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耀民
起風了,河堤邊,白楊下,落葉一片片增多。一天清曉,我在露天早市上看到了嫣紅的柿子,我的心一顫,蹲在裝柿子的籮筐邊不忍離去。大山深處已秋意濃濃了,家家戶戶都在一撥一撥地摘下自家果樹上的果實了。
家鄉的果樹很多,僅秋天收獲果實的就有柿子樹、核桃樹、板栗樹、石榴樹、梨樹、棗樹,家家都有幾種。我家緊挨房屋東頭就有一棵很高的梨樹,樹的底部雙臂環繞還抱不住,我到現在還沒有看到比它還高大的梨樹哩。小城的梨園我去過幾次,那梨樹個兒不高,樹干也不粗,滿園齊展展,都一個樣兒。老屋旁的梨樹到底有多大年齡,我們不知道,只知道那水汪汪、甜沁沁的梨子是所有秋天果子中我們最盼望的。每年從二月梨花綻放,我們就仰著腦袋望著它,望到它長出雞蛋大的梨子時,弟弟就想爬上去摘,這時媽媽就一再叮囑:“梨子沒長好,吃了可惜了,里面盡是核,沒多少肉。”弟弟心里總癢癢的,總會背著媽媽,“蹭蹭”爬上樹,用竹竿叉一兩個,證實一下才甘心等待。倏忽,秋天就來了,梨子的個兒終于長足了。那橢圓形的像小小葫蘆的梨子,隨風搖曳,像在蕩秋千哩,招惹得我們怎么也忍不住了。一個晴和的星期六早上,媽媽喜盈盈地說:“今天我們去叉梨子。”怎么是“叉”呢?因為梨樹太高,很多摘不到呀。只能把長長的竹竿的前端劈成叉子,一個個地叉下來。最頂上的叉不到,媽媽也不讓叉。媽媽說要留著好壓枝,說梨樹過冬也要有梨子吃,不然來年就不結了,要不結得少。新栽種的果樹,第一次結果實,媽媽還一個都不準摘呢。媽媽說,這新果樹第一次長果子,就像是它第一次生的孩子,要是摘了,它會很傷心,來年就不長果子了。對于媽媽的說法,我們都信以為真。為了年年都有很多很多的果子吃,我家從吃五月桃開始,采摘時,果樹上都要留幾個壓枝,我們在采摘時也都格外小心。媽媽總是叮嚀我們,不要把樹枝弄壞了。在我家,房前屋后的果樹果實成熟了,大都是一個個摘下來,或者叉下來。媽媽最擔心的是屋后的幾棵核桃樹,成熟的核桃是打下來的。因為能夠“打”,我們也就很大意,媽媽看著我們手舞足蹈,拿著竹竿,一通亂打,就喊道:“別忘了,留一些,別都打下來了。”有時候那低矮的核桃樹經不起我們“打”,只幾下,就沒了。媽媽又責備又惋惜地說:“這核桃樹不知得幾年才結得多呢?”在所有的果樹中,只有這棵梨樹,媽媽不用擔心沒有壓枝的。那樹梢都在云端了,怎么叉得到呢?每年叉梨子,也都有鄰里來幫忙,梨子也有鄰里一份,周圍只有我家有梨樹呀,媽媽說不能我們一家吃。
我家的果樹,在那貧窮的年代填補了我們的饑餓。媽媽端坐在日子的中央,守護著家里的果樹。有時我們看著那晃蕩在枝頭的壓枝的大紅桃、大石榴……即使再饞眼,也沒有誰摘下來。開始還記掛著,一天看好多次,漸漸地,我們都忘了,直到有一天,不見了,不知是鳥兒把它吃了,還是風把它融化了。
記得在壓枝的果實中,柿子是停留時間最長的。深秋了,寒風吹了一遍遍,柿葉都落光了,大雪也下了幾場,幾個紅彤彤的柿子還掛在光禿禿的枝干上,慈眉善目,露出祥和的微笑,給寒冬中的老屋陽春般的暖光。媽媽也常念叨:“看,這柿子樹上留有紅柿子,柿子樹多精神呀,多喜慶呀。”
