤后,他們一家老少無家可歸,孤苦伶仃的情景。
李秀英的故事很長很長,作為貫穿新中國70年治淮史的人物,她將不斷地出現在后面的章節中。
2
現在還是回到1950年的那場大水,那場大水來得毫無征兆,因為進入 6月之后,淮河流域一直是干旱少雨。但6月26日到7月20日,20多天的時間,卻一直是陰雨連綿。這期間出現了3次階段性暴雨,第一次是6月26—30日,雨區在淮河上中游及徐淮地區,正陽關雨量124. 0mm、蚌埠雨量123.5 mm、新蔡雨量125.0 mm;第二次是7月2—5日,雨區在淮河上游干流兩岸、洪汝河及淮南山區,正陽關雨量229.2mm、新蔡雨量250.6mm;第三次是7月7-19日,雨區在蘇北、皖北等地區,淮陰雨量356.2mm、蚌埠雨量355.6mm、浮山雨量301.6mm、新蔡雨量295.9mm、正陽關雨量277.1mm。請原諒我們不得不寫下以上這幾組數字,因為只有數字才能說明雨情的嚴重性。洪水主要來自淮河上游及中游北岸各大支流,淮河干流正陽關(魯臺子)、蚌埠、浮山、中渡等地洪水于6月底先后起漲,之后急劇上漲,由上游而中游,先支流后干流,最終發生了大崩潰。
在日后漫長的歲月里,我們還將多次與這些地名相遇。
差不多70年后,我們在圖書館里翻閱治淮資料,面對當年的雨情災情,仍感觸目驚心。7月3日前后,淮河支流南部的谷河、潤河、里河、泥河、洪河,北部及中部的肥河、茨河等河堤均發生了漫溢,洪水灌入阜陽專區的阜陽、臨泉、太和、潁上等縣鄉;11日南岸的淠河山洪爆發,灌入淮河后在安豐塘決口,接著在迎河集林家溝下,漫決了四處;14日來水兇猛的潁河,在阜陽、潁上之間沖開多處缺口;16日澮、沱、潼、肥四水并漲,五河縣全境盡成澤國;7月5日淮河干堤先是在阜南縣境潰決,6日在霍邱境內潰決,緊接其后,懷遠、鳳臺、壽縣境內的淮河大堤,發生了連鎖性潰決;16日壽西淮堤潰決,18日蚌埠至鳳陽段淮堤潰決,20日鳳臺縣焦崗湖、禹山壩、黑張段漫決,21日五河大堤破堤,23日蚌埠柳溝閘潰。潰決、潰決、潰決,連續不斷的潰決,不用身臨其境,僅看文字描述,就已驚心動魄。從這一天開始,懷遠以上的淮河大堤已無完整堤圈,懷遠以下水面與壩頂相平;26日沫河口淮堤潰決,大水自蚌埠以下至五河縣不分河道,奔流四溢,正陽關至三河尖水面東西100公里,南北20至40公里一片汪洋,沿淮村莊僅能看見樹梢。
沿淮很多的老百姓,就是攀在這些樹梢之上,才僥幸逃出了一條性命。
自南宋紹熙五年,公元1194年,黃河第四次大改道以來,淮河流域一直大水不斷。據不完全統計,在1949年之前的2500多年間,有明確記載的黃河泛濫多達1500多次,改道26次,釀成多次“黃河奪淮”事件。在1194年至1855年的661年間,黃河將大約700億噸泥沙帶入淮河流域,造成魯南的沂、沭、泗水不能入淮,無數支流與湖泊淤積廢棄,淮河原有水系遭到嚴重破壞。淮河中游北岸的潁河、西淝河、渦河、北淝河、澮河、沱河等支流,多次受到黃河侵擾,每當暴雨集中的汛期,洪水在淮河中游淤積,沿淮洼地一片汪洋,幾乎是十年九澇,大雨大災,小雨小災,無雨旱災。
6月下旬開始的這場大暴雨,在皖北平原上一直持續到7月中旬,蚌埠以上各站點水位,均超過了歷史上水患嚴重的1921年和1931年。
家住潁河洼地上的李秀英,在村外的崗地上待了整整40天,大水才慢慢退下去了。沒有牛,沒有羊,沒有雞,沒有狗,沒有莊稼生長,到處是沖垮的房屋,沖倒的大樹,水洼里蚊蟲肆虐,蛙鳴如鼓。這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呢?看著被大水漫過的土地和村莊,李秀英欲哭無淚,沒有一絲死里逃生的喜悅。
對于1931年的大水,李秀英不記得了,那一年她剛3歲,還沒過繼給新集孜她舅當閨女。大水是怎么來的,又是怎么走的,印象很模糊,她只是從老人們的口中,知道那一年的大水特別大,倒了很多屋,死了很多人,淹了很多莊稼。后來上了治淮工地,讀了掃盲班,她才知道1931年的大水是淮河流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受災面積涉及湖北、安徽、河南、江蘇等8個省區,受災人口總計5000多萬,40多萬人死亡,近1.5億畝農田泡在大水里。當時的新聞紙,以“洪水橫流,彌溢平原,化為巨浸,死亡流離之慘觸目驚心”來形容,餓殍遍野,浮尸滿地,無數人流離失所。截至那一年的11月份,水災發生近半年之后,災民從國民政府手里拿到的救助款,平均每戶不過大洋六角。
集上的人已經在商量到哪里去逃荒要飯,這讓李秀英更加心慌了。別人家無論多難,總有個男人撐著,自家呢?老的老,小的小,妗子是小腳,舅的癆病又犯了,就在李秀英凄凄惶惶,不知如何是好之際,7月11日,華東軍政委員會皖北災區視察團,突然來到皖北一帶。視察團由農林、財政、民政、水利、衛生五個部門共同組成,一同到來的,還有緊急撥發的500萬公斤急救糧,和500萬公斤種子糧。
李秀英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7月14日,視察團參加了皖北行署在蚌埠召開的有淮河災區各專員參加的緊急會議,布置防汛搶救工作,會后,視察團分組到災區視察水情。7月20日,關于皖北淮河災情的報告,就遞到了中南海毛澤東主席的案頭。
領到救濟糧的李秀英當然不會知道,淮河大水的報告已經直接交到了毛澤東的手上,但她和鄉親們一樣,深深感受到了新政權與舊政權的區別。這份報告中說:“今年水勢之大,受災之慘,不僅重于去年,且為百年來所未有。淮北20個縣、淮南沿岸7個縣均受淹……其中不少是全村沉沒。由于水勢兇猛,群眾來不及逃走,或攀登樹上、失足墜水(有在樹上被毒蛇咬死者),或船小浪大、翻船而死者,統計489人,受災人口共990余萬,約占皖北人口之半……由于這些原因,干群均極悲觀,災民遇到干部多抱頭大哭……”
毛澤東主席讀到這份報告,想來一定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的心情也一定非常沉重。對外,該如何應對朝鮮變局;對內,該如何紓解淮河水患,在1950年的夏季,這兩大難題一齊涌上了新中國領袖的心頭。沒有人知道他所承受的壓力,也沒有人知道他內心做過怎樣的斗爭。我們能夠知道的是,在報告交到他手里之后,中央政府隨即就調撥了糧食2億斤,鹽1000萬斤,煤炭52萬噸,用于救助皖北水災,緊接著又發放了350億種子貸款,用來發展生產。新中國剛剛建立,國家還很困難,但不管怎么困難,老百姓的吃飯問題,都必須盡快解決。這是關系到政黨威信,政權鞏固的大問題,所以在前不久,在1950年6月6日召開的中國共產黨七屆三中全會上,毛澤東發表了一個十分有名的講話,叫作《不要四面出擊》。這一講話的重點就是,如何處理好各階級、政黨、民族的關系,以孤立和打擊當前的主要敵人,而樹敵太多對當前局勢不利。新中國就是要讓人民過上好日子,這必須成為建國后全黨的統一目標,毋庸質疑。
3
然而誰也想不到,淮河流域會發生大水災,更想不到僅僅半個月后,朝鮮戰爭就打響了第一槍。內憂外患,紛至沓來,緊緊膠著在一起。7月7日,在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周恩來的主持下,“保衛國防”第一次緊急會議召開,7月10日,“保衛國防”第二次緊急會議召開,十萬火急,研究應對朝鮮戰爭事宜。
東北地區上空,鴨綠江一線,彌漫著越來越濃的戰爭烏云。
而7月10日,正是淮河流域第三次階段性暴雨期間,雨區籠罩了蘇北和皖北的廣大區域。關于淮河大水的報告,被接連不斷地送往中央,和朝鮮戰局一樣十萬火急。7月13日,中共中央、中央軍委作出了《關于保衛東北邊防的決定》,同時還做出了一個日后看來極有遠見的部署:動用最精銳的戰略預備隊,即刻集結在東北地區,組成東北邊防軍布防在中朝邊境,以隨時應對變局。
而皖北的暴雨,也一直在下個不停。
那是一段難熬的日子,淮河大水的報告和朝鮮半島的軍報,交替出現在毛澤東的案頭,他書房里的燈火,常常是徹夜不熄。隨著局勢的發展,中國希望在“三八線”停火并和平解決的愿望,看來是越來越渺茫了,朝鮮半島硝煙彌漫,局勢危急。10月1日凌晨2時50分,斯大林收到了蘇聯大使轉來的金日成的正式求援信。信中懇求斯大林給予直接的軍事援助:“如果由于某些原因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時,請幫助我們在中國和其他人民民主國家組織國際志愿部隊,給我們的斗爭以軍事援助。”
根據檔案記載,斯大林拿到金日成的求援信不過10分鐘,就口授了他給蘇聯駐北京大使的電報,要求他盡快轉告毛澤東或周恩來。由于時差及中轉等原因,斯大林的電報經蘇聯大使羅申之手遞交毛澤東時,已是中午時分了,這時金日成的特使樸一禹,帶著求援信先一步來到了中南海。出兵,還是不出兵?相信此時在毛澤東這里,這已經不是問題。他的態度非常明確,雖然出兵存在著種種風險,甚至包括美國向中國宣戰的可能性,但如果不出兵,任憑美國人在鴨綠江對岸挑起戰爭,則無論是國家安全還是經濟建設,我們都將受到嚴重威脅。斯大林怎么想的,且不去管他了,反正在我們,在中國,堅決出兵!
