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黃鶴樓與楓橋

劉新寧

中國歷史悠久、名勝眾多。古往今來，許多文人詩客常選勝登臨，并驚嘆于風(fēng)景之殊麗，史事之鉤沉，對眼前景心中事生發(fā)感慨，有所詠懷。于是詩因景生，景以詩揚，二者相得益彰，互映成輝，黃鶴樓與楓橋便是其中的代表。

黃鶴樓佇立在大江之邊，居九省通衢，既閱盡了人世的興衰過往，也引來了無數(shù)人的游玩觀賞。詩自然會有，并不乏揚葩振藻辭采飛揚之作，崔顥的《黃鶴樓》便是膾炙人口、流傳千古的一首。

然而，“仙人駕鶴已去，此地空余一樓。黃鶴一去不返，只有白云悠悠。陽光照耀漢陽林木，芳草覆蓋鸚鵡之洲。天色已晚，故鄉(xiāng)何在？唯有大霧彌江，郁郁鄉(xiāng)愁”。這是崔顥的黃鶴樓，也是他的吊古懷鄉(xiāng)之所在。面對高樓大江、美景傳說，他感物生情、詩興大發(fā)，作品恢宏自然、意境深遠(yuǎn)，被歷代詩家推崇。后來者面對此樓此景此詩會如何呢？李白到此，本欲題詩，見崔顥作品后大為折服，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嚴(yán)羽也說，“唐人七言律詩，當(dāng)以此為第一。”但黃鶴樓為天下名樓，李白為詩壇巨擘，是不可能不在此留詩的，所以，他在黃鶴樓送孟浩然去廣陵時就寫了《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29年后，他與老友史欽又在此相會，寫下了《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兩詩中的“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和“江城五月落梅花”都是人所共知的名句。

除崔李外，陸游、賈島、白居易、楊慎、張居正等人也都先后到此游歷，并有詩作留下。由于黃鶴樓詩句眾多，質(zhì)量頗佳，人們常感難以超越，且因了李白的謙虛，人們越發(fā)躊躇，不敢輕吟。倒是清代的李義賢突發(fā)靈感，將唐代諸多名家題寫黃鶴樓的詩句集成一首七律——《題黃鶴樓》，詩云：“江邊黃鶴古時樓（白居易）;崔顥題詩在上頭（李白）。云靜獨看秦塞雁（上官儀），日高遙望洞庭舟（趙嘏）。岸南岸北往來渡（崔櫓），煙淡煙濃遠(yuǎn)近秋（杜光庭）。行子不須愁夜泊（武元衡），碧山重疊水環(huán)流（孟賓于）”。此詩，樓、事、景、情皆有，又是集錄各詩中的佳句，可謂真正的集錦之作。

黃鶴樓，天下江山第一樓，也是一座被萬人矚目神往、觀瞻題詠的詩樓，美麗山川為背景，名人佳句作精魂，如何不身價倍增？

再說千里之外的一座寺廟和一座橋，本來它們靜臥在姑蘇城外，無意揚名。但一位當(dāng)時并不十分出名的詩人，為逃避戰(zhàn)亂來到這里，夜晚于客船中愁臥無眠，面對秋霜落月、江楓漁火，耳聽烏啼陣陣，不覺惆悵寂寞，借著燭光寫下了一首詩。這首神來之作一下子讓楓橋有了名氣，讓寒山寺有了名氣，讓那天夜晚的鐘聲一直響到今天，也讓作者本人成了唐代詩星中閃亮的一顆。

美麗的景色本來就吸引人，令人駐足陶醉，進(jìn)而吟詩作賦、生發(fā)感慨，更何況還有這樣一首膾炙人口、引人入勝的詩高懸其上呢。張繼的這首《楓橋夜泊》等于給寒山寺和楓橋注入了一縷別樣的靈魂和氣息，讓它們一下子有了朦朧凄美、意韻濃重的色彩。這樣的情境如夢如幻，讓人沉浸癡迷。

和崔顥的“黃鶴樓”一樣，《楓橋夜泊》流傳開了，這里的景物也陡增魅力，激起眾多人的向往，且來此地之人都生題詩之欲。可面對張繼大作，也都又有了李白的謙虛。倒是三百多年后，宋代詩人，曾做過翰林學(xué)士和吏部尚書的孫覿，晚年時重游楓橋，青山依舊，明月高懸，烏啼在耳，鐘聲依然，自己卻已步入暮年。面對物是人非，韶光不在，不禁感慨萬千，寫下了《過楓橋寺》，“白首重來一夢中，青山不改舊時容。烏啼月落橋邊寺，倚枕猶聞半夜鐘”。應(yīng)該說，孫覿的處境和張繼絕然不同，但感受卻極其相似，都是淡淡的無奈和滿紙的憂傷，這種情調(diào)彌漫全詩，經(jīng)久不散，尤其那明月、鐘聲，直入夢里……

