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棟
有時被問及喜歡當代哪位詩人,我的回答是楊牧。海子談論荷爾德林的時候,使用了一個很精妙的比喻,他說:“看荷爾德林的詩,我內(nèi)心的一片茫茫無際的大沙漠,開始有清泉涌出。”我的真實感受與海子相類似,我所說的喜歡乃是感受到一股暖流流入心房,內(nèi)心開始蕩漾起斑斕的波紋。巴什拉說:“人所能知者,必先已入夢?!闭嬲南矏郏脖厥菈舻娘@現(xiàn)。
我是偶然間讀到了楊牧,之前看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對楊牧并無深刻印象,直到閱讀了“理想國”出版的這本綠皮《楊牧詩選》,我立即警覺,這是一個必須讀全集的詩人,他的詩匯流了詩歌史上的重要時刻,將古典、浪漫、現(xiàn)代融為一體,自造一宏偉的格局,不讀全集,無以追蹤其流變究竟。隨后,我耗時半年千方百計買來了洪范書店的三冊《楊牧詩集》和《長短歌行》,心中自然是無限歡喜,這四冊詩集包含了楊牧目前創(chuàng)作的絕大部分詩歌,五六百首詩,跨度近六十年,令人感嘆時間的奇跡,恍然若夢。我不舍晝夜,快速讀完一遍,為某種奇境所捕獲,如《大子夜歌》所示。
我已經(jīng)縮小成子夜
靈巧悠遠,富于南朝的
氣味。
《楊牧詩選》收錄了近六十年詩作的菁華,我一時還想不出,新詩史上有哪一部詩選集可以與其相比較,詩選的每一首都值得細讀,堪稱作詩的典范。我偏愛這些詩作崇高典雅、深沉幽邃、溫柔敦厚的風格,并在語言的次第轉折之際顯示出音樂的至高無上,我偏愛其以現(xiàn)代漢語贏取了古典的詩心,轉識成智,將傳統(tǒng)激活為更高層次的啟示,同時以浪漫派的心識,將自我提升到罕見的高度以窺識宇宙之欲。這本三百多頁的詩選也向我們展示了楊牧持續(xù)的創(chuàng)造力,他每一個時期皆有重大突破,語言的演化致力于推動詩之各種形式的革新,我想,僅憑這一點,楊牧都必將成為新詩的一個標尺。
寫詩很多年以后,我愈來愈喜歡海德格爾的一個說法,他在《詩歌中的語言》中說,“每個偉大的詩人都只出于一首獨一的詩來作詩。衡量其偉大的標準乃是在于詩人在何種程度上致力于這種獨一性”,也就是說,這獨一的詩乃是詩人作詩的源泉,也是真理的隱蔽源泉。《楊牧詩選》正是致力于這種獨一性的寫照,或許可以用楊牧的一句詩來概括,“相對的/你設想捕捉永恒于一瞬”。那“運動著的巨流之源泉”不正從這句詩中涌動而出嗎?他整個的寫作不也正是“朝向一首詩的完成”、獨一的詩嗎?
有人說,楊牧是現(xiàn)代漢語詩史上的偉大詩人,但這不是我們這代人能做出的判斷,偉大是一個時間的概念,需要幾代人的聯(lián)合判定,需要漫長的歷史經(jīng)驗給予證實和加冕,對我而言,他是最值得信賴與尊敬的詩人,可以教會我們?nèi)ハ胂笠环N偉大的詩歌,并以堅定的方式回應漢語的未來。
我常常想,在詩之真理沒落的時代,一定有熱愛孤獨的詩人吧,于黯淡之中承受語言的孕育與錘煉,并“掙脫自身,獨自置身于偉大的風暴中”。這里引用的是里爾克的詩句,其語言通透澄明,其含義闊大精深,倘若將里爾克《預感》中的這句詩轉換成哲學的表述則是:“由于詩人如此這般獨自保持在對他的使命的極度孤立中,他就代表性地因而真正地為他的民族謀求真理?!蔽覟榇四芟氲降漠敶娙四耸遣?/p>
為了講課,我曾把那本厚達千頁的《昌耀詩文總集》翻閱過幾遍,對我來說,這是少有的奇異閱讀體驗,我所感受到的是,在那些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詩文背后,一個詩人在我們時代的命運恰如海德格爾的表述,是“一切詭奇可畏者中的詭奇可畏至甚者”。但我無法在課堂上傳達我的真實感受與思考,由于詩之真理的沒落,在課堂上我以難言、退讓的方式無數(shù)次地體味過那種孤獨。我滿腔熱情地講述過《兇年逸稿》《慈航》《大山的囚徒》《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等這樣的作品,由于它們和時代的緊密關聯(lián),而試圖喚起詩的經(jīng)驗與認知,實際上事與愿違。
