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散文詩：在思想的隱喻里展開或釋放（三）

◎黃恩鵬

與世界文學(xué)有著相同點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亦有此主客體互置、問答與應(yīng)和的意蘊。我們讀行吟澤畔的屈原與逍遙江邊的漁父，從這兩人意味深長的對話里，我們能否體驗出各自不同的處事哲學(xué)？譬如屈原所說的“眾人皆醉我獨醒”與漁父的“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澧”，屈原的“舉世皆濁我獨清”與漁父的“舉世皆濁，何不逐其流而揚其波”，這一問一答的比較里，能讀出什么樣的生命價值觀？散文詩所要體現(xiàn)的，也許就是這樣的價值觀之獨特意義。這種意義是相通的，而非一個民族所獨有，而非一個心靈所獨悟。而如果你從中讀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本能地譯成現(xiàn)代漢語，那你一定不會是一個優(yōu)秀的散文詩人。因為這是歷史對于人本意義的照鑒，是兩種不同的精神向度在何處置放的大問題所在。

如果，詩人把自己的精神向度貫注于詩的情感之中，詩的文本便產(chǎn)生。當(dāng)莎士比亞在《維洛那二紳士》里寫下這樣的詩行：“令人心疼的受了傷害的名字！我的胸脯將變作你的眠床，讓你安睡”時，你能說這不是他已走出了個體之小我、對于整個時代的悲憫、對生命大情懷由衷的吐露嗎？這種悲憫的天地大情懷，在現(xiàn)實中，卻又是如此稀薄和脆弱。那種憂傷情懷，同樣在塞薩·瓦葉霍的《渴望停止了》有所體現(xiàn)：

“男人的這個兒子發(fā)生什么事了？”城市高聲叫喊，而在羅浮宮里，一個小孩看見另一個小孩的肖像就驚慌大哭起來。

“女人的這個兒子發(fā)生什么事了？”城市高聲叫喊，而一座路德維希王朝時代雕像的掌心長出一莖青草。

沒有什么渴望，因一切都在本末倒置！血濺在自己身上，為何會“流淌出女性的線條”，直令人費盡琢磨。那么，“男人的這個兒子”與“女人的這個兒子”到底有著怎樣的比較——“兒子”是同一個人，還是不同的一個人？“羅浮宮”的肖像與“一座路德維希王朝時代雕像”，到底有怎樣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是不是某種歷史“連續(xù)性”在上演？還是同一時刻命運的相應(yīng)在哪里都一樣。而那“停止了”的生命，到底能給現(xiàn)實怎樣的啟悟呢？苦難之殤與沉痛之逝，全在這“城市高聲叫喊”里了。“渴望在舉手可及的高處停止”這“舉手可及的高處”是壓抑得只能容身子移動的獨裁者設(shè)定的低矮空間。這樣的空間，能給人什么樣的渴望呢？那么，作為詩人的我自己呢，是不是也感受到一種壓迫的抵臨？也許，詩人自己，還正在一個渴望的“背后”窺視著自己。我“自己”本身，是否看見這些苦難？那些渴望，被怎樣的力量阻止？到底“我”是在“下面走過”（腳步踏著這塊大地為苦難奔走）？還是“在上面游蕩”（離開了這塊大地虛幻夢想）？這一串的問號需從詩人生存的時代來解答了——塞薩爾·瓦葉霍是拉丁美洲最有影響力的詩人之一。

塞薩·瓦葉霍出生于秘魯北部的一個小鎮(zhèn)，父母都是有印第安血統(tǒng)的虔誠天主教徒，十二個子女中以塞薩的排行最小，家庭生活和諧親密，愛是他詩歌的重要主題。他的詩歌具有鮮明的拉丁美洲特色。西班牙戰(zhàn)爭使瓦葉霍重新找到了生活目標(biāo)，他積極參與各種支持共和軍反法西斯的活動。他認(rèn)為詩歌創(chuàng)作首先要通過語言的創(chuàng)新去尋求真理。他的詩文本語言既抒發(fā)了自己的激情，又表現(xiàn)了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瓦葉霍的詩文本常常圍繞著時間、死亡、人生、歷史等題材進行的，家庭和故鄉(xiāng)也是他吟詠的對象。苦難的意志，成了他詩性精神的一種兌換。靈魂也因此而戰(zhàn)栗、冷瑟。他的語言風(fēng)格雖然不斷變化，但卻始終以令人心碎的聲音，來抒寫人生的痛苦。

