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辭樹

胡宏妮

花辭樹是還有上半句的，“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其實我們感嘆的并不僅僅是紅顏易老春花易謝，更多的是生命中匆匆流逝的過往，任你伸出手，又能抓住什么？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塵飛湮滅于歲月的流沙中。

和小瑩再次相見已是十一年后，我們已從當年的青春少女步入中年之列。她還未婚，舉手投足間，盡是小女兒的嬌媚，而我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被一地雞毛的瑣事消磨得日漸蒼白。

在一家音樂茶室靠窗的位置坐著，桌上，玻璃壺中的金絲皇菊將壺中的水染成暖暖的透明黃色，水中逸散的花瓣，紅色的枸杞與玫瑰的花骨朵參差其間，像極了小瑩畫筆下美少女揚起的裙擺。

“還畫畫嗎？”我問。

我知道，她離開小城去往深圳時，曾在一家制衣公司做服裝設計，雖與專業的畫家相去甚遠，但終究還是拿著她喜愛的畫筆。

她端著玻璃杯，緩緩旋轉著杯中的茶水，白皙纖巧的手像一朵綻開的蘭花。透過淡淡的水霧，她的皮膚依然光潔瓷白，略暗的茶室里，暖色的燈光將她眼角稍起的魚尾紋模糊得無痕。只是不再明澈的眼底卻藏不住塵土與風霜。

歲月畢竟是殘忍，多少青春美少女都不可逃遁地潰敗在它掌中。

“不畫了，很久沒畫了！”小瑩淺笑答道。

彼時，正是春日，春花燦爛之時。窗外窄巷的墻頭一株紫藤藤枝糾結著攀上花架，垂下幾串流蘇般的花朵含著膽怯，在風里微微顫動。

二十多年前，還是學生的我們愛買來貼畫臨摹。她愛畫卡通美少女，我愛畫古典美女，每完成美女畫之后，我們便四下找尋開著的鮮花，公園里的月季、菊花，路旁綠化帶的蘭花、水仙花，以及草地的無名小花，都被我們摘來粘在畫紙上，小的做頭飾，大的做裙裾，或者干脆全身粘滿鮮花做成花的衣服。后來分開求學和畢業后的我們再相聚時，仍然喜歡去野外采一把鮮花做成畫的造型。小瑩對美感有著天性的觸覺，做出來的畫往往比我的要漂亮很多。

這爛漫的日子在小瑩19歲那年被打破了，小瑩的父親那年周身水腫乏力，被查出是尿毒癥，需要每月做兩次1500元的透析或者換腎。這對于一個僅父親有固定收入來源的家庭來說，是個無比巨大的負擔，短短時間，小瑩家便負債累累。小瑩想不出更好的辦法，20歲那年決定去南方打工，她只有一個目的，要父親活下去，要小弟能繼續求學。

生活并沒有向小瑩綻開笑臉，在換過幾個工作之后，她進了那家制衣公司，每月2000多元的工資，讓她時常捉襟見肘地窩在逼仄潮濕的租房里。在那個富麗旖旎的城市，她不敢為自己添一身艷美的服飾，不敢去享受一頓美食，她拼盡全力積儲著每一分收入。

她的父親卻沒有等到她賺來足夠治病錢的那天。回來奔喪時，正是深秋，落葉枯黃一地，小瑩手心冷得像冰，在殯儀館見到父親的遺體時，她哭得撕心裂肺，她覺得沒能讓父親活下來全部是她的錯……

家里還有十幾萬元的債務是她后來知道的。年過半百的母親仍在四處打著零工賺一份微薄收入，看著斑白鬢角的母親，小瑩心酸不已。

而生活貌似九曲連環，又峰回路轉，在她負荷起所有壓力拼命賺錢償還債務時，一個叫老典的男孩出現了。他們是在本氏族人聚會時認識的，衣著樸素的小瑩，依然讓老典眼前一亮。那時，小瑩的工資在巨額債務面前無異于杯水車薪，老典毫不猶豫地從他公司賬上支出七萬，替她還債，雖然小瑩堅持寫了借條，但老典從來沒說過讓她還。

似乎像所有美好故事的開頭一樣，小瑩開始戀愛了。她沒有再去深圳打工，而是去了老典的公司幫忙。那是另一個不算遠的城市，而我此后十余年再沒有見到小瑩。

我認為有著白皙皮膚的小瑩應該像灰姑娘遇上王子一樣從此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只是她太忙了，無暇再與我聯系，無暇再感念我們從前摘花制畫的時日。

再坐在我眼前，她告訴我，是從另一個同學那里問到的我的手機號。離開小城的第二年，她弟考取了西安交大，母親賣了房子湊齊學費并償還了余下的債務，回了鄉下老家。小瑩從此沒再回過小城。而此時，我更驚愕于她與老典后來的境遇。小瑩也以為會和老典順理成章結婚生子，平淡走過以后的日子。與老典在一起兩年后的一天，是5月20日，一個于情人間特殊的日子，老典沒有回他們的小屋。小瑩卻收到與老典一起合伙開公司的女人的信息，她讓小瑩離開老典，并告訴小瑩，他們上月出差時已經在一起了，老典每次沒回家都是住在她那里。小瑩渾身顫抖著把信息截圖發給老典，老典只回了三句：請你不要再影響我。我以后都不想再見你了。請不要再聯系了。隨后任小瑩怎樣要求，他都對小瑩避而不見，并將小瑩所有的聯系方式都拉入了黑名單。我不明白這其間的緣由，更無法理解一個正在和女友戀愛的男人，怎么就隨便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了。好端端的愛情，怎么就變了卦？

老典不回答小瑩，我更無從知曉原因。

小瑩默默完成手上最后的工作，離開了，再次漂泊在那個旖旎繁華的城市。經過漫長而痛苦的寒冬期，她才漸漸蘇醒過來。她說所有她在乎的人和事都留不住，就像她的父親、愛情和青春，就像曾摘來的鮮花，終將在畫紙上，像我們的容顏般枯萎。但凡過往，深刻的、心悸的，都將逐漸模糊于視線，沉淀進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