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他醉得厲害。同學(xué)聚會的結(jié)束
在他感覺,是一陣沉重的晃動畫面:
所有人都飽和夠了,就要順著桌檐滴到地上了
只有她仍端坐在角落里剝開一顆甜橙
重力的作用依然有著狡黠的隱秘性,他用手
撐住額頭不讓它完全垂下來,這和許多年前
由于被紅幕窗簾遮光而暗沉的教室里
那克制的瞥視如出一轍。她似乎仍有著年輕的
骨骼形狀,只不過他能感到自己的后脊上
絳紫色的山巒隆起,終于壓垮了手臂
另一座焦黃的山也在闃然燒著,這片黃昏
已經(jīng)銜不住他了。他真正需要的是一朵火燒云
讓一些很輕的東西飄在柔軟的火爐里,但現(xiàn)在
他像是被大海沖上岸的濕沙,只是扶著一根路桿
來倚住身體的松動,他已經(jīng)不能和磚墻一樣
在受熱的同時裹覆干亮的焰芯。其實艱難的不是
停在這里,而是要用搖晃不堪的姿勢繼續(xù)走
他想起來那女孩說過自己喜歡滑冰,因為這項運動
可以通過搖擺,來維持住全身不潔的重心
有時夜里,女孩就伏在他的脈搏上蹬足
他會閉上眼睛,任由寂靜的深藍收聚、漾散
國定路,車燈在雨幕里掠出細小的旋渦。白鷺寡淡
以一種結(jié)霜的姿態(tài)站立,每一場雨都耗盡一種消逝
不是困境讓我們隱秘,我們一起去找
一小片不防備的屋檐,收起透明的雨傘
水珠和纖弱的目光從收攏的遠景中抖落
令人眩暈的潮濕,你拒絕了多余的聲部
只有懸在葉尖的泉眼微顫。
某一刻,月光像一顆花苞清冽地綻開
星辰的花園圍拱著晶瑩的浪
又一次抹亮從晚霞里熄滅的草芯
棲息在軟土里的魚群,趁此曖昧的尋覓
跟著我濕漉漉的影子一起上岸
它們把銀色的鱗片留在湖面
晨光微曦時短暫地燃燒
瑰麗的決心最終都成為了落日和曙色
亦如金色的海濱也正在向我打開它自己
那之后,水痕使你和我
都變得更為干凈
已經(jīng)在這棟屋宅里住了十多年了
房檐的墻漆開裂、拱皺
落下一些白色粉末
手心里我藏有相似的掌紋
舊壁如同白樺樹的樹皮一樣
能輕易地褪落下來
雨夜沖刷的時候
我變得更為赤裸了嗎?
受潮和淋雨不同,它更安靜
雨季悶燃,像一場隱秘的受孕儀式
雨后的花芯多霧,才浸濕了另一場沉默的葬禮
陽臺上栽種了幾株軟性植物
淺藍色的幼蝶偶爾撲飛起來
綿熱的黃昏,也很快會成為它們?nèi)诨囊徊糠?/p>
——街角熒屏廣告一月一換,本月是一款“爽口含片”。
父輩乏善,可陳的罕物含在舌根
還把牙關(guān)咬緊,堅硬如虎。
你我頑童時,舌尖游火
經(jīng)過這個路口,便是下一個路口
一樣有燙臉的燥意,為此我們省去
太多圖謀的軌道。
生活總是需要一些恰到好處的危機
好讓這般熙攘的谷倉中辟現(xiàn)的涉水者
振奮,挺胸提臀;朝向真實的意志
永恒不斷地,在黃昏時刻加害我
虹光彈起得很快,白灼如夢餌
虎口處紅燈綠酒,大飲,有灰鶴騰飛,撲閃
綿密的翅浪,明朗的荒誕應(yīng)行,卻絆住了我
快落網(wǎng),我的愛人。我就要去鋪開
另一張網(wǎng)了。用這殘燼里凹伏的碎星。
我的喘息不亞于一艘沉船
柔云撫過沿街的樹冠,如覆指于痛癢無鳴的盲文
我困在一種狀態(tài)里,盡管能繼續(xù)走。
金屬槍響,是自動販賣機
安穩(wěn)地含入了一枚硬幣,是我跟著
滑入暗室,去逃避那兩面翻旋的熠熠之圓
如果我不是在陽臺上啃蘋果
我可能會試圖快步繞到那個
穿露肩碎花裙的女孩的前面去
夏天,美麗在光隙中發(fā)亮。但陽臺
是沒有光隙的,熱力
在世界的齒痕中犁出巨大的汁水
蒸熱后黏住生活全部獨白的主體
母親不能為我端來一盤,切碼好的
融化的安靜的雪梨
我也被拒絕朝下吐果籽,吐掉
我們瞳孔里多余的鹽
并且不斷退避對于熱風(fēng)暴的瞭望姿態(tài)
然后感到天空,與螺絲都在擰緊
然后感到西湖湖心,徒然劃攪的船槳
然后感到暴曬般的驟雨,和驟雨般的暴曬
我們從夏夜的窄口一起下潛
淺藍色的風(fēng)浪靜謐地吞涌你
和我,獅群從古酒中提純痛苦的鱗片
再以受驚的名義灌醉“一壺幻動的心跳”
星野為我豁開一道口子
我從中穿梭而過
一個又一個
乍醒的夢
而你被留在了,飛星降臨的彼端
短 評
