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新路
如果不是遇到彥夫兄,我的人生會是另種境地。我會回到村里,村里的土地在等我,那貧窮而缺乏壯勞力的家在等我,當然還有一個村妹子在等我。村里有香香,說是要嫁給我,這是我回鄉的唯一快慰。
雖然有香香在等我,我也不愿意回老家種田。種田其實也沒什么不好,但我不愿意回到我老家的村里種田和生活一輩子。我不喜歡老家那個貧窮的村子,更不愿在那貧窮的村子里種田,落后的耕種方式人比牲口還要勞苦。我一旦背著復員的舊行李回家,我會沒有選擇地住進一間土炕頭屋里,我會無奈地下地當農民,我會迫不及待地向香香和她的家人求婚。盡管香香說等我回去,但香香的婚姻她做不了主。要跟香香在一起,除非兩人私奔。她是不會跟我私奔的,況且我也有心無膽。我斷定,求婚,也未必能把香香家求動,也未必她定會嫁給我。我家的窮困是村里村外熟知的,兄弟四個哪來的錢娶四個媳婦,誰會情愿把姑娘嫁到一個“窮坑”里。盡管在我當兵期間聽家里人說,香香以“她要嫁給個復員軍人”為由拒了很多上門提親的人,她要嫁的人就是我。全村的人心知肚明,我與她好,她給我家人和她家人流露過要嫁給我的意思。她家人和村里長輩們,似乎都反對嫁給我。不愿讓她嫁給我的緣由,當然是我家窮。那我真要手無幾個錢的回村,脫了那光鮮照人的綠軍裝回鄉,就如同綠皮黃瓜脫了皮沒了光彩一樣,香香家是絕不會同意的,她的家人和村人都會對她勸阻,那香香也未必有膽量抗拒家人反對而嫁給我,或者不會與我設想好的無奈的選擇——離家私奔。
那時的戶口把人“釘”在哪,人就得在哪。在哪里生活沒有戶口,公安局不會不管。就這一條,誰敢離開村,到哪個地方誰能讓你落腳!
“私奔”,只是我異想天開而已,真正私奔了,有可能被當作“犯人”關起來。我有好多話要與香香交流,但香香不識字,不能給她寫信,更沒有電話聯系,又不能回家,就沒了任何交流。分別時間一長,我想什么,她有何心思,兩人全不知。復員前我預感,我復員回鄉時,娶不到香香。
娶不到香香,那會有更多的女孩嫌我家窮而不愿嫁給我,那我會在一氣之下娶個遠鄉的“豬八戒”般丑的女人為妻,從此過上“老婆娃娃滿屋叫,拉著牲口滿地跑”的日子。這種日子我想過千萬遍,有它愜意和自在的地方,但我很怕。怕的是我很懦弱,怕我受不了比牲口還要苦的田間的勞作。想到難受皮肉之苦的痛苦,就不想回到老家。便想,如若復員就去江南水鄉的好女子家做個上門女婿,戶口不回老家直接落到女方家,這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反正我家兄弟四個,少我一個在家無所謂,也少一個兒子少給父母添份愁娶媳婦的負擔。即使我上壯勞力,在農村不勞苦上幾年,是掙不夠娶媳婦錢的。這個愁,也是家人的愁,也成了大多農村兵面臨的苦惱。
那段三年服役時光,與大多數農村兵一樣,是在對未來迷茫的愁思中渡過。因為城鄉有一條深江大河般的鴻溝,城市兵復員安排工作,農村兵回鄉務農。農村兵要離開村當工人,機會難得。當了工人,就捧上了“鐵飯碗”,就成了城里人,就可以在城里找媳婦,就可以在城里安家,真正跳出了“農門”,連生的孩子也會成城里人了,就可以永遠不種田而吃商品糧了。這對農村人是天大的一“跳”,是農村娃天大的好事。
跳出“農門”的好處,還在找媳婦上。成了城里有工作的人,找媳婦,可以在城里自由找,更可以在鄉下挑漂亮的好姑娘。那時的鄉下姑娘,無不以找個吃“商品糧”的人為榮耀。香香也不例外,如若我要是軍官或城里人,對她家人而言,不存在不愿意的事。因而,家鄉的漂亮姑娘,甚至可以委屈地嫁給城里的殘疾人。在這樣的情形下,看到戰友穿上了“四個兜”干部裝,立馬拿上了工資,立馬可以在城市找媳婦結婚,從此跳出“農門”成為城里人,那個撓心的羨慕和焦急,會在心頭拉開一道渴望提干的“傷口”,隨著退伍時間的拉近,這道“傷口”會越來越大,且會“血”流不止。因為這“傷口”來自難堪的現實—— 十有八九的農村兵退伍回鄉后,一輩子很難再離開村莊。村莊盡管是一個很美的夢境,但我固執地堅持,那窮的村莊,是所有年輕人的困境。
