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人走進牛大發的病房,看見牛大發的病容,心里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曾經虎背熊腰的車軸漢子瘦得脫相了,像枯干的老樹根子;以前那么有勁兒的胳膊,變得像蘆柴棒;以前那么粗壯的手,瘦得像雞爪子。
在來醫院的路上,大美人還尋思,這個牛大傻子是不是臨死了還惦著把存折啥的交給自己呢。這些年來,大美人吃靠牛大發、穿靠牛大發、孩子上學靠牛大發,可是沒讓牛大發哪怕碰她一根手指頭。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牛大發癩蛤嫫想吃天鵝肉,樂意往她身上搭錢搭東西,關她什么事呢!
牛大發托人捎信讓大美人來醫院。對此大美人挺煩,一個得了癌癥的老光棍有啥好看的。不過牛大發說有要事商量,是好事兒,大美人看在有好事兒的份上,這才動身。
牛大發外號牛大傻子,年輕時候就稀罕大美人,抓幾條鲇魚,套幾只野雞,采點山梨或者葡萄蘑菇,都送上了大美人家的餐桌。村里人都看出來了,牛大傻子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大美人眼里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其實是耍戲他。往往牛大傻子把好吃好喝的送到大美人家里,大美人也沒個好臉子,時常換不回一句好話。
大美人二十歲那年,風風光光嫁到了城里,婆家是買賣人,來接親的小轎車排成長龍。村里人以為這回牛大傻子會哭得鼻涕老長,沒想到牛大發樂樂呵呵像送妹子出嫁的傻大舅子。有人故意刺激他,“大美人不是你心里一直惦著嗎?人家結婚了,新郎不是你,不說哭兩聲還傻笑,你是真缺心眼還是傻透腔了?”牛大發笑著回答:“我稀罕大美人咋啦,她嫁給我受窮,嫁給別人過好日子,我瞅著高興!”
可惜沒過幾年,大美人就成了村里的笑話。婆家做的是毒品買賣,讓公安局抄了,男人挨了槍子,大美人領著倆孩子灰溜溜地回到了村里。
大美人風光那幾年,回村里那是坐轎車、穿貂皮,手指上的鉆石夜里閃藍光,給娘家拿東西一堆一堆的,牛氣得鼻孔朝天。村里人開玩笑,說大美人回來趕上下雨就好玩了,等到鼻子里灌滿了雨,看她怎么仰著臉喘氣。
大美人躥得高,摔得狠,大伙兒看笑話??墒桥4蟀l記吃不記打,又是今天拿袋面、明天拿塊肉的上趕子幫襯。別說,落魄鳳凰不如雞,可是雞比鳳凰懂事。這回大美人一反常態,每次牛大發登門都笑臉相迎,有好事的攛掇兩人搭伙得了,大美人不表態,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倒是倆孩子一饞嘴了就惦著讓牛大叔來串門。
有人逗牛大發,你倆這么多年了,一個躺下是扁擔,一個站著是電線桿子,并到一塊兒搭張床算了。牛大發又說傻話:“尋思那些干啥,現在天天能看著她,能說說話,挺好!”
大美人坐到病床邊上,牛大發直直腰,慘白的臉有了一點血色?!拔抑雷屇銇?,難為你,可我這些天老想起咱倆小時候。記著嗎,有一回油燈快滅了,只剩燈花,你讓我跑步去拿豆油,你說沒有燈你就嚇死了,嚷嚷燈花不能滅嘍,滅了你就再不搭理我。那天晚上,我倆拉鉤,你說我上輩子欠你的,你家燈花快滅了我必須跑步添上油,你讓我發誓,保證你一輩子有亮!”
大美人心里尋思,有這樣的事兒嗎?也許有,也許沒有,小時候天天一塊兒倒不假,可長大了各有各的活法。
“我就尋思,我活著你有亮,我死了誰愿意給你添油?這輩子,我謝謝你,讓我有個念想,覺著不屈。”牛大發拿出一個存折,鄭重地遞給大美人:“我給你存了點養老錢,最后給你添油??上宜涝谀闱邦^了,保不住你一輩子有亮。”
大美人傻了,她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他,而且錯了一輩子。面對這個為她搭進去一輩子的男人,一時二十五只耗子在心里鬧騰——百爪撓心!
她耍戲他,當他傻子瞧不起他,可他從小到大,一個心眼對她,從沒有一句怨言一句責備的話。面對他的病容,她的心疼得豁開一道縫,心底里一點暗紅的燈花,漸漸充滿了他的影子,變得明亮起來。
牛大發死了,大美人以妻子的身份安葬了他。那一天,全村人都去送這個癡心漢,在牛大發的墳邊上,大美人給自己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