從10月1日起,直至10月19日志愿軍正式跨過鴨綠江,被后來的史學研究者們稱為艱難決策的“18個日日夜夜”。為了最后下定決心,毛澤東多日不眠不休。據時任毛澤東衛士長的李銀橋記述:“毛主席考慮出兵不出兵,連續幾天不能入睡,吃安眠藥也睡不著。開會那天,他的東屋里坐了一屋子人,滿屋子煙霧騰騰,從五六點鐘開始研究,一直到后半夜。”有中央領導人回憶說,在考慮出兵不出兵朝鮮的問題時,毛主席一個禮拜不刮胡子,想通以后,開了會大家意見統一了,才刮了胡子。
1950年10月8日,在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正式越過“三八線”的第二天,毛澤東以中國人民軍事委員會主席的名義,發布了組成“中國人民志愿軍”,出兵朝鮮的軍令。一時,世界為之震驚!從當時的歷史條件看,出兵朝鮮,中央確實下了很大的決心。新中國成立之初,中國的人均GDP僅29.2美元,而隨美軍入朝作戰的印度,當時的人均GDP是56美元,至于美國的人均GDP更是高達2412美元,國力和財力,都不可同日而語。連年的戰爭,給中國經濟帶來毀滅性的破壞,數億人處在饑餓之中,人民的溫飽問題尚未解決,這個時候出兵,拿什么去打呢?
戰爭背后,拼的是經濟實力。
而在外交方面,美國此前剛向與新中國建交的瑞士政府,發去 “貴國過早承認亞洲的一個共產黨政權將很不適宜”的警告電報,此后又單獨發出照會,要求其所有的盟國,在是否承認新中國的問題上,都必須與美國保持一致。而在國內,西藏反動勢力活動頻繁,英國人查理遜和美國人托馬斯,竟然伙同西藏攝政大札秘密組成“親善”代表團,謀求美英等外國勢力的支持,妄圖實現“西藏獨立”。而新中國成立雖已數月,大西南土匪活動仍然十分猖獗,經常武裝侵擾新生政權。西南地區崇山峻嶺連綿不絕,原始森林密布其間,石灰巖造就的奇異地形,為據山為王者提供了優越的天然條件,因此這一地區歷來匪患嚴重,屢剿不絕。1950年初,云南境內發現有土匪148 股,滇南匪特組織“云南人民自救剿共建國軍”竟然下轄5個縱隊;貴州省發現有土匪541股,在甕安、余慶、湄潭、金沙及石阡一帶肆意破壞交通、搶劫物資、威脅群眾,殺害政府和軍隊工作人員;四川作為抗戰時期國民黨老巢,反動基礎尤其頑固,發現有土匪300多股,多達40萬眾。內憂未解,外患又起,危機重重,創深痛巨。在如此嚴峻的局勢下,面對淮河水患,共產黨的新政權將如何處理,如何解決?確實是一個嚴峻考驗。
現在我們來看看,毛澤東當年所做的幾份批示,以及中央針對治淮所發布的一系列政策措施:
7月20日,毛澤東在審閱華東軍政委員會關于1950年淮河大水受災情況的電報后,當即批示:“除目前防救外,須考慮根治辦法,現在開始準備,秋起即組織大規模導淮工程,期以一年完成導淮,免去明年水患。請邀集有關人員討論:(一)目前防救,(二)根本導淮問題。”
8月5日,中共安徽省委關于淮北遭受洪災情況的報告,以“機要急件”的方式,送到了毛澤東的手中。毛澤東在電報中的“不少是全村沉沒”“被毒蛇咬死者”“今后水災威脅仍極嚴重”“多抱頭大哭”等多處畫了橫線,并在電報上寫了一段給周恩來的批示:“周:請令水利部限日作出導淮計劃,送我一閱。此計劃8月份務必作好,由政務院通過,秋初即開始動工。”周恩來根據毛澤東的指示,在抓救災的同時,加緊了對治淮工程的具體部署,這就是一個新生政權,對待淮河水患、對待人民的態度。
大水過后的8月,淮北大堤暑氣蒸騰,成千上萬的受災群眾,蹲守在堤壩之上,等待政府發放的救助糧,盼著大水快一點退下去。而在東北地區,8月27日,美國9架侵朝空軍飛機,飛侵我國邊境的輯安、臨江、安東等地上空,掃射車站、機場等建筑物,炸死炸傷中國居民24人。這是欺人太甚,也是公然挑釁!中央軍委隨即將3個航空兵師、15個高射炮團和1個探照燈團,分別部署在沈陽、鞍山、本溪、北京、天津、南京、上海、杭州、廣州等地,擔任對空防御,并將東北地區南部的部分工業設備和戰略儲備物資,緊急向北部轉移。就是在這樣的重重危局之下,8月底,治淮會議在北京召開,華東區與中南區水利部,淮河水利總局及河南、皖北、蘇北三省區的負責干部參加了會議。在周恩來總理的主持下,會議對淮河水情、治淮方針及1951年應辦工程,進行了反復研討,為政務院發布治淮決定作好了充分準備。
這時已是8月31日,這個月的最后一天。毛澤東在審閱華東軍政委員會轉報的中共蘇北區委治淮意見報告時,其中的第三項引起了他的注意。這項意見是:“如今年即行導淮,則勢必要動員蘇北黨政軍民全部力量,蘇北今年整個工作方針要重新考慮,既定的土改、復員等工作部署必須改變,這在我們今年工作上轉彎是有困難的;且治淮技術上、人力組織上、思想動員上及河床搬家,及其他物資條件準備等等,均感倉促,對下年農業生產及治沂均受很大影響。如果中央為挽救皖北水災,要蘇北改變整個工作方針,服從整個導淮計劃,我們亦當竭力克服困難,完成治淮大計。”
出于對這條意見的重視,毛澤東親筆作出這樣的批示:“導淮必蘇、皖、豫三省同時動手,三省黨委的工作計劃,均須以此為中心,并早日告訴他們。”
現在回過頭來看,1950年的整個夏季,毛澤東都在為淮河大水殫精竭慮。按照毛澤東的指示,9月11日,水利部治淮會議結束后,立即用電報把中央的治淮決定傳至安徽、江蘇、河南三省,同時要求三省迅速傳達到縣一級黨委、政府,再傳達到農村基層黨支部。中央的治淮決定下達后,在蘇、皖、豫三省干部和群眾中引起了極大反響,極大地鼓舞了人心。9月16日,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在寫給華東局和黨中央的報告中提出,為了治淮,中央應向安徽、江蘇、河南三省治淮工地緊急調運糧食,而曾希圣的這份報告,也很快就轉到了毛澤東手里。9月21日,毛澤東把這份報告批給了周恩來,同時在報告上做了批示:“現已9月底,治淮開工期不宜久拖,請督促早日勘測,早日作好計劃,早日開工。”