想到復員后的這個謀略,也算對復員回老家的后怕,有了一份慰藉。但對做上門女婿之想,也有很多的擔憂。擔憂做上門女婿不那么好當,俗話說:“上門漢,兩年半,一點兒不對就滾蛋”。想起這個打算,感覺心里酸楚地要流淚。于是,也做了另條打算,如若復員去某地文化館當創作員,再在當地尋找一個媳婦,在那里成家,不失為一個最好的選擇。我在文化館搞創作,只要給我很低而能夠吃飯的工資,能夠給我時間空間,我有把握能夠寫出一部部作品。
青年的我迷戀小說寫作的程度,達到了如饑似渴。把大多的津貼和時光都放在了讀書和寫作上。我恐懼在部隊每天無謂的時光浪費,我恐懼復員后沒有本事而成草莽,我自私地擠著能夠得到的時間,我恐懼這荒山沙漠地方給我心里帶來的極度痛苦和無限迷茫,我盼望一個姑娘的愛卻沒有盼到一份姑娘的信而自卑,我晚上寧可挨連長批評也要點蠟燭寫作。
我在部隊的三年時光,我盡了最大努力,讓我的一些時光沒有虛度。我寫了幾十篇小說,也發表了好幾篇小說和新聞報道。我的小說被團政治處副主任王彥夫看到過,他愛才,他大加贊賞我有才。我“預謀”著,希望早一年復員的戰友新禮幫忙,在他家鄉的文化館謀個工作,我做好了復員的打算。戰友為我在文化館聯系好了崗位,也寄來了姑娘的照片,說姑娘已經看上我了。有了文化館的創作員崗位,還有個姑娘看上了我,這是多大的好事,我將不再回農村,我有了份從來沒有的快樂與對未來的自信。這讓我對復員,不再那么懼怕。
那時,我感到我不會被復員,但又擔憂會被復員。感到不會被復員,是因為我給連里出板報,寫報道,連隊干部對我贊賞有加。然而年底的復員名單里卻有我。有我,我是不知道的。后來才知道,我又被留下了。
復員名單里為什么會有我?這并不奇怪,三年服役期滿,被復員是正常不過的事,但我被復員的理由卻不是服役期滿,而是被定為“后進戰士”復員的。一個“后進戰士”為什么卻被留下了?后來才知道,是團政治處副主任王彥夫指示營里把我留下的。當那份復員名單從連報到營,營報到團政治處時,被王彥夫副主任看到了我的名字。我與王彥夫兄只有一兩面之交,那是由宣傳股宣傳干事史志俊帶我認識他的,他把我介紹給了彥夫兄。彥夫兄看到過我發表的短篇小說,也看到過我的新聞報道,說我是團里的人才。
彥夫兄是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團里少有的大學生,是團里的大才子。古典文學的底子很厚,滿肚子的古代典故和詩文。喜歡文字,喜歡寫文章的人,愛才勝過愛自己的前途進步。他要發現誰是人才,他寧可得罪上級,也要想方設法保護人才,把人才留在部隊。他是一位豁達、真誠、厚道、正派的好領導。因而團政治處喜歡讀書寫文章的同志們,都時常受到他的支持和表揚,也受到同樣愛才惜才的主任吳學增表揚。吳學增與王彥夫一樣,是位豁達、真誠、厚道、正直、正派的好領導,他同王副主任相遇,兩人的情懷相投,帶出了一個人才眾多,風清氣正的政工隊伍。
王副主任他把我看作是全團少有的人才,所以他在復員名單里“盯”住了我的名字。他打電話過問營里,我這樣的人才,為什么要確定復員。營里問連里,連里反饋說我是“后進戰士”。王彥夫副主任感到不解,遂派政治處保衛股長林祥江去營連了解“寧新路為什么會是后進戰士”的實情。林股長了解回來的情況是,連隊確定他為“后進戰士”,沒有別的緣由,是因為每天晚上熄燈后小寧不休息,在連閱覽室里偷偷看書和寫小說,且多次不聽連長的批評。王副主任問林股長,寧新路還有什么問題,林股長說,再沒有什么問題。王副主任說,為讀書寫作違反連里作息規定,固然應該批評,但他是積極進取的戰士,哪能歸到“后進戰士”里,這樣的人才不能復員,留下來團里有用。王副主任批示營連,“寧新路不能復員,留調團有用。”當年底,團司令部軍務股按政治處要求,下調令讓我到政治處報到。就這樣把我調到了政治處宣傳股,當上了團新聞報道員。
這段被列入“后進戰士”復員,又被王副主任挽留的經過,我全然不知,直到被調到團政治處才從別人口里知道了我的留隊,是團政治處經過了慎重而非同尋常的關注與決定,才留下的,也從而知道了王彥夫兄愛才惜才且不怕得罪人的情懷與膽略。當我得知這個讓我留隊的艱難過程,我似乎遇到了一位無私幫助我的“貴人”,我很感動。
來之不易的留隊,夢寐以求的調任團政治處做新聞報道員,我得以我百倍的努力,寫出品質高超的文字,頻繁見報的文章,以回報這份對我人生具有重要意義的轉折之留。