我自己更偏愛昌耀20 世紀90年代的作品,比如《感受白色羊時的一刻》《晴光白銀一樣耀眼》《從啟開的窗口騁目雪原》《純粹美之模擬》《玉蜀黎:每日的迎神式》《意義的求索》《生命的渴意》等等。我認為,20 世紀90年代是昌耀最富創(chuàng)造力的時期,經(jīng)過前兩個時期的錘煉與殉道式的追求,用昌耀自己的話說是,“為之廢寢忘食,勞形傷神,不知熬干了多少燈油。”(《對詩的追求》)他的寫作進入了與里爾克的“哀歌時期”相比擬的,如有神助的高峰狀態(tài),而獲得了一種至高的真理。這真理乃是照亮事物的理解之光,代價則是與噩運、痛苦相伴,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只有借助追問和探究所消耗的全部辛勞,走遍這條完整的解放道路的所有階段,理解之光才會出現(xiàn)并敞亮起來?!保ā墩撜胬淼谋举|(zhì)》)昌耀的詩,清楚顯示出這樣的一條真理之路,踏上這樣一條道路,就如“置身于偉大的風暴中”。
昌耀生于1936年,卒于2000年,跨越了三個時代,從最初依靠對詩的欲望和沖動而開始的青春寫作一直到晚年無所依傍孤絕而卓然的語言歷險,其四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不斷地超越自我的邊界而推進其詩歌進程,考慮到時代中的歷史巨變與個人際遇之突轉,這種推進與超越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奇跡。昌耀形容他自己時說:“我是歲月有意孕成的一爿琴鍵?!彼@句話道出了詩的本質(zhì),也看清楚了自己的命運,事實上,他正是歷史的琴鍵,承擔著歷史的重力,并傳達出歷史的真理。
讀過李笠的三本詩集《最好吃的雞》《雪的供詞》和《回家》,我覺得最好的還是《雪的供詞》,因為這一本更好地展示了李笠的“獨一性”,任何人想要深入理解詩歌,都必須知曉這一標準的意義。外行人以“好詩”的標準來要求詩人,然而,“好詩”并不是評價一個詩人的最重要標準,因為一個人通過借鑒模仿,依然可以寫出好詩,可是無法寫出“獨一性”的詩?!蔼氁恍浴辈攀且粋€詩人之所以為詩人的絕對標準,一些詩人要歷經(jīng)千辛萬苦無數(shù)蛻變方能獲得這種“獨一性”,而另一些詩人可能終生都無法獲得。海德格爾曾如是說,衡量一個詩人的偉大,就看其何種程度致力于這種“獨一性”,我深以為然。
按照“好詩”的標準,《雪的供詞》收錄的一百多首詩當中,其實有許多“壞詩”,或是因為結構的缺陷,或是由于節(jié)奏的單調(diào)沉悶,或是某個比喻的濫用,或是過于即興等等,總之,一個微小的過失就可能使一首詩變壞?!堆┑墓┰~》也不是我心目中的最佳選本,我暗暗覺得,如果能刪減為八十首詩左右,會呈現(xiàn)為一部理想詩集的樣子,就像拉金的詩集《高窗》,要遠遠比他的《拉金詩全集》完美得多,這樣說也是著眼于詩的“獨一性”。
恰從“獨一性”的角度,我們才可以看到李笠的詩具有的獨特審美意識,正是這種意識將黎明、轟鳴的火車、詩人、母語、記憶的狼群、迷路的孩子等詞語,以近乎神秘但又清晰透明,極其日常但又充滿超驗色彩,極其現(xiàn)實但又極其戲劇化的方式排列、組合、拆解與升降,如《旅行》一詩;這種意識所孵化的現(xiàn)實感將現(xiàn)實、歷史、夢境、欲望與想象巧妙融合在一起,并以戲劇性的畫面呈現(xiàn)出來,如《中國書法》;同時使他的語言在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自白與對話,抒情與戲劇之間展開它的韻律與向度,如《幾乎是一首悲歌》。
在談論自己的作品具體如何寫作時,李笠是這樣說的:“這些見證———詩——始終遵循著我推崇的‘手寫我心’的詩歌創(chuàng)作原則。它們通常從日常生活的一個場景,一個事件或一個人物出發(fā),然后營造一個讓人感覺身臨其境的詩意氛圍,并常在詩中留出空間,讓讀者來填,在直接中透出微妙。”這還只是一個簡單的陳述,事實上,“獨一性”并非別的,乃是來自記憶與時間深處的深刻召喚,或者說,是一種神秘的召喚。我相信,凡是優(yōu)秀的詩人都能體會到這一點,并因此知曉,詩并非是自我的彰顯表演,而是自我與深處的連通,但首先要克服時代的表象與虛幻的自我。德里達說,詩是記憶與心靈,恰是包含了對這一“獨一性”的深刻理解。
李笠的一些詩暗示出,時間的意義就在于揮霍耗費冒險而絕處逢生、柳暗花明,這正是來自時間深處的召喚。他的一首詩《陪北島賭》給出了他自己的答案:“賭就是寫作,對抗/死神——上帝,做西西弗這樣孤絕無助的人”“放開寫!向命運挑戰(zhàn)!”“做西西弗這樣孤絕無助的人”,我想,這是理解李笠詩歌的最佳線索,也是一個深刻的時間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