字里行間,能感到毛澤東焦炙如火的心情。
按照毛澤東的這一指示,治淮前期工作迅速展開,淮河上游工程局隨即在開封成立。華東水利部、長江下游工程局、珠江水利工程總局,都相繼派出了測量隊支援治淮,接著,淮河下游工程局在淮安成立。10月14日,政務院集中各地意見,對治淮計劃進行了修改和充實,進一步組織專家反復研討后,由政務院發布了《關于治理淮河的決定》。這個決定,不僅闡明了治淮的方針、下年度治淮的工作方案,還具體規定了人力、物力、財力的保障措施。11月6日,治淮委員會在蚌埠成立,同日,蘇北運河整修工程開工,淮陰、鹽城、泰州3個專區35.76萬民工參加,這標志著治淮工程開始全面實施。
在治淮工程中,糧食是一個大問題,因為治淮大部分是土方工程,主要靠投入大量人力來完成。有了充足的糧食,才能動員和組織大批民工,投入到治淮工地上來。在全國大部分地區糧食奇缺的情況下,也是毛澤東親自決定,調撥大批糧食到治淮工地。政務院按照毛澤東的指示,于當年11月撥出治淮工程糧食2億多公斤。
大批糧食的調入,保證了各地的治淮工程按期開工,? 在那個糧食奇缺的年代,一次性調撥2億多公斤糧食,需要下很大的決心。
11月23日,水利部在北京召開全國水利工作會議,將治淮列為下年度首位工作。時令已經進入冬季,樹木落盡了葉子,大水淤過的淮北大地千瘡百孔。聽聞中央的一系列決定,在外逃荒要飯的災民紛紛返回家園,主動請纓為治淮修造船只,打造工具,準備往工地運送工料和糧草。一時“父子齊上陣,兄弟爭報名,婦女不示弱,夫妻共出征”,民情激昂,民心沸騰。同時,中央從東北、華北、中南各省調運的建設物資和工程技術人員,也在日夜兼程,趕往治淮工地。
多年后我們發現,抗美援朝和治淮,是1950年發生在中國大地上最大的兩件事,它們是那樣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并以一種險象環生的方式交替呈現,仿佛就是為了考驗中國共產黨,考驗中國共產黨的勇氣和膽略。而最終的結果,幾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美國人沒有料到,中國人敢于出兵朝鮮;中國老百姓也沒有料到,剛建立不久的新政權,敢于在百業待興、百廢待舉、大兵壓境、危機四伏中,毅然做出“治淮”的決定。1950年 10月19日晚,就在25萬中國軍隊兵分三路,從安東、長甸河口和輯安一線秘密跨過鴨綠江時,新中國的另一場戰爭——治淮,也徐徐拉開了它的大幕。
第二節
一個流淚的決定
背后還有許多
1
70年后,當我們回顧那段歷史時,有一個細節不斷被人提及:毛澤東在接到淮河流域皖北大水的災情報告時,在“被毒蛇咬死者統計489人”的文字下面,用紅筆重重地畫上了一道線。他邊讀報告邊念叨:“解放了,老百姓還受這么大罪!”他喊來秘書田家英,手舉著電報給他看,淚流滿面,不斷地重復著一句話:“不解救人民,還叫什么共產黨!”
這是一個偉人,為人民流下的淚水。
毛澤東的眼淚,讓我們切切實實感受到一個共產黨人,一位人民領袖,對人民的血肉深情和赤子之心。它注定在日后被反復提及,并永恒地閃亮在歷史深處。但是“治理淮河”這一重大決定,在國內庫帑空虛、國外戰爭突起的大背景下做出,并不僅僅是出于毛澤東主席一時的感情沖動,而是與黨的宗旨一脈相承。梳理中國共產黨的歷史,我們會發現,國家層面上的大規模“治淮”,雖在1950年的大水之后啟動,但這個政黨對于淮河水患的關注,卻早在取得全國政權之前就已經開始。
發現這一點時,我們非常驚訝,非常激動。
那是2018年6月里的一天,上午10點多鐘,當我們走進位于舊稱淮陰,今稱淮安的蘇皖邊區政府舊址時,我們還不知道,我們將發現什么。那一天,蘇北的陽光很燦爛,天空非常藍。 1945年8月,日寇投降后,蘇北、蘇中、淮北、淮南四大解放區連成一片。1945年11月1日,蘇皖邊區政府于清江市正式成立,下轄8個行政區,江蘇、安徽、河南的73個縣市,面積10.5萬平方公里,人口2500萬。在長長的文字說明中,我們意外發現了邊區政府整沭導沂的資料,我們驚呆了。沭水和沂水,都屬于淮河流域,難道早在這一時期,早在取得全國政權之前,中國共產黨就已經開始治淮了?
我們按捺住內心的激動,迅速掏出本子和筆,摘錄相關資料。
也許人們難以理解我們的激動,那是因為你還不知道,這一發現對于治淮意味著什么。人們一般把治淮開始的時間,定在 1951年5月 15日,毛澤東題寫“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授予治淮委員會等單位的那一天;而熟悉新中國治淮史的專家,則是從1950年10月14日,政務院發布《關于治理淮河的決定》算起。沒有人意識到,蘇皖邊區政府時期甚至更早,中國共產黨就已經開始治理淮河了。在這個院落里,我們還發現了一塊長條石,上面刻著“永保群眾利益”六個楷體大字,下方是一行落款:淮北蘇皖解放區淮寶縣政府縣長方原題,一九四五年八月修。
淮寶縣是由今江蘇寶應、淮安、淮陰、金湖、洪澤交界處各一部分所組成,即今洪澤縣和金湖縣的前身,是 1940年 7月,新四軍五支隊司令員羅炳輝開辟的抗日根據地。讓我們感興趣的是,淮寶縣縣長方原,是在什么情況下,寫下了“永保群眾利益”這六個大字?
