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
饒北河,仿佛散文家傅菲的故事寶盒,草木山川、人事因循、故物光澤等,皆如汩汩之泉水,常不擇地而涌。而他的故鄉(xiāng)楓林盆地則是集中的點位,作為經驗再現的原點而存在。目光再延伸一下,以閩浙贛為代表的南方大地的褶皺,則構成了其寫作豐富的礦藏所在。一個散文作家,當然難以清空他的故鄉(xiāng)和童年。不過,因為處理方式和審美指向的不同,終歸于路徑分岔。在對故鄉(xiāng)這一方深井的開掘層面,在多側面,多層次,并形成社會學意義上的景觀效果上,傅菲幾乎走到了某種極致。在其筆下,借助以個別反映一般的藝術規(guī)律,二十世紀中國南方社會生活時序的翻轉起伏,得到全方位的呈現。他的書寫,不僅攜帶個人的體溫,體察古今時變的歷史視角,還具備了某種突出的實證特征。也因此,在自我簡介里,他會標注“鄉(xiāng)村研究者”的身份,在我的理解,更準確的意義上,他是一位南方鄉(xiāng)村的研究者。
丁帆在《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中曾提出鄉(xiāng)土小說的“三畫”之說,即風景畫、風情畫、風俗畫的主體建構,認為它們不可或缺,構成了鄉(xiāng)土小說根基性的內容。在對地域歷史人文的刻畫方面,小說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盡管新世紀以來敘事散文勃興,但在刻畫時代風貌或地域風貌方面,力有不足。文體有別,眾多散文作家也沒有宏觀建構的雄心,而傅菲的故鄉(xiāng)系列讓讀者看到了他在風情畫卷方面的努力。列維·斯特勞斯在《憂郁的熱帶》寫道:“有些屬于過去的小細節(jié),現在卻突聳如山峰,而我自己生命里整層整層的過去卻消逝無跡。一些看起來毫不相關的事件,發(fā)生于不同的地方,來源于不同的時期,都互相接觸交錯,突然結晶成某種紀念物。”傅菲所書寫的,恰恰就是那些結晶的紀念物。與小說借助一兩個人物或者家族的浮沉完成“三畫”的描摹不同的是,傅菲是通過鄉(xiāng)村世界形形色色的人物陣列、地方人文地理的代變、草木及自然生態(tài)的滄桑之旅等,完成了特定歷史時期內地方文化與社會的變動、滄桑與轉折。尤其是70后一代人,讀其作品,特別容易惺惺相惜。比如在其筆下,有漫上心頭的饑餓記憶,有勞作的艱辛與機械,有鄉(xiāng)村建筑的變化史,也有鄉(xiāng)村娛樂的嬗變,更為觸目的則是鄉(xiāng)土人事的變遷。這讓我想起雅思貝爾斯的感嘆,人類并不僅僅由我們同代人代表,但同代人能給我們帶來震動!
在藝術傳達上,傅菲也屬于業(yè)已找到自我筆調的散文作家。多層次的敘述方式之下,他的去情感化的敘事策略,如老僧語的敘述腔調,鑄就了客觀冷靜的敘事風格。這些風格特性,見諸他的不同題材內容的寫作之中。
《人間多落寞》篇從題材屬性上看,應當歸于當下流行的草木、器物書寫的方陣。近些年,草木、器物主題的突出,比之開掘鄉(xiāng)土社會凋零的潮流,顯得更加綿長和平穩(wěn)。在筆者看來,有那么多的作者加入到草木、器物書寫的陣營里,原因大概有如下兩條:一是應和了鄉(xiāng)土散文在題材上需要進一步拓展的內在要求;二是草木、器物系列散文的審美指向為靜物之美的開掘,這種指向也是對敘事轉向過多沉浸于苦難敘事的一種反撥。如此一來,提及鄉(xiāng)土散文的寫作,也有頗堪玩味的一面,即當下鄉(xiāng)土散文的兩個焦點中,一個是追求痛感經驗的表達,痛點越深,就越有沖擊力;另一個則追求靜物之美的呈現,越是潤澤,就越是飽滿。兩者之間形成對沖關系。在處理上,如果說表現鄉(xiāng)土淪陷主題的散文強調的是經驗的直呈的話,那么,草木、器物主題的散文則多采取經驗加知識考古學的處理方式。一旦走向了混合成分,那么,必然帶來張弛有度的難度的增加。因此,考察這一類型的散文,標準就應該分成三大塊。一大塊涉及經驗的逼真和觀照的深入,一大塊涉及知識考古的真?zhèn)危硗庖淮髩K則是經驗內容與知識考古內容之間能否形成恰切的關系。經驗的傳達對于散文作者而言,是基本功所在,因此,這一類型的散文,往往在后面兩大塊上出現問題。功課做的不夠,導致知識的錯訛,或者知識考古的濫用帶來的書袋問題,就是常見的病灶所在。
如前所述,傅菲在各種題材類型的寫作中,皆能找到作品內部的平衡點,這種藝術能力在鄉(xiāng)土散文諸作家中,首屈一指?!度碎g多落寞》由三個小節(jié)構成,第一個小節(jié)講的是前富足時代的用來填充肚皮的食物,知識考古所占的比重極小,主要依托的是童年經驗和南方大地上游走而形成的成人化經驗。追述歷史,食物往往與生存現實相關,在食物成為美學對象的少數案例中,無一例外地都成了反面教材,如酒池肉林的借代性意義。為了揭示生存現實的深度,傅菲引入了一個力氣極大卻因饑餓而死的人的場景細節(jié)。類似的場景細節(jié)在其寫人事的篇章中較為常見,它們皆有著特殊的喻指。第二小節(jié)講述的是自我與身邊常見植物的情感維系,在古典詩詞之外,還嵌入了現代詩歌,目的是為了營造某種特殊的氛圍,如果用發(fā)現之旅加以比喻的話,那么,讀者跟隨著作家,發(fā)現的不是植物新品種,或者植物的特性,而是植物于人而言的某種寄托。第三個小節(jié)則目光遠推,南方大地上的植物與人的生活世界成為敘述的重心。知識考古的比重明顯加重,個人經驗則作為某種旁注而存在。總而言之,根據所處理的對象,傅菲在調和著個人經驗和知識考慮的分量,力圖使其達到恰切的構圖比例。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