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光線似乎沒有變,比干花還碎:晚安后不再吸收粉末劇場。我和你有相同的習慣,偏愛馬路對面的二層樓,墻面上補習廣告有時松動如七歲的牙床。你說不想搬家,搬家讓嗅覺遲鈍,背脊擔憂。我答應你,短暫的山峰不會離開。如果有軟膏似的糾結,就摩熱掌心捂住耳朵,這樣我們會來到機場。側身旋緊易散的暖氣,彼此的距離便輕盈起來。當你穿過陸地崎嶇的熱流,我握住摻進魚腥草的泥土,造好一座巨鹿發電廠。午后時間如茂盛的云團,機油滴答著耐心,你送我的琥珀碎冰一般。我們還能發明什么,白馬河化開淤泥腥味摟住藏在身后的雙手。
像地震,光在你臉上
反而凹陷下去。池塘邊蘿卜葉照樣茂盛,
嗅著泥中的花生殼,瞇了眼,你笑,
淌出了石頭,濕漉漉的。他言行奇怪
在日落時停下打哈欠。此時草叢里
被遺棄的楊梅,松開一顆顆扣子,
假裝與深色人群同體。
石窟里,酒窖里,背包客落崖似的呼喊,
幻想一對鑰匙,找到新安放的城市
在螺貝退潮之前。
他好像喜歡藍色的瀑布,
尋找相似衰退的碎末,放入呼吸,
因此眼神被描得更黑更糊:
一個周末打工的少女,不斷路過工作日,
想起二月會滯銷幾箱茉莉茶。
打火機糊掉沙發靠枕,
燒斷他們之間你畫我猜的游戲。
江水狹窄,褶皺被反復拆散。
卡車過載即將輪渡的人,夜晚
他們都無足輕重,圍坐取暖。
照明燈下柴油箱挨緊,
前往新發區的日子
在妹妹睡熟的額頭上微微發熱。
懷抱的中心實際是雞場,
大伯清掃鐵絲亂枝,爪印細細地
粘上干草。急救篷在雪中綿延,
像從磚縫里拉扯一根紫紅的花,
平穩中逃離,顫抖得短暫又繁茂。
三十年后我們能重新登船
如蟬翼騰空,卷下灶灰為米粉店剪彩嗎?
更遠處,有人觀棋
蚊子激動地抖落一只金邊蓮蓬。
(起取時不要猶豫)
實驗室,提取燒土
“烤箱里鋁箔密封良好”:
頭骨不因水分沉重。一種絲帛的脆
雙手輕捧,禁止搜尋。微植物在根須發霉,
像拳頭緊攥,砸中皴皺成霧的屏風
鐵紋重合在燈光絡繹中,所有的壺口
多么干涸,有時小腿絨毛顫動——
幾處鐘擺聲繼續挖掘碎土,
此刻我是物質狂,也可以成為保鮮袋里未鼓起的空氣。
2019.5.9
花苞多了。兩串紅山楂抹勻
對彼此的忽視。未加注意的漿液
比延伸的岸更淺,他們都是直白又頑固的憐愛。
蟻群像噴泉一般來回,刷新清醒,
何時,我們能追隨一只迷路的狗
睡在低垂的橋邊。
你指出多余的枯葉,它們有棕褐色的核。
扳開鹽分與燒糊的種子,友人關上屋門
“渴望是唇邊初生的胡須。”
陷在云的鄰居的鞋刷里,停雨時開始
隱藏笨拙的圖案,一邊遺忘,一邊
重造帶青筋的毛玻璃。
消化不了船槳疊浪,
你用許多異鄉口音
減輕共用的姓氏,白雪一樣躲開。
短 評
《鼻腔瘙癢》是這幾首詩中我認為最能代表詩人技藝水平的,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首。可以看出詩人對詞語效果的把控趨近熟練,在語氣和內容上也未見短板。“當你穿過陸地崎嶇的熱流,我握住摻進魚腥草的泥土,造好一座巨鹿發電廠”,此句中,空間折疊感佐以順暢的語氣,讓詩作如一件手藝成熟的器物,而未曾偏離的內容作為器物獨特的內核,讓詩作遠離語言游戲的困境。