幾經周折,我們在安徽巢湖市的“當代人物志”中,找到了有關方原的資料。他是安徽省巢湖市岐陽鄉唐家嘴人,原名趙方遠, 1933年 2月加入中國共產黨,長期在北平從事地下工作。1946年進入蘇北解放區,任中共華中五分區第四中心縣委書記兼淮寶縣委書記、四支隊政委。盡管今天,他的行跡連同他的名字,都早已被歲月的塵埃所掩埋,但“永保群眾利益”六個大字,還閃亮在蘇北的土地上。
那是1945年8月初,淮寶縣為了紀念軍民共修洪澤湖大堤,特別鐫刻的一塊石碑,由縣長方原親筆題勒,鑲砌于黃罡寺奪險段新竣工的石工墻。洪澤湖大堤自抗戰以來損毀嚴重,由順河到武墩,竟有400多段遭到破壞。為了確保洪澤大堤的安全,在淮寶縣參議會提議下,淮北行署決定撥出專款,重修洪澤湖大堤,得知這一決定,根據地人民歡欣鼓舞。從1943年7月至1945年8月,新四軍四師兼淮北軍區參謀長張震,11旅旅長饒子健,在淮寶縣帶領新四軍戰士,和當地民眾一起,白天避開敵軍侵襲,夜間搶修石工墻,培固洪澤湖大堤。在洪水猛漲的汛期,淮寶縣政府組織數千民工及地方武裝晝夜巡防,謹防敵人侵擾。當大堤出現潰塌險情時,新四軍官兵也像今天的人民解放軍一樣,奮不顧身地跳入水中,攜手并肩組成一道人墻,用他們的血肉之軀擋住決口,確保大堤不被洪水沖垮。
而1942年底至1943年冬,是蘇北抗日根據地最為艱難的階段。由于蘇聯紅軍在歐洲戰場上,成功阻擊了德軍的攻勢,侵華日軍為了加強在亞洲戰場尤其是在中國占領區的控制,于1943年2月中旬,調集重兵2.5萬人,分4路由南向北、由西向東,分進合擊,對蘇北解放區進行春季大掃蕩,妄圖消滅新四軍在鹽阜地區的主力。所以可想而知,重修洪澤湖大堤工程,是在一種什么樣的情形下進行的。1944年春,淮寶縣民主政府領導7個區的人民群眾,歷時100余天,用工30余萬個,筑成400多米長的人字頭攔河大壩,保證了30多萬畝土地的安全。與此同時,又動員了20多萬民工,自高良澗經順河集、黃圩子向北繞成子湖銜接安河,在低洼的荒草灘上,修筑了200余華里的洪澤湖大堤。據記載,這些工程的受益面積達735余萬畝,僅1943年就增產糧食7900余萬斤,不僅改善了根據地人民的生活,也有力地支援了抗日戰爭。
1945年2月,日軍侵占了蔣壩鎮,破壞大堤石工墻200多丈,堤下百姓日夜不寧。3個月后,新四軍收復了蔣壩,立即帶領群眾修復被日軍破壞的石工墻,6月又在周橋南北修復了石工墻320丈。正是為了紀念蘇皖解放區軍民共筑洪澤湖古堤的業績,淮寶縣民主政府決定在大堤上立碑銘記,縣長方原代表中國共產黨,在石碑上刻下了“永保群眾利益”的題詞。
有必要對“石工墻”,先做一個簡單的說明。從明萬歷八年(1580年)起,洪澤湖大堤的迎水坡,就開始增筑直立式條石墻護面,時稱“石工墻”,歷經明清兩代171年漸成規模。石工墻使用千斤重的條石及糯米石灰漿砌筑,共用條石6萬多塊,規格統一,筑工精細,而其直立條式防浪墻壩技術,代表了當時世界的最高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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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8日,我們第二次來到蔣壩。連日暴雨,洪澤湖濁浪滔天,長風鼓蕩而過,著名的蔣壩古鎮,于夏日的午后靜寂無聲。和全國所有的鄉鎮一樣,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鎮子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蔣壩位于洪澤湖東岸、洪澤湖大堤最南端,已有1400多年歷史,是一座“因堤而興”的集鎮。抗戰時間,蔣壩的財神廟,曾是吳運鐸領導下的新四軍二師、四師兵工廠,在蘇北解放區赫赫有名。
如今,70多年過去了,戰爭的硝煙早已散去,但那塊“永保群眾利益”的六字碑刻,在蘇北初夏的陽光下,依然激蕩著我們的心。和“為人民服務”一樣,“永保群眾利益”是中國共產黨的宗旨,從她誕生的那天起,就時刻銘記。事實上,自1939年,中國共產黨先后在淮河流域,開辟了蘇皖邊區、魯豫皖邊區、鄂豫皖邊區根據地以來,地處淮河中下游的中國共產黨邊區政權,即使在嚴酷的對敵斗爭中,也始終沒有忘記對淮河的治理。這個從蘇皖邊區政府的組織架構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邊區政府不僅設有建設廳,建設廳還下設水利處,專門負責邊區的水利建設,制定邊區水利建設方針政策,指導各縣水利工程實施,掌握各項水利糧款發放標準。邊區政府領導邊區人民,一邊與敵人打仗,一邊抓生產勞動和水利建設,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就先后修筑了洪澤湖大堤、淮北大堤、雪楓大堤、人字頭大堤等等多項水利工程。
人字頭大堤的工程技術指揮,是錢正英。
人字頭大堤因壩型酷似“人”字而得名。修人字頭大堤時,淮寶縣抗日民主政府因缺少技術力量,向淮北專署求援,專署派錢正英前來擔任工程的技術指揮。大堤竣工時,解放區《拂曉報》曾以“轟動淮北的人字頭工程”為題,作了專門的報道,它是錢正英獨立完成的第一個水利工程,對她來說意義重大。
三年多的采訪中,我們多次行走在這片土地上,尋找戰爭年代治水的遺跡。1944年春,淮北行政公署動員3萬多軍民,修筑淮北大堤蚌埠至五河段,當時,沿淮對敵斗爭非常緊張,周圍敵偽環伺,碉堡林立。汪偽安徽省政府就設在蚌埠市,淮南是敵占區,淮北是解放區,而蚌埠以東的長淮區、臨淮關、毛灘、五河等地,密密麻麻都是日偽軍的據點。加上淮河是敵人重要的水上交通線,白天黑夜都有日偽的小汽艇巡邏,更增加了工程的難度。為此,抗日民主政府專門成立了工程流動指揮部,同時為了打擊敵人對修堤工程的破壞,彭雪楓指揮主力部隊,在津浦鐵路和沿淮一帶主動出擊,牽制敵人,并抽調一部分主力直接參加修堤工程,確保了工程的順利進行。修堤工程3月里動工, 6月里完工,經過90多天的緊張戰斗,解放區軍民終于趕在淮河汛期到來之前,將90多公里大堤修好。這項工程也是蘇皖根據地最大的水利工程,大堤建成后,當年淮北豐收,淮南受災,僅一河之隔天差地別。
后來的水利部部長、中國工程院院士錢正英,幾十年后回憶起這次修堤:“因為我是學土木工程的,所以就被組織上抽調出來搞這項新工作。大堤修成后,群眾很高興,我也從這件事中,深深體會到水利事業涉及人民切身利益,水利事業對我們國家的重要性。從那時候起,我愛上了這項事業。”
說這話時錢正英21歲,但從上海進入淮北解放區,已經兩年的時間。1941年9月,18歲的錢正英在上海參加了地下黨,對布爾什維克和共產主義,抱有狂熱的幻想。1942年秋冬之際,因為給新四軍采購藥品而行跡暴露,在上海地下黨的安排下,與5名黨員學生一起,秘密轉移到淮北解放區。在泗洪縣半城鎮新四軍四師師部,她見到了師長彭雪楓,那一年,錢正英19歲。
錢正英以遺憾的口氣對彭雪楓說:“我的專長是土木工程,只因生不逢時,才放棄科學,投身革命。”彭雪楓安慰她說:將來我們要在半城建造一個大禮堂,你還是可以施展你的才能的。
1943年夏,淮河發大水,淮北大堤決口,兩岸盡成澤國。1944年,人民政府決定以工代賑,修復淮河大堤,錢正英這個土木工程專業肄業的上海女生,就成了技術負責人。她白天在大堤上搞工程,晚上和部隊一起打游擊,以防敵人偷襲。有一次,房東大嫂說:“女人是不能上堤的,不吉利。”她很好奇,就問:“那為什么我天天上堤,也沒有人管我呢?”
房東大嫂說:“咦!你不一樣,你是來給我們治水的!”
