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蘇州的小巷深處,園林美筑零落著前世豪奢,卻有枕河人家云集起小橋流水畔的生活風情好似在推開那一方方“自然聚散”的露天書場。2500年歷史文化的醇厚包漿,把蘇州評彈化石成了吳儂軟語的纖細靜雅,當然也少不掉那種以超群個性聞名于世的玫瑰鏗鏘。小巷深處,肩荷著那一把跟隨了我30多年發自內心鐘愛的琵琶,耳際如有了那一陣陣的“蘇州聲音”——將評彈唱腔送來。蘇州人習慣為它冠名叫做“嚦嚦鶯聲”,而出于評彈女演員的職業習慣,我總愛把這“嚦嚦鶯聲”形象化,而且還定不定就給弄成了“錯位化”。
這“形象化錯位”的況象之中,種種形態都很叫我向往。這里面,同情是一種,如:明明聽著“窈窕風流杜十娘”,我卻看見了《琵琶記》中熟悉的趙五娘;比較則又是一種,明明聽著“西宮夜靜百花香”的楊玉環,我卻看見了《瀟湘夜雨》中“病懨懨,一位多愁女”的林黛玉;反差呢,卻是另一種,明明聽著“伶俐聰明寇宮人”,我卻看見了“七十二個”中天底下數她調皮、數她熱心而又數她可愛的“小梅香”彩萍丫頭。
趙五娘、林黛玉、彩萍丫頭都是“琴調”開篇、選曲中的人物形象。上述關于她們的彈詞唱篇都是我所鐘愛著的“琴調”。1986年,我拜師浙江曲藝團評彈演員周映紅老師后,就正式學唱起了“琴調”,而周老師是“琴調”創始人朱雪琴先生的徒弟與傳人,于是,我也就成了太先生“琴調”的第三代傳人。其實,我從小就喜歡蘇州評彈,愛跟著有線廣播、收音機學著唱彈詞。“唱會了”這段選曲、又接著學唱那只開篇,可我對“學來學去學不像”的“琴調”開篇,卻是心懷耿耿的。太先生“琴調”難學難工,可是聲音挺拔、聽來沁人心肺。她的喉嚨“刮朗朗”,高音像追著云朵兒沖飛,清脆則陽剛得有大丈夫氣概,利落時那種爽朗叫誰聽了誰都喜愛。
《妝臺報喜》《喈伯哭墳》《瀟湘夜雨》等“琴調”代表作,自己也記不得都演唱過了多少回,可是總覺得還是沒有唱好、沒有唱夠、沒能唱出太先生一樣的超級韻味來。而且,隨著藝術的進步、閱歷的加深、視野的提高,我對“琴調”開篇《瀟湘夜雨》更有了一種審美崇拜,因為太先生朱雪琴實實在在“唱響了”一個“心志高潔、命比草芥”的千古美女子林黛玉。一個病病弱弱的瀟湘妃子,太先生把她唱得不屈服、來了個高高響響;一個愁愁怨怨的林妹妹,太先生把她唱得不隨俗、來了個亮亮堂堂;一個悲悲切切的林黛玉,太先生把她唱得不低頭、來了個潔潔清清。
評彈美學權威吳宗錫指出:朱雪琴開篇《瀟湘夜雨》“在聽覺上——營造出了瀟湘館夜雨連宵的意象,使聽眾產生黯淡、凄涼、空寂的心象”。實際上,以我的感受,還不止于此。文學上,《瀟湘夜雨》就有朱雪琴演唱中的雅俗共賞特色。彈詞開篇通常被視作唐詩開篇,它的韻腳平仄、音律聲調都合乎一般詩詞藝術規律。當然,評彈屬于民間說唱文學的范疇,所以彈詞開篇更多地會反映出“口頭說唱文學”的演唱特點。《瀟湘夜雨》也同樣如此。像這只“琴調”開篇,總共40句唱詞中,聯字疊韻44處,其中頂針用法有4處、“擬頂針”6處,可以說,它把“口頭文學”的朗誦性、演唱性、夸張性、民間性、開放性等審美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在評彈界達到了絕無僅有的程度。