存不存在一種色彩的詩學(xué)?按照卡林內(nèi)斯庫的說法,色彩的苦心經(jīng)營往往是詩歌進入頹廢主義的征兆,雨果即是一例,他“用詞語去獲得那些典型地屬于一種不同于詩歌的藝術(shù)(繪畫)的效果”(《現(xiàn)代性的五副面孔》)。從這一角度來看,徐盈之是一位典型的色彩詩人,“紅幕窗簾”、“絳紫色的山巒”、“白鷺”、“銀色的鱗片”、“曙色”、“金色的海濱”……不論是有意還是無心,這一現(xiàn)象固然可以簡單地被解釋為一種癖好,但或許還有一些有趣的問題值得繼續(xù)追問,比如,這些色彩多大程度上是“寫實的”?從光譜上來看,為什么位于中間位置的綠色很少出現(xiàn)?一方面是紅與黃,一方面是藍和紫,這樣懸殊的對比度又意味著什么?朱利安·巴恩斯在《福樓拜的鸚鵡》一書中提到福樓拜的一個小秘密:很少有人注意到,愛瑪眼睛的顏色在《包法利夫人》中并不一致,好像它們隨著愛瑪?shù)慕?jīng)歷和心靈一同在變化。我們耳熟能詳?shù)哪莻€小故事——福樓拜教莫泊桑首先要學(xué)會“看”,其要領(lǐng)或許正能夠體現(xiàn)在對色彩的感受上,它暗合了里爾克追隨羅丹與塞尚時期的一系列“靜物”寫作,也同理于《列子》所述“九方皋相馬”的掌故,詩人不應(yīng)是一個秉持機械論的觀察者,而應(yīng)是一位“靈視”者。他不僅要看到“虎口處紅燈綠酒……有灰鶴騰飛”(《生活回形針》),看到物質(zhì)的物質(zhì)性,還要看到“寂靜的深藍收聚”(《靜物研究》),看到精神的物質(zhì)性,這些正是徐盈之暗自發(fā)力的方向。
——詩人 王子瓜
在盈之的文本中,存在著大量的新奇的觸感:他仿佛一個狂熱的日記愛好者,從生活那里奪取隱秘的快感(如《靜物研究》“重力的作用依然有著狡黠的隱秘性”、《幼蝶》“像一場隱秘的受孕儀式”),并將其糅入綿勁的比喻中——因此他的敘事不會限于干癟的鋪陳或是一味地囿于營造,而是在他“行走”的不同狀態(tài)里(如《生活回形針》“我困在一種狀態(tài)里”、《靜物研究》“用搖晃不堪的姿勢”)中得以全身參與。然而難能可貴的是,盈之并不局限自我觀感的滿足,他在尋求與讀者共情上下了功夫。直觀地,可以從稱謂感受到他向我發(fā)出的邀請(如《水的愿景》“我們一起去找/ 一小片不防備的屋檐”、《晝伏夜出行為學(xué)》“吐掉我們瞳孔里多余的鹽”“我們從夏夜的窄口一起下潛”等等);而那些細密的、不易察覺的共生狀態(tài),在盈之自然卻又肯定的表白中進入我們身體(如《水的愿景》“水痕使你和我/ 都變得更為干凈”、《晝伏夜出行為學(xué)》“風(fēng)浪靜謐地吞涌你/和我”)。一個愿意與讀者共享經(jīng)驗的狂熱日記愛好者,也許稱不上一個老實的記錄者,似乎也不是一個自私的狀態(tài)收集器,我們可以稱他為:詩人。
——詩人 周一木
人是積攢,同時也是消耗,某時好像忽而傾斜、頃刻烏有,引發(fā)它的或許僅僅是生長在緊張壅塞里的略微的空無,徐盈之的詩正類似此種“隱秘的受孕儀式”(《幼蝶》)。這種儀式的切口是小的,正如他看似綿甜的詩中屢屢刺出來的“痛苦的鱗片”(《晝伏夜出行為學(xué)》),其表征為詩中頻繁調(diào)動的基本單位,如“一朵火燒云”、“另一座焦黃的山”、“一艘沉船”、“一道口子”、“另一場沉默的葬禮”等等,有意或者無意,這些獨個的甚至有時稍顯突兀的意象隱約戳動著詩的局部,模擬著頑抗的造境,在生活狡黠的共情里混合進了他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
整理用力上,不同于閑散派對情緒的放養(yǎng),徐盈之在這幾首詩中著力于對情緒的操弄,在孤懸與觸探之間斡旋翻騰,以極為曖昧的語調(diào)處理著生活中種種“不潔的重心”(《靜物研究》),然而,這樣的搖擺有時或可以構(gòu)成穩(wěn)定的特質(zhì),有時也讓人心生猶疑,即許多時候詩的落點是否足以強力地錨定住這種騰挪。如果詩分解于收斂、漾散抑或是融化、翻旋,余味似乎可以與之協(xié)調(diào),而如果詩收束于某個確實的狀態(tài)則使人不安——讀者會在接受學(xué)上想些何以至此的問題:詩之進來和詩之出去之間我收獲的僅僅是修辭與意象群嗎?在詩人的語言系統(tǒng)內(nèi)詩之“成立”是否有其邏輯,或者,這樣的邏輯是否準確經(jīng)由詩句安穩(wěn)住了技藝局面?我想,在“圖謀的軌道上”(《生活回形針》),徐盈之可以再凝固一些統(tǒng)攝全詩的本領(lǐng),精進詩藝。
——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院 余 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