正是從這件小事上,錢正英知道了老百姓是多么看重治水。這期間,她寫了一首打油詩:“夕照映遠山,大堤臨長淮。足下黃水去,天邊白云來。躍躍女兒志,浩浩祖國懷。笑指對岸敵,中華屹然在。”滿懷豪情。
大堤修好后,錢正英被調到淮北行政公署任水利科長。能夠從事自己喜歡的技術工作,她很開心。她沒事就騎部自行車,在蘇北大地上轉悠,拿著一張軍用地圖,把淮北解放區的幾個縣都走了一遍,還在當地士紳的家里,找到一些水利方面的書,了解淮河的歷史,邊干邊學。這段經歷,讓錢正英親身體會到,共產黨如何關心民眾的疾苦,如何為老百姓謀利益。這也奠定了她一生的思想作風和工作作風,奠定了她對水利事業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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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淮北大堤草木青青,大葉楊在風中翻動著葉子,發出“嘩嘩”的聲響。我們曾長時間地佇立在大堤之上,看堤下沃野千疇,阡陌縱橫,村落密集,心情難以平靜。70多年風吹雨打,今天我們已經很難尋覓到當年的痕跡了,但一些共產黨人的名字,卻永遠融鑄在了治淮工程里。1941年,蘇北阜寧縣縣長宋乃德,為了使民眾不再遭受毀滅性的海嘯災難,先后帶領24000人,在國民黨、日偽、頑軍和敵特暗殺活動的重重侵擾中,苦戰兩個多月,組織當地軍民修筑了長達90華里的防洪堤壩,老百姓稱之為“宋公堆” 至今。蘇北一帶,還有“從南到北一條龍,不讓咸潮斗阜東,從此無有沖家禍,每聞潮聲思宋公”的民謠歌唱。
“宋公”宋乃德,值得大書特書。鹽阜區沿海一帶,由于經常發生大潮和海嘯,造成海堤潰決,嚴重威脅沿海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1939年夏,又有海嘯發生,國民黨“韓頑”政府的官員不僅不顧人民死活,反而瞞上欺下,利用修筑海堤大發橫財。“韓頑”的韓,是指國民黨韓德勤部,此人曾在蘇北戰場和陳毅打過黃橋戰役。工程預計挖土方20多萬,需要工銀19萬元,結果他們僅挖了5萬方,卻虛報工銀11萬多元。偷工減料的海堤未經大潮即被海浪沖潰,數萬民眾被淹死,沿海一帶遍地鹽堿,成為不毛之地。1940年底,共產黨抗日政權建立后,阜寧縣沿海群眾紛紛要求重筑海堤。1941年2月,阜寧縣參議會在抗日縣長宋乃德主持下,討論通過“修筑海堤”提案,參加會議的100多人,現場發出熱烈的歡呼聲。會后,宋乃德認真抓了發行公債、籌糧、籌草、動員民工等準備工作,促使修堤工程很快上馬。在修堤的過程中,退踞曹甸的國民黨韓頑政府,配合敵偽大肆發動謠言攻勢,說什么新四軍是想借修堤之名,“騙取老百姓一百萬塊錢”,又說“新四軍征修堤壩,是一個騙局,實際上是借此抽壯丁”等等,均被宋乃德針鋒相對,一個個粉碎。經過20多天,實際除去陰雨天外,僅用了15天時間,到6月5日,北段海堤就已經全部完工。
北堤修成之后,開始進入三伏天。俗話說“寒不挑河,夏不打堆”,天氣炎熱,又是梅雨季節,再加鹵潮泛濫,時疫流行,這時無論是士紳、工程人員、辦事人員,還是民工群眾,都主張停修南堤,等秋后再繼續。宋乃德為了保證汛期安全,同時為了擊破國民黨“韓頑”政府與敵偽日益加緊的謠言攻勢,堅持工程不能停。但南堤開工后的第4天,即6月23日,就發生了“尖頭洋慘案”,工程處監工員、縣糧食局科長陳景石,慘遭偽裝成八路軍的土匪殺害。一時人心惶惶,謠言四起。針對這一緊急情況,宋乃德及時發出《為尖頭洋事告工人書》,義正辭嚴地揭穿敵人的政治陰謀,鎮靜了民工的情緒。但南堤河口合龍當天,又遭遇一連幾天的大風暴雨,當時海水大漲,平地水深兩尺,工棚席蓋,有的被卷到水里,有的被刮到半空。到了7月11日,更加風狂雨驟,所有的土塘,水深盈尺,多處塌陷,車轍成渠,洼地成河,遍地濘泥。修堤民工害怕東北風起,引來海嘯,紛紛將泥車捆綁后留在海灘上,各自跑回家去。見此情形,駐海堤辦事處的干部和地方士紳,也都開始動搖,認為本年修堤已是無望,主張立即停下來。
為了征得宋縣長的同意,辦事處往東坎發了一份電報,而此時宋乃德正臥病在床,接到電報又驚又急。他堅決不同意停工,新政權尚未鞏固,停工將失去老百姓的信任,造成極壞的政治影響,也正中敵偽的奸計。他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冒雨涉水,抱病趕往海堤辦事處所在的八灘。由于連綿陰雨,從東坎到八灘的60多里幾成澤國。本來就重病在身,加上水深及馬腹,宋乃德在途中幾次跌倒,等趕到八灘時,全身泥水淋淋。廣大民工和開明紳士們見此情景,無不被他所感動,從而堅定了修堤的信心。
不到一周時間,跑回去的所有民工,全部返回了工地。為了穩定堤工們的情緒,宋乃德抱病在灘上坐鎮指揮數天,回去的時候,經過吳家小集,被國民黨顧德揚部所追蹤,雙方先是對峙,繼而槍戰,險象環生。不久又發生了“顧德揚舊部”捆綁殺害八灘區長陳振東和縣政府科長于欣慘案,陳振東被捕后,從容對匪徒說:“要是殺我,請帶我到堤上,我為筑堤來,今為堤死,何憾?”視死如歸,大義凜然。
多年以后,當我們從當地百姓的口中,聽說了這些故事,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什么是共產主義信仰?什么是為勞苦大眾求解放,不怕奮斗與犧牲?我們從宋乃德身上,從死去的八灘區長陳振東身上,找到了答案,看到了精神。還有很多很多的共產黨人,倒在了治淮的大堤上,他們甚至沒有留下姓名。1946年春,蘇皖邊區民眾在整修加固洪澤湖堤防時,遭到敵機的瘋狂掃射和轟炸,29位新四軍戰士和民工倒在了大堤上,犧牲的時候,肩上還挑著擔子。
這一時期,沿淮的抗日民主政權,無不心系百姓疾苦,把治淮放在重要的位置上。1943年,新四軍四師師長彭雪楓,在沿淮的泗洪、盱眙、五河3縣,帶領民眾修筑淮河大堤136華里,在入洪澤湖的各重要河口,修筑堤防35華里,開挖大小河道290條,總長2693華里。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1943年8月28日,風雨交加,淮水猛漲,淮河大柳巷圈堤的老鱉窩處,突然決了一個90余丈的大口子。淮河過浮山峽往東約5公里處,左岸有著名的大柳巷沙洲,為千百年來淮水過浮山峽沖積而成。大柳巷沙洲東、南臨淮河,西、北臨窯河,四面環水,相對封閉,洲上遍生野柳。1943年春,陳毅過大柳巷,其作《大柳巷春游》有“淮水中分柳巷洲,平沙綠野柳絲抽”句,因地理獨特,土肥水美,洲上聚居著幾萬生眾。老鱉窩決口那天,時任新四軍四師師長的彭雪楓,正在大柳巷召開醫療工作會議。抗日戰爭時期,新四軍四師醫院及泗南縣抗日民主政府創辦的泗南中學,均設在大柳巷。正在發表講話的彭雪楓,聽見外面有村民鳴鑼告急,立即率警衛營和全體與會人員,以及泗南中學師生900余人,頂風冒雨跑步上堤,親自抱草抬泥,帶頭跳入了湍急的河流堵缺。在他的激勵下,戰士們手挽手,在洪水中筑成人墻,經一晝夜的搶險堵缺,終于堵住了決口。1945年1月5日,為紀念犧牲的彭雪楓師長在搶險護堤上的功績,中共淮北區黨委、行署研究決定,將大柳巷圈堤命名為“雪楓堤”,堤內32.54平方公里的圩田,也隨之命名為“雪楓圩”。
1944年9月11日,彭雪楓犧牲在圍殲夏邑縣八里莊頑軍李光明部的戰場上,年僅37歲。聽聞他的死訊,陳毅有“雄氣壓隴海,英風斷淮河。榮哀何有盡,萬眾淚滂沱”的悼念詩,創痛深劇。彭雪楓陵園在泗洪縣半城鎮西郊,由錢正英設計。想起她一進解放區,彭師長和她說的話,錢正英百感交集。
今日的雪楓圩,是泗洪縣最大的沿河圩區,也是四河鄉人民政府所在地。2018年10月,我們棄高速而走淮北大堤,行至四河鄉停下,一直走進“雪楓圩”深處。圩內溝渠交織,稻香魚肥,“雪楓堤”上銀杏金黃,展眼望去,四野秋色深濃,萬物都已成熟。今日中國,普天之下,紅旗招展,沿淮百姓再無洪水之害,死去的彭雪楓師長,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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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年,從春到夏,從秋到冬,我們行走于遼闊的兩淮大地,打撈塵封的往事,感受歷史的溫度。進入屬于“沂沭泗”水系的山東臨沂地區,是2018年10月,天氣已經有些涼了,天空有大雁飛過,樹葉開始飄落。“沂沭泗”是指沭水、沂水和泗水,黃河奪淮后成為淮河流域內一個相對獨立的水系,位于淮河流域東北部,長江和黃河之間,北起沂蒙山,東臨黃海,西至黃河右堤,南以廢黃河與淮河水系為界,流域面積約8萬平方公里,包括山東、江蘇、安徽、河南4省15個地市78個縣、市(區),人口4638萬,耕地5412萬畝,人口眾多,地域遼闊。1946年,魯東南地區解放后,山東黨組織和人民政府非常重視淮河流域魯南、蘇北地區的洪澇災害,將蘇皖邊區水利局撤下來的部分人員,編入解放區山東省實業廳水利隊,開始做“沂沭泗”水系治理的準備工作。時任蘇皖邊區政府水利局副局長的江國棟,和山東水利隊長張次賓,各帶領一部分同志,一邊進行軍事交通工作,一邊對沂河沭河進行調查、查勘,于1947年編制了導沭工程初步治理方案。1948年9月,濟南戰役剛剛結束,中共華東中央局就批復了上述方案,并組成了山東省沂沭泗流域水利工程總隊。1949年2月,淮海戰役結束不久,山東省政府就批準了《導沭經沙入海工程全部計劃初稿》,同年3月成立了導沭委員會。4月21日導沭工程正式開工,從而揭開了山東治淮的序幕。