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世事崢嶸，人世滄桑，羈旅愁臥，不覺靜思：一切的一切都被時光和命運之手所左右，在天地歲月中演變著。明月無言，鐘聲不變，歷史與現(xiàn)實的悠長憂郁卻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人，要以各種心情應(yīng)對眼前和今后。

又過了數(shù)十年，同為宋代詩人的張镃經(jīng)過楓橋寺，也寫了一首詩，“妙絕吾宗有舊題，趁晴逕過敢留詩。只消記取今朝景，不是烏啼月落時”。他的感覺與前兩位都迥然不同，他無比自豪地說，自己的同宗（張繼）曾有絕妙好詩留下，今天我趁著天晴經(jīng)過這里，斗膽留詩一首，我只需記得今天的景色不是當(dāng)初張繼那個月落烏啼的夜晚就行了。意思是，我和我的同宗都來過這兒，但面對的景色不同。

景色不同，作詩的愿望都很強烈，張繼有他當(dāng)時特定的夜晚和心緒，后人在此吟詩作賦的欲望卻有一半是因為他的題詠。再者，即使景色相同，感覺未必就一樣，因為景色是向人生成的，時代、處境、遭遇，都影響著人對自然的觀感。同理，景色不同，感覺也可能接近。而正是這些固定或多變的景色和人復(fù)雜或簡單的情感構(gòu)成了美好的世界，物質(zhì)精神相互映襯，會心之處不必在遠(yuǎn)。

其實，作為詩人，張繼與崔顥應(yīng)該說是生不逢時的，因為在大唐，最不缺少的就是詩人，更不缺少好詩，名氣成就遠(yuǎn)在他們之上者何止百千，而他二人的詩作存量也都只有四五十首。同樣，大唐的江山又何其遼闊，從嶺南到西域，漫漫長空，浩浩山河，中間既有江浙的小橋流水，也有西北的大漠孤煙;從巴蜀到遼東，錦江春色來天地，燕趙無處不飛花，中原更是一掌來回的旌旗，上演著無數(shù)的前朝過往、興衰際遇。

但位于大江之濱九省通衢的黃鶴樓，和居于人文富庶地江南水鄉(xiāng)中的寒山寺與楓橋，注定要脫穎而出。于是，兩個詩人的一望一臥生發(fā)出了一樣的愁緒，這縷愁怨從心頭彌漫到明月、到故鄉(xiāng)、再到江上，久久不散，化作詩意，讓他們在落寞困頓中道出了心靈深處的無限悵惆。樓、橋、寺、黃鶴、鐘聲，在他們身后一一定格，或遠(yuǎn)或近，或濃或淡。于是，黃鶴樓成了一處高臺，楓橋也成了一處港灣，讓人們在游觀休憩之時，借天高氣爽、清風(fēng)明月、無限景觀，一展胸懷、一開慧眼、一洗塵心，在一瞬間讀懂人世、頓悟人生。

鶴已遠(yuǎn)去，不見回歸，我們只能想象它那雙縱橫了千年的翅膀還在翱翔。樓雖屢建屢毀，終是雄峙江南，俯視著流水征帆，讓人在登眺之際發(fā)思古之幽情，想著崔顥、李白，想著日暮鄉(xiāng)關(guān)、煙花三月的揚州。那個遠(yuǎn)在姑蘇的千年古剎呢？與它頂著同一輪明月，也有著一樣的江楓漁火，一樣的清愁。只是那無眠的夜晚，把一記鏗然的鐘聲打在了每一個讀者的心頭，余音裊裊，歷久彌真。

黃鶴樓和寒山寺曾多次毀于戰(zhàn)火和災(zāi)害，最終都會重建，因為它們的歷史文化價值和人文魅力已經(jīng)使之成為當(dāng)?shù)夭豢煞指畹囊徊糠帧?/p>

景是美的，詩是美的，人的情感也是美的。我們欣賞美，也追求永恒，永恒的事物不一定堅固高大，或許它就是偶爾投落在人心中的一縷清風(fēng)，一段感覺，一只鳥兒，一個聲音，亦或人性中最柔軟的部分。它起于賦比興，合于風(fēng)雅頌，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