視覺上,《瀟湘夜雨》也有著它自身十分明顯的審美意蘊。風吹雨打之狂勁,有著色調的繁復,有著氣溫的變化,有著人體的感受,一言一語不可以窮其盡,一誦一唱又足以表其景,這一系列看得見感得到卻又抓不住摸不著的重重畫面——林黛玉禁不住便引起陣陣傷感、種種憐惜的情緒。與此同時,云煙陰霾之壓控,也人格化地形成了愁容慘顏一般就可怖畫意,就此顯得無處不在、為此使得催人病態,因此變得悵然若失。最可悲,病態嬌弱,“冷冰冰,半杯煎藥湯。可憐她氣喘喘、心蕩蕩、嗽聲聲、淚汪汪、血斑斑濕透了薄羅裳”,悲慘已至于此,苦痛焉過于此,一副佳人罹難圖,怎不叫人血淚潸然。“黯淡、凄涼、空寂”,這樣失魂落魄的心理場景,猶如心象成活了,而一下子變成了可視可聽、可感可情、可觸摸可抓撓、可干脆舍棄可矢志不忘的聲音。
太先生的林黛玉開篇,為什么一路高亢?情,因為有人間正氣凜然之情支撐。為什么悲劇“響唱”?情,因為有世上氣質高拔之情托映。為什么聲調不挫、意味不屈、哀愁不散?情,因為有一個弱女子“向著人群抬起高昂的頭”之情飛揚。
朱雪琴唱《瀟湘夜雨》,她的聲音外形中,帶著一種不可抗拒之勢的泰山壓頂,帶著一付不容辨駁之態的橫氣生冷,帶著一打不能詮解之問的龐然狠勁,帶著一類不需理論之樣的天生威權,帶著一顆不是耐得之味的殘忍冰心。
曾幾何時,我也認為林妹妹不應該是“病弱弱、孤寂寂、苦搭搭、悲切切、意愁愁”的嗎?為什么太先生偏偏“反其道行之”?“雨過天晴”,人生機鋒。現在終于可以理解一點了。因為林妹妹就在這世界里,留下來一種“苦味的香,甘甜的愁,這大概才是林妹妹的鄉愁。至少朱雪琴如此認可——金戈鐵馬、氣壯如鋼一般的風雨陰森,正好營造出了與林黛玉人生秉性中“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冰清玉潔所格格不入的“黑云壓城”世態氛圍。
或許,在朱先生那里,越是這種超乎普通級別的事實反差,就會越讓林黛玉的悲苦顯得愛莫能助、柔弱見得無法可施、凄楚變得催人淚下。如果說,對比就是藝術家與藝匠的根本區別,那么,成熟藝術家便必然會在對比的運用中顯露出她的獨出機杼。陽剛與柔弱對比,所表現出來的柔弱才會更有力度;善良與丑惡對比,所呈現的善良才能更具價值;情理與強權對比,所求出的情理才是更為珍貴。
柔弱勝剛強,這是中國哲學中的一副心理制勝劑。要說它的反面就是阿Q精神,而對于它的正解恰恰就是林黛玉內心不媚世俗,不怕“心苦”,不講退后的“柔剛之道”。平時,我們一般不會這樣清醒地去認識它,因為人的身上少不了奴性、惰性、柔弱性。朱雪琴先生振聾發聵,用一種堪稱“不世出”的高亮和華貴,風風光光、深深情情、認認真真地與林黛玉身心中“質本潔來還潔去”那種高明與可贊的優秀人格生動匹配。
林黛玉——“柔弱勝剛強”她可憐嗎?我覺得不可憐。要可憐,那就不是“心比天高”的林黛玉了。“柔弱勝剛強”,可敬。
林黛玉——“柔弱勝剛強”她可悲嗎?我覺得忒可悲。可悲在,“柔弱勝剛強”只被世俗與人倫認作是一種虛擬哲學,“剛強壓柔弱”才是普遍適用的事實根據。世界上,最理想的狀態應當是——柔弱剛強,互不抗逆。
林黛玉——“柔弱勝剛強”她可惜嗎?可惜了。只可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即便是沒有那座辛棄疾筆下的舞榭歌臺。《瀟湘夜雨》中那個被“琴調”所“情情唱,唱情”著的或許還沒有充分暴露到她的“人才風流”,但其結局終歸是,天高——高處不勝寒,地廣——廣闊不容人,人性——性善惡不定,一個苦苦掙扎的林黛玉在暴雨狂風中摧折,一個楚楚動人的林黛玉在言酷詞冷中消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