關于“沂沭泗”治理,我們在后面還會專門寫到。
研究新中國“治淮史”,你會發現,年輕的共和國把淮河作為奪取政權后第一條治理的大河,有著非常深刻的歷史和現實的雙重考慮。據2010年的統計數字,淮河流域是中國人口密度最大的流域,流域5省共涉及40個市、158個縣,人口總數1.71億,約占全國總人口的13%,是全國平均人口密度的4.6倍。這里又是中國的糧倉,以不足全國2.8%的土地面積,產出占全國糧食總產量13%的糧食,養育著占全國1/8的人口——我們由此知道了“治淮”的意義。
當年毛澤東流著眼淚,做出治理淮河的重大決定時,他也許是想起了幾年前,他與歷史學家翦伯贊的一次談話。那是在重慶,1945年8月下旬的一天,著名的歷史學家翦伯贊,終于見到了毛澤東,見到了他1939年在《群眾、領袖與歷史》一文中,熱烈贊頌的“偉大的歷史人物”。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后兩個星期之內,蔣介石就接連三次發電報到延安,邀請毛澤東到重慶“共商國是”,毛澤東為爭取和平,排除各種干擾,毅然飛赴重慶談判,不僅讓蔣介石深感意外,也贏得了國統區民主人士的盛贊。談判期間,毛澤東和周恩來會見了生活在重慶的知名學者和社會賢達,一方面向他們宣傳共產黨的政策,希望他們促成國共合作;一方面也向他們咨詢治國方略,以求興國之策。和翦伯贊關于淮河問題的談話,就是在這個時候。
翦伯贊1898年出生于湖南省桃源縣,是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著有《中國史綱》《史料與史學》《歷史哲學教程》等史學著作。他的父親與“黨國元老”覃振是同學同鄉,而翦伯贊本人在1929年就拜見了覃振,所以當覃振宴請毛澤東時,他得以“敬陪末座”。席間,毛澤東興趣盎然地同翦伯贊討論起“中國大歷史”,說到歷代的農民起義,翦伯贊說,在中國歷史上,發生在江淮地區的農民起義最多,也最成功。從秦末發生在東陽城(今盱眙縣馬壩鎮境內)的陳嬰、項梁起義,陳勝、吳廣起義,漢時的劉邦、項羽起義,隋唐時被稱為“江淮起義”的杜伏威起義,到宋、金以淮河為界的對峙,再到明代的討飯皇帝朱元璋等等,這些在中國歷史上發生的重大事件,都與江淮地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且這一地區的造反者,都直接推翻了當朝政權。
毛澤東傾下身子,認真地聽,若有所思。
翦伯贊接著分析,中國有“四大糧倉”,江淮地區地處華北平原和長江中下游平原,跨越“兩大糧倉”所在地,在中國歷史上有“江淮熟,天下足”和“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之說。在這樣一個廣袤的地區,幾乎占了中國八分之一的地區和人口,如果這里的老百姓,得不到基本的生活保障,他們的唯一出路就是造反。中國有句俗話,叫“餓死不如做強盜”,他們一旦造反,人多勢眾,勢不可擋,任何力量都難以鎮壓。所以,江淮地區的穩定與否,直接關系到政權穩定。
毛澤東很贊成,他說是啊,北宋有個思想家就說過:當今天下根本在于江淮,天下無江淮不能以足用,江淮無天下自可以為國。
翦伯贊很興奮,他說主席,梁啟超先生也有過這樣的表述:淮河流域陽開陰合,為我們數千年來政治史的中心,其代產英雄,龍跳虎臥,為吾國數千年人物史的代表。
現在,人民領袖毛澤東,要從治淮開始,結束這一地區千百年來的動蕩史和苦難史,給人民一份安定的生活!
第三節
從“導淮”到“治淮”
信心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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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7月20日至9月21 日,短短2個月的時間里,毛澤東為淮河救災和治理工作,連續做出了四次批示。雖然,四次批示加起來還不足250字,但它卻成為新中國治淮的開端,構成新中國治淮的基本方略。
后來的研究者發現,毛澤東的這四次批示,在表述上有著很大的變化:前三次批示,即7月20日、8月5日和8月31日的批示中,或以“導淮工程”,或以“導淮計劃”,或以“導淮”來表示,但在最后一次批示中,毛澤東將“導淮”改成了“治淮”。
一字之差,變化巨大!
治淮是新中國成立之初,毛澤東幾乎與出兵朝鮮同時做出的重大決定,因此這絕不是一時的筆誤或疏忽。如果說這之前還有所猶豫,還信心不足的話,那么此時,毛澤東要徹底治理淮河的決心,已經非常明確,非常堅定了!
所以當8個月后,他給治淮工程題詞時,他毫不猶豫,提筆寫下了“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八個大字。
從“導淮”到“修好”,是毛澤東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對治淮所做出的深入思考和最終選擇。這絕不是一種語詞上的斟酌與改變,這是大政方略之變,更是思想認識之變、態度立場之變、信心信念之變,因此有必要來看一看,高峻先生在其《新中國治水事業的起步》一書中,對此所做的論述:
毛澤東在前三封電報的批示中,均使用的是“導淮”一詞,但在9月21日的批示中,卻改用了“治淮”。“導”“治”一字之差,表明毛澤東的淮河戰略思想的一個突變。從明朝萬歷五年(1577年)禮部給事中湯聘尹首次提出導淮方案,到國民政府的導淮委員會,歷代帝王總統都言“導”,導了幾百年也沒解決淮河問題。中國共產黨執政之初便棄“導”言“治”,要從根本上解除淮河流域人民延續了800多年的苦難,還淮河人民一條清晏的大河,這充分代表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
說得太好了!確如高先生所言,“導”和“治”,無論是力度、方法還是措施、目標,都大不相同,那么,毛澤東治淮思想的轉變,是因何而起?又是從何而來?他又為什么敢于堅信,中國共產黨就一定能把淮河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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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一疑問,能夠從朝鮮戰場上找到答案。中國共產黨從誕生的那天起,就擁有了在異常艱難的境遇下,格外頑強、格外樂觀的意志品格,所以當新中國建立之初,遭遇朝鮮戰爭的考驗時,中國共產黨不僅沒有退縮,反而把國際反動勢力的孤立當成一種激勵,義無反顧地出兵朝鮮。槍林彈雨,冰天雪地,一把炒面一把雪,朝鮮戰場上每一場戰役,每一次勝利,都讓祖國人民熱血沸騰。把胸膛堵上去,把生命交出去!為了祖國,為了勝利,向我開炮!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這是電影《英雄兒女》中最震撼人心的鏡頭,驚天動地,氣吞山河。
《英雄兒女》中王成的原型,或是特級忠臣李文彥,或是大功團戰斗英雄趙先友,或是抱著炸藥包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楊根思,或是遼寧錦州大嶺村的步話機員蔣慶泉。王成熔鑄了無數志愿軍戰士的形象,王成不是個人,王成是一個英雄群體,是全體中國人民志愿軍。每天都有捷報傳回國內,每天都有英雄人物誕生。從東北到華南,從農村到城市,從工廠到學校,從老人到兒童,舉國是抗美援朝的氣氛,到處回蕩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聲。朝鮮戰場上的所向披靡,激勵了中國人民,我們有理由相信,我們沒有什么是不可戰勝的!
當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時,國際上沒有誰認為中國人能打贏,傲慢的聯軍總司令麥克阿瑟,更是想不到中國人會打贏這場戰爭。但是我們打贏了,打得不可一世的五星上將麥克阿瑟丟官去職,打得第八集團軍司令沃克中將翻車喪命,打得美國人灰溜溜地回到談判桌上。到過朝鮮戰場的美軍,很多人在回憶錄中,描述過志愿軍發起沖鋒時,“撕心裂肺的軍號聲”和“尖利刺耳的哨子聲”,而這些聲音一直伴隨他們走到生命終點,讓他們不得安寧。
他們至死也不明白,被他們稱為“謎一樣的東方精神”,到底是一種什么精神?