我如何讓政治處的同志不失望,心里壓著沉沉的石頭。我的腦子里是小說寫作,我的興趣是文學創作。我在三年服役期間,寫了幾十篇小說散文。我的文學情懷太濃了,也太迷戀文學。我明白,團里重視新聞報道,我當報道員,寫作上要暫時轉型。到政治處,我得放下小說創作寫新聞。果然,彥夫兄找我談話說,當報道員,就把寫小說得放下了,集中精力寫新聞報道。我就放下小說寫作,一門心思寫新聞報道。寫新聞報道比寫小說簡單也苦惱,但我有做事執著的勁頭,加上宣傳股有好幾個“筆桿子”的幫助,我的新聞稿子三天兩頭發往報紙電臺,而三天兩頭就有報紙電臺刊登和播出我的新聞報道稿。還有篇報道在大報發表后,被評為“全國林業好新聞二等獎”,得到國家林業部的表彰。到年底,有幾十篇報道發表,團政治處批準我入黨,記三等功一次,并被評為先進個人,一時讓我“三喜臨門”。宣傳干事岳全銘還寫了篇《寧新路三喜臨門》登在《人民軍隊報》上。這件事在團里一度成為佳話。
一年多后,彥夫兄到師政治部任宣傳科長,他考慮到我的前途,又把我調到了師里當報道員。在師政治部遇到了組織科長劉軍兄,他成了我新聞報道的老師,也成了我的貴人。
不久,武警寧夏總隊組建,要在部隊選新聞報道骨干。劉軍兄和彥夫兄的摯友武警總隊政委樊興明,是大筆桿子,常在報紙上刊登文章,更是愛寫作人才,要他們在師里為武警選拔新聞骨干,劉軍和彥夫兄當即推薦了我,我被調入武警總隊,接著送我去北京武警報學習,提干當新聞干事。從一個戰士,提拔為干部,這與其說是機遇,倒不如說是幾位老戰友的一路鋪路搭橋,成就了我的人生之路。一個農村娃,沒上一天軍校成為干部,感恩遇到貴人。沒有彥夫、劉軍和樊政委等貴人,就沒有我的前途和后來的文學成就。
后來的文學成就,主要是出版了十二部散文作品和兩部長篇小說,并獲得十多個文學獎項等。這也是在武警部隊十年后調到武警總部醫院任宣傳文化處長和轉業到國家財政部,取得的創作成就。尤其是在國家財政部的十八年間,成為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創作進入高產期。我的長篇散文《來去無塵》出版后受到社會廣泛影響,我的長篇散文,得到習近平總書記等中央領導的高度重視和重要批示,并得到了習近平的親切接見。近年來創作的長篇小說《財政局長》,成為暢銷作品,受到文學界和社會的廣泛好評。
這些文學成就,在我看來,僅僅是文學創作上了一個大的臺階,要成為杰出的作家,還需跋涉。
飲水思源,所有這些成果,所有的榮譽和光芒,都歸于貴人的一路鋪路搭橋和成就我事業的國家的培養。
彥夫兄多年來寫了大量詩歌,是他懷有文學夢的呈現,也是他高尚與高潔心靈的花朵。不少詩作,寫景抒情,隨感而發,大氣磅礴,謳歌時代,贊美山河,針砭時弊,弘揚正氣,詠物言志,為實求真,無不展現了他心懷大愛的胸襟。尤其是寫妻子李俠的詩作,更顯他忠貞不渝的愛情和純潔無瑕的愛戀,感人至深,催人淚下。嫂子李俠,是位真誠善良、擁抱家庭、熱愛生活、文雅美麗的人。這位陜西漢中女子,身上深厚的傳統文化,造就了她比一般女子更多的優秀品質。她從年輕時跟隨彥夫兄,在寧夏銀川成婚生子,幾十年在商場做一份普通工作而任勞任怨,待人和藹可親,做事一絲不茍,為妻為母愛夫疼子,全身拴在工作和家庭上,積勞成疾而過早離世,讓人痛心疾首。讀這些詩,我想起在師宣傳科工作期間,常去彥夫兄家做客,嫂子給我做好吃的飯菜,彥夫兄讓我喝他珍藏的好酒。好幾次很晚到彥夫兄家,嫂子李俠知我餓著肚子,給我做蔥油雞蛋面吃。我吃過很多次嫂子給我做的雞蛋面,至今難忘。我深深懷念嫂子李俠,她是當今世上最好的妻子、母親和嫂子。彥夫兄思念妻子的詩,透著大愛大情大義,是他詩作的高峰。
彥夫兄是我人生中難得的貴人。人的一生能遇多少貴人?一定是寥寥無幾。今生遇到彥夫兄,是我的福氣,感恩他一路愛我。如果說到回報,我沒有送過他什么貴重的東西,也只是逢年過節的問候。他不要任何物質的回報,這是他的堅守和高貴。我對他的回報,也只能化做勤奮,做一個優秀的人。盡管離做到一個優秀的人,還很遠,但我仍在努力。我想,我做一個優秀的人,為這個世界多發點光熱,也算是對貴人最好的報答吧。我祈盼我的文學的成果,我的某些優秀,成為我貴人的功德,成為彥夫兄的功德,祈望他晚年快樂健康幸福,那將是我最大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