因此，瓦葉霍明顯地接受了現(xiàn)代主義詩人魯文·達(dá)里奧、埃雷拉·伊·雷西格和萊奧波爾多·盧貢內(nèi)斯的影響。然而，與現(xiàn)代主義詩歌不同的是，在瓦葉霍的作品中，并沒有世界主義因素，卻有著濃厚的地域性的、本民族的原生氣息。他的散文詩題材包括愛情、家庭、故鄉(xiāng)以及詩人在生活打擊面前的懷疑和失望。語言常出現(xiàn)斷裂、錯換角色等語境。這章作品，詩人明顯流露出了他的直覺：那似崩倒的石像和斷線的繪畫，驚惶失措的人群，是許許多多男人女人奔走呼號——“救世主在哪里？”那“兒子”——亦即約瑟（男人）的兒子和瑪莉亞（女人）的兒子，其實是同一個人（兒子）！那么，這最后的一句，是否就是詩人把自己抽離在一切混亂之上，讓停止了的渴望，繼續(xù)渴望下去。這種“反向”意蘊，讓作品文本有了內(nèi)在的張力。在《你們是死人》中，塞薩·瓦葉霍又這樣抒寫：

你們在那薄膜后面的虛無中飄浮，薄膜擺蕩于天頂與天底之間，來往于曙色與暮色之間，在并不是你們自己造成的傷口前面的共鳴箱里振動。我來告訴你們，生命在鏡子里面，而你們就是最原本的，是死人。

你們是死人，從來沒有活過。……是還沒有綠就枯萎的葉子。孤兒的孤兒。不過，那些死人并不是、不可能是未曾活過的生命的尸體。他們永遠(yuǎn)因生活而死。

夢境。幻象。囈語。語境悲郁如風(fēng)。力圖以一種荒謬的語言與時間、生長、永恒和死亡等抽象概念搏斗。一般說來，瓦葉霍的詩歌反抗傳統(tǒng)、肢解語言，力圖打破古老的敘寫方式，從而能從斷裂了的語言中找到與現(xiàn)實相映照的主體意義。而這樣的主體意義，其效果非同尋常。他能營造悲情的氣氛，以悲情的宣泄抒寫內(nèi)心。“你們就是最原本的，是死人。”“你們是死人，從來沒有活過。”“事實上，你們是從未存在過的生命的尸體。那是從未活過就永遠(yuǎn)死掉的悲慘命運。”“永遠(yuǎn)因生活而死。”但是，對于詩人來說，為什么是這樣的心境，一種反復(fù)的絕望與悲痛？其實是對那些“死人”的巨大同情和憫懷。他對那被戰(zhàn)爭涂炭得面目全非的祖國產(chǎn)生如此的情懷，或許是“那些活著的人，從來沒有活過”做不到的。因為在暴力面前，他們“永遠(yuǎn)為生活而死”，是不曾活過的人。悲慘的命運之軀身，如同沒有綠過就馬上枯萎的葉子一樣。虛無飄浮在朝暮之間。或是鏡子里虛幻之物。讀這章時，一定要了解詩人所處的時代背景，否則難以把握灌注其中的情緒。也看不到文本隱藏的巨大悲痛。這是心靈的血音，是為著逝去人們悲情叢生的慟哭。

塞薩·瓦葉霍主張鼓勵人們拒絕對稱，通過語言的矛盾和沖突來揭示內(nèi)心。而在文本中尋求自由又絕對自由的時候，他總是把立體主義、創(chuàng)造主義、極端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結(jié)合起來，從而形成標(biāo)新立異，以表現(xiàn)詩人和人類的不幸。當(dāng)瓦葉霍抒發(fā)自己的孤獨和苦悶的時候，當(dāng)他描寫自己的遭遇和抗議社會不公正的時候，當(dāng)他回憶自己失去母親和家庭溫暖的時候，流露出了對所有被壓迫者的同情。一些作品，通過憂傷的情調(diào)、神秘的意境、諷刺的口吻、肢解的語言、斷裂的語言鏡像，來證實現(xiàn)實的殘酷。當(dāng)然，有時候他也會將支離破碎的現(xiàn)實焊接起來，但這種焊接起來的目的，卻正是為了將它打碎。他詩歌的社會意義正在于此。而他大量的作品所體現(xiàn)的人道主義精神，深得聶魯達(dá)的好評，認(rèn)為他的作品“有著熾熱的民族情感”。這也是作品啟迪現(xiàn)實人心的魅力所在。對于詩歌作品的啟迪意義和精神向度，聶魯達(dá)又這樣說：“詩歌陪伴著奄奄一息的人們，并醫(yī)活了他們的痛苦，將他們引向勝利；詩歌陪伴著孤獨的人們，像火一樣熾熱，像雪花一樣清新飄逸。她有手、有手指、有指甲，像春天一樣有蓓蕾，像格拉納達(dá)城一樣有眼睛；她比火箭更迅猛，比堡壘更堅固，她的根扎在人類的心田。”①

注：①［智利］巴勃羅·聶魯達(dá)：《聶魯達(dá)論詩：對一個咨詢的回答》《漫歌》江之水、林之木譯，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第6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