我們無法揣測,是否是朝鮮戰場的勝利,是中國人民志愿軍的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給了人民領袖毛澤東“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信心和決心,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朝鮮戰場的冰天雪地,上甘嶺戰役的艱苦卓絕,極大地鼓舞了治淮工地上的人們,給了他們改天換地的勇氣。在古老的沂水和泗水,在洪澤湖畔,在伏牛山和大別山的褶皺深處,熱火朝天的治淮工地上,人們放聲歌唱,作為對抗美援朝的呼應:
工地是戰場,
工具作刀槍,
多干一方土,
就是多打一個美國狼!
抗美援朝和治淮,就這樣奇妙地結合到了一起。還有一首歌,稍后也響徹了祖國大地,而最初,它是在電影《上甘嶺》里唱響: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姑娘好像花兒一樣
小伙兒心胸多寬廣
為了開辟新天地
喚醒了沉睡的高山
讓那河流改變了模樣……
這是《上甘嶺》插曲《我的祖國》,初名《一條大河》,喬羽作詞,劉熾作曲,郭蘭英演唱。《上甘嶺》導演沙蒙曾問喬羽,為什么不寫成“長江萬里波浪寬?那樣不是更有氣勢嗎?”喬羽這樣回答:長江的確是中國最大的一條江,居住在這個流域的人口也很多,但和全國人口相比仍然是少數。譬如我吧,我是一個北方土包子,過去只見過黃河,沒有見過長江。而“一條大河”就不同了,無論你出生在何時何地,家門口幾乎都有一條河……
是的,即使你家門前只是一條很小的溪流,在孩子的心目中它也是一條大河,無論這以后你走到哪里,它都勾起你對家鄉的懷想。雖然,這首歌誕生的1956年,朝鮮戰場的硝煙已經消散,但這首歌所歌唱的祖國,卻從志愿軍跨出國門的那一刻起,就給以志愿軍戰士沖鋒陷陣,奮不顧身的力量。“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就是保衛家鄉門前,那條波浪翻滾,稻香兩岸的大河。
在后來的治淮工地上,這首歌曾被成千上萬的人傳唱,而其中最能契合治淮人心境,最能引起治淮人共鳴的,就是那句“喚醒了沉睡的高山/讓那河流改變了模樣”。改天換地,重造河山,治淮人心中,充滿了自豪感。和朝鮮戰場一樣,這里也是戰場,和百萬爬冰臥雪,不怕犧牲的志愿軍戰士一樣,這里也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當淮河兩岸的220萬農民,以部隊建制進駐治淮工地,當紅旗獵獵,震天的口號響起,我們還有什么,是不能戰勝的呢?
差不多70年過去了,翻閱當年的資料和報紙,我們仍然熱血沸騰,心潮激蕩!那是共和國最青春爛漫的日子,熱情,美好,勇敢,善良,萬眾一心,不可阻擋!此情此景,給曾經的國民黨高級將領傅作義,帶來極大的震駭。不可思議啊不可思議!想不到啊想不到!他不止一次地感慨,經歷過舊政權的腐敗、貪賄,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治淮給他帶來的沖擊實在是太大了!這使得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首任水利部長的傅作義,每到一處治淮工地,都要忍不住贊嘆:歷史上沒有一個政府,曾經把一個政令、一個運動、一個治水的工作,深入普及到這樣家喻戶曉的程度!
這是他的原話,想起他曾經服務多年的國民黨舊政權,他有時會突然沉默。
第四節
歷來有搞過治淮的
從沒有搞好過
1
1950年,深秋里的一天,毛澤東邀請全國政協常委邵力子和水利部部長傅作義,到他中南海頤年堂的住處商談國事。二人準時到達,當傅作義下了車,去扶邵力子老先生時,毛澤東已經走出來迎接他們了。毛澤東的心情很好,一邊和二位客人握手,一邊連聲說:“歡迎!歡迎!先生和將軍,都很準時啊!”
邵力子說:“主席是珍惜時間的人。”
傅作義說:“軍人第一是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第二是以時間準確為生命。”
聽了這話,毛澤東朗聲道:“那就讓我們只爭朝夕地進屋吧!”
毛澤東請來的這兩位客人,都與治水有著很深的淵源。邵力子,浙江紹興人,中國近代著名民主人士,原名邵景泰,后從《后漢書》“游子天所棄,力子天所富”之句,取“力子”二字為名。在二十世紀中國的政治舞臺上,邵力子是一位活躍而又特殊的人物,他自幼習誦詩文,早年參加同盟會,他漫長的一生中,不僅與蔣介石過從甚密,被蔣介石委任過各種要職;也被毛澤東委任過各種要職,與毛澤東私交很深。傅作義的一生,更是光怪陸離,他是保定軍校五期畢業生,曾任察哈爾和綏遠省政府主席,解放戰爭時期任華北“剿總”總司令。1949年1月,駐守北平的傅作義接受中共條件,率部和平起義。起義時他曾感嘆,自己反共太久了,唯愿在共產黨取得政權后,為毛澤東當一個小秘書。
毛澤東后來聽說了這話,他笑稱:“當秘書太委屈他了,聽說他對水利感興趣,對治理黃河也做了一些工作,以后就讓他當個水利部長吧!”
1949年10月19日,中央人民政府任命傅作義為水利部部長,不知是否是出自毛澤東的建議。
那一日,主客三人一走進客廳,毛澤東就展開一張墨跡未干的宣紙,只見上面寫著“治淮”兩個大字。不等二人開口,毛澤東就風趣地說:邵先生,傅將軍,我這兩個字,可是一個續字謎吶!
邵力子先是不解,但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他試探著問:“方案?”
“對,方案!”
毛澤東請他們來,就是為了就“治淮”方案,聽聽二位水利專家的意見。邵力子早年在陜西,做過國民黨省政府主席,所以毛澤東一上來,就稱他為“西京王”:“記得我們紅軍一到陜北,就聽老百姓美傳先生是當代大禹,先生重視黃河水利,修建涇惠和洛惠兩大渠,還有龍門閘和風陵渡,工程浩大得很吶!”見邵力子謙虛地直擺手,他又轉身對傅作義說:“將軍是新中國第一任水利部長,雖帶兵打仗幾十年,但將軍博學,對我國的水利情況是了解的,能不能請你撰寫一個全面興修水利的方案啊?”
那個下午,毛澤東的興致很高,談笑風生,侃侃而論。最后他提議說,二位先生若是能離京去考察,那是最好不過,這個,就是我那續字謎的謎底哦!