在媽媽的心目中,所有的果樹都是有精魂的,都有人一樣的知覺。怎么不是呢?在我家從五月大紅桃成熟開始,每一次在嘗新前,媽媽都要把手洗凈,挑選個兒最大的,放在鋪著紅布的果盤里,再放到院子中央的小方桌上,虔誠跪拜,敬奉天地,敬奉果樹。看著媽媽凝重的表情,我們也總是跟著跪拜,一種肅穆的心情在我們很年幼的時候就擁有了。每年冬季,給果樹刷石灰,修枝,更是我們從小跟著大人必學的功課。尤其是每年的臘八節清早,我們不敢睡懶覺,也不敢說不吉利的話,早早地,把媽媽熬制的臘八粥,端出來,肅立果樹前,學著大人們的模樣,把臘八粥敬奉給那些給與我們鮮美果實的桃樹、棗樹、梨樹等樹神們。雪花飄飄,果樹品嘗著臘八粥,笑容可掬,厚厚的七彩果子,一下子長滿我的心田,寒風蕭蕭,卻是甘甜的。
童年時媽媽感嘆最多的是我家的果樹,媽媽總是對我們說:“你們看,我們沒有給過果樹什么,它們就是靠天生長,長出這么多果子給我們吃,多么不容易!”媽媽對我家的果樹這般敬畏,對來我家的動物也是如此。我家堂屋、階院的梁柱上,有好幾個燕子的巢,媽媽寶愛著燕子不說。我家房屋左邊有一片竹林,是小鳥兒最喜歡的地方,媽媽不準我們捕捉小鳥兒,也不準我們掏鳥兒窩里的鳥兒蛋,媽媽還撒些秕谷給鳥兒吃,時間久了,棲息的鳥兒越來越多,把窩都搭建到我家屋檐下了。那時在我家,不經意間,會有小燕子、小鳥兒的糞便落下,媽媽從沒有怨嫌的情態,總是不厭其煩地打掃,看媽媽這樣,我們都是小小的幫手。媽媽常常說:“燕子喜歡哪個人家,是這家的福氣。”
我家離大路近,常有流浪狗來我家,不論來的狗多么不中看,只要上了我家道場,媽媽就趕緊給弄吃食。遇到吃飯的時間,即便鍋里沒有了,媽媽也會把自己的半碗飯給狗客吃。有的吃了“飯”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有的干脆不走了,住下了。媽媽說:“狗來是福。狗是吃不窮的,我們吃的糧食是狗給的。”小時候不止一次聽媽媽講關于狗的故事。媽媽說,有一年,發大洪水,淹沒了農田和房屋,顆粒無收,這時對岸游來一只狗,狗尾巴上粘著幾粒種子,人們把這幾粒種子收好,種下,就有了收成,一年一年種下去,就有了很多很多糧食。媽媽給我們講時,面色是凝重的,我們都相信是真的。雖然長大了,知道媽媽講的狗的故事是傳說,但是我始終相信狗的故事在遠古一定發生過。尤其是當我讀到《魯濱遜漂流記》里寫到魯濱遜在荒蕪的島上,從幾只鳥兒的嘴里落下幾粒種子,連忙種下,一年一年播種,他就有了面包吃,使得他在荒蕪島嶼上生存下來的情節時,我對媽媽講的故事更加深信不疑,對狗也倍感親切。
“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清·朱柏廬《夫子治家格言》)人的福氣是很微薄的,若不愛惜,我們的生命就會變薄。在涼涼的秋風中,我吃著甜軟的柿子,想,是媽媽教會了我從低處惜福,使我的靈魂有一種安妥的抵達。我想,這低處惜福,也是我在燈紅酒綠的城市生活,心仍然祥和、清靈的緣故吧。
(作者單位:湖北省南漳縣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