秋陽從窗外透進來,金子一般明亮,毛澤東濃重的湖南口音,在深闊的頤年堂激起很大的回響。
2
這之后不久,年近七旬的邵力子就沿淮河流域,實地考察了一個月,回京后即遞上一份考察報告。幾天后,毛澤東給邵力子打了一個電話:“先生的報告拜讀了,覺得很好,也符合實際。中央研究決定,先從淮河向水患宣戰。”
在多方調研、實地考查的基礎上,新中國第一個治淮方略出臺了,這就是1950年10月14日頒布的《關于治理淮河的決定》。對于這個治淮方略,隨后中央水利部治淮通訊上,有一篇《把淮河千年的水患變成永遠的水利》的文章,展望了新淮河流域的美好愿景,詳細解釋了治理淮河的新方針。有一段話今天看來,很是耐人尋味:“這個方針,不但完全符合淮河流域的實際情況,使根治淮河的工程實現,有了重要保證,而且標志出人民時代和過去反動統治時代在治河思想和技術上的基本區別。在反動統治時期,因受封建制度和反動統治階級的階級利益限制,對于一個河流的治理,往往是從一個地區的利益出發,只看見一個地區的利益,看不見全流域互相關聯的其他地區的利益。對于雨量水情,缺乏全面的系統的了解,因此多數工程都帶著極大的局部性、盲目性和片面性,雖然耗費著很多人力物力,卻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這段話頗能觸動人心,尤其是一批留用的國民黨時期工程技術人員,讀到此處感觸很深。而他們第一個聯想到的,往往是1931年開始的導淮入海工程。從清末到民國時期,面對淮河流域水系混亂,水利失修,災害頻繁的狀況,國民黨政府內部的一些有識之士,也先后提交了一系列“復淮”“導淮”的主張和計劃,但真正付諸實施的卻很少。1928年,民國政府建設委員會設立了“導淮圖案整理委員會”,接收前運河工程局保管的“江淮水利測量局”導淮測量資料,以及安徽水利測量局的測量資料,并收集整理清末民初各種導淮計劃資料和圖表,編制了《導淮圖案報告》一書。這對于制定和實施“導淮”計劃來說,是一個很好的開端,但不知什么原因,該機構于1929年1月撤銷。又不知經過怎樣的周折,同年7月1日成立了導淮委員會,委員長由蔣介石親自擔任,黃郛任副委員長,但此人并未到任。國民政府于無奈之下,只得發布莊崧甫為代理副委員長,最終在1932年7月,由“CC系”掌門陳果夫接任了此職。
經過好一番爭吵,1931年4月,第一期《導淮工程計劃》終于經國民政府審議后通過了。該計劃分5年實施,采取江海分疏,沂沭分治的原則,排洪入江而不使江淮受害,并利用洪澤湖攔洪,以減省尾閭工程,兼以蓄水,發展灌溉,便利航運,開闊入海水道,以減輕洪澤湖的壓力。
這個工程計劃在1931年當年沒能實施,這不僅因為淮河流域爆發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資金嚴重缺乏。但在洪災過后,國民政府加速了導淮工程計劃的實施,特別是繼陳果夫被任命為導淮委員會副委員長后,又任命沈百先為導淮委員會秘書處處長。這二人是姐夫郎舅,也是兒女親家。有必要先來說說沈百先其人。沈是浙江湖州人,我國早期著名的水利工程專家、教育家和學者型官員,中國河工專業和中國水利工程學會的創始人之一。他畢業于今河海大學的前身河海工程專門學校,畢業后赴美國衣阿華大學攻讀防洪工程和水工設計,獲碩士學位后又赴英國、法國、比利時、荷蘭、德國、蘇聯等國,考察多項水利工程。陳果夫的妹妹陳順夫嫁給沈百先后,陳果夫經常向沈百先詢問水利問題,并通過沈百先結識了不少水利專家。
平心而論,陳果夫主持的導淮委員會,還是做了一些實事的。1934年11月1日開工的導淮入海工程,被譽為幾百年來耗資最大的水利工程,它包括張福河疏浚工程,劉老澗三河活動壩工程,高郵湖通運河小船閘水利工程等等一系列工程。1936年4月,高郵船閘完工;8月,邵陽、淮陽等船閘放水通航;1937年4月,導淮入海漣水段、淮安段同時大功告成;不久,眾人顧慮最多的泗陽段、淮陰段工程也順利完成。5月5日,陳果夫從鎮江親自乘船北上,巡視邵陽船閘、淮陽船閘、楊莊活動壩、淮陰及東海全縣入海工程,全程167公里,陳果夫自豪地宣稱,為蘇北地區開辟了新紀元。
陳果夫這個人,號稱“不學有術,聰明過人”。他畢業于南京陸軍第四中學,沒上過大學,更沒留過洋,但在他60歲去世時,卻留下200多萬字的著作。這其中當然有反共理論文章,但更多的是雜文科普、電影劇本、文藝小說,甚至還有40多首歌曲,被周恩來稱為“值得尊敬的敵人”。“導淮”是一個龐大的工程,沒有充足的人力不行,陳果夫根據孫中山“人工產生資本”的理論,征用每年1月至5月,11月至12月農閑時的農民,以義務勞動的方式出河工,解決了導淮工程所需的人力問題。沿淮的專員、縣長、區、鄉、保甲長,一齊上陣動員,在淮陰、泗陽、江都、泰縣、高郵、寶應、淮安、漣水、東臺、鹽城、阜寧等12個縣征工5萬人,最多時征工24萬人,分段開工,相互聯絡,一氣告成。所以當張福河等一期工程完工后,中英庚款董事會成員來蘇北考察,深為感動。之后即主動撥款900萬銀元,用以興建楊莊、劉老澗三河活動壩及高郵湖通運河小船閘水利工程,撥款數額比此前各次撥款的總和還要多一倍,可見中英庚款董事會對陳果夫的信任。上海巨富,猶太商人的沙遜洋行,也向中英庚款委員會董事陳光甫及英籍董事馬歇爾表示,愿向導淮委員會提供借款35萬英鎊,以加速工程。
導淮工程的首戰告捷,不僅使陳果夫聲名大震,也使他信心倍增。就在陳果夫躊躇滿志,準備大干一場的時候,抗日戰爭全面爆發,1937年底,導淮委員會被迫西遷重慶。1938年,淮河流域全部淪陷,導淮工程全面停工。
但導淮委員會最早制定、江蘇省導淮工程處最早付諸實施的導淮入海工程計劃,包括水道堤防建設和新的水利設施,在完工后不久就遭到導淮委員會原總工程師李儀祉的質疑。他警告說,如果沒有切實有效的保護措施,已建的這些工程,將受到黃河1855年改道所淤積的黃土侵蝕。這時的李儀祉還不知道,比黃淤更加可怕的災難,很快就會來到。1938年6月9日,為了阻止日軍南下,蔣介石命令部隊炸開河南省花園口黃河大堤。歷史再一次重演,黃河再一次“以水代兵”,一瀉千里。洪水淹沒了中牟、尉氏、扶溝、西華、淮陽等地,又經潁河、西淝河從蚌埠注入淮河,沖垮了淮河堤岸,沖斷了蚌埠淮河鐵路大橋。江蘇4000多個村莊被淹,成千上萬的人畜死于滔滔黃水,留在黃水淤泥中的,是導淮入海工程的殘壩斷堤。
國民政府時期,國民黨曾借“導淮”的名義,發行過很多公債,結果是一半入了私囊,一半變成了官僚資本。他們留給沿淮百姓的,除了這些殘斷的堤壩之外,就是對于治淮的深深失望,對于國民政府的嚴重不信任。
而且也不光是民眾,著名學者黃炎培就曾憤而斷言:“歷來有搞過治淮的,從沒有搞好過。”
這是一種更深的絕望,出自知識分子之口,代表了社會的普遍看法。
從1194年“河決陽武故堤,灌封丘而東”,到1855年黃河在今河南蘭考銅瓦廂決口北徙,黃河奪淮的661年間,一共經歷了宋、元、明、清四個朝代。歷代都治淮,元代賈魯的“疏塞并舉”,明代潘季馴的“蓄清刷黃”,尤其在清朝統治的211年間,尤其是在康熙、乾隆、嘉慶三朝,統治者為了保證漕運,更是竭盡全力投入治淮。當時著名的治淮人物靳輔,曾向康熙連上八道奏折,史稱“治河八疏”,提出綜合防汛、減災、通航、漕運等事宜,將黃河、淮河、運河一起治理的理念,給朝廷和百姓都帶來極大的希望。但一個殘酷的事實是,靳輔治河22年,黃河河床不斷淤高,黃、淮、運河水位日益抬升,洪澤湖大堤不斷延長、加高、加固,還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修建了洪澤湖大堤石工墻,增建了歸海閘、歸江壩,使淮水分流入江入海。但到了道光、咸豐年間,黃、淮、運河卻已千瘡百孔,岌岌可危,沿淮百姓十年九澇,苦不堪言。當時的治河總督,差不多一年一換,以懲處治河不力。
咸豐元年,公元1851年,黃淮同時發大水,洪澤湖大堤南端蔣壩大堤決口,洪水經三河流經高寶洼地和芒稻河,在三江營入江,形成了入江水道的雛形。咸豐五年,公元1855年,黃河在銅瓦廂決口,留下從蘭考經徐州、淮陰,到云梯關入海口的一條高出地面十數米的黃河故道,至此,原本統一的淮河水系,被劃成了淮河水系和沂沭泗水系,淮河流域百姓的苦難,愈加深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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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的一天,我們的車子穿過蘭考縣城,直達銅瓦廂黃河決口處。風很大,一路上焦桐遍野,桐濤陣陣,竟無絲毫黃河故道,風沙彌天的感覺。這里已是中原腹地,呈現出迥異于江淮之間的村落風貌。莊稼早就收割干凈了,玉米和棉花都整整齊齊,堆放在農家院外的墻下,四野空空蕩蕩,大地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