在處理詞語的技藝上,除了將詞語進行撞擊來嘗試是否會發生精彩反應外(如“被遺棄的楊梅,松開一顆顆扣子”),另一種方式是憑借對生活的敏銳表達可感的語言(如“像從磚縫里拉扯一根紫紅的花”),前者需要嘗試的勇氣且象征著野心,后者更易為讀者留下入口,但敏銳性本就是難得的。詩作中頻現抓眼的語言效果,并能與詩作內容產生適配的反應。雖然少部分詩句仍有刻意制造詞語陌生化的痕跡,且未對詩作整體產生正面效應,但這是詞語練習過程中必要的嘗試與經驗。
詩人對環境的雕琢豐富,大多數可呼應填充情緒上的留白,但在內容推進和語氣承接上有些不支,導致轉向實質內容時可能會破壞詩歌整體的語境。
我相信高明的詩歌不會只是精湛詩技的產成品,它們遠超優秀,依附于捕捉靈感的天賦,詩作中靈感的痕跡像一株待點燃的火種,讓這位青年詩人可期。
——復旦大學管理學院會計系 謝江楠
陳霏的詩在細節上有著出色的洞察力,在各類詩體形式的變幻與短長句的交錯中重塑著經驗。這是一種即物的寫法,其意指只是偶爾出沒于能指的森林之中。她的比喻很少是斷裂于文本之外的,而是導出一個個與整體的語流相契合的新意象:“窗外光線似乎沒有變,比干花還碎”、“軟膏似的糾結”,散文詩稠密的意象排列,正勾勒出一場詞語的騷動。而有時則是更復雜的雙層比喻,配合科學化與肢體化并舉的現代物象:“微植物在根須發霉,/像拳頭緊攥,砸中皴皺成霧的屏風。”對于敘事的把握,則傾向于在細節的支流中不斷發散與溯回,小如一次野外勞作,也可以在每一個短小的詩節中呈現各自獨立的景象,但這些景象,諸如卡車的內外、雞場、船、樓下的米粉店,像一個個盆景那樣組合在一起,隱約由一條行蹤的線勾連。這樣的結構方法以最后一首《泡龍井》最為典型,四組鏡頭之間空白交由讀者處理,文本所直接處理的事件與細節則越來越精要,甚至用近乎格言的方式書寫,“渴望是唇邊初生的胡須”。同樣也是隱喻,但在本體向喻體的跨越中完成了智性的表達。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談炯程
讀陳霏這幾首作品,首先我們可以注意到一些動人的比喻。它們有些顯得陌生而華麗,與對于平靜生活的敘述形成對照,如同湖水也有反光明滅,閃爍間將詩行悠長的節奏“攥緊”。比如《野外勞作》“蚊子激動地抖落一只金邊蓮蓬”,在暮色中鋪敘的江邊景致至此陡然被煙火般盛大的光亮映照;《在啟明星定居》“像地震,光在你臉上/ 反而凹陷下去”。開篇便向人傳達出似乎是劫后余生般的寂靜。有些則仿佛從生活的一組鏡頭里復制、黏貼于其中,因而頗具一種奇妙的、松弛的親和力,如“此時草叢里/被遺棄的楊梅,松開一顆顆扣子,/假裝與深色人群同體。”(《在啟明星定居》),“此刻我是物質狂,也可以成為保鮮袋里未鼓起的空氣。”(《晴朗小記》)。而在一首詩的內部,使不同幻想相互連接的往往是對于生活波瀾乍起之處的感知,在一些變化發生的關鍵時刻,更在如此那般以后,留下“打火機糊掉沙發靠枕”,中斷了“你畫我猜”的焦痕。對于“變幻”的把握亦可從《泡龍井》一詩中感受到,讀者對于茶水的長久凝視,為四個反映茶水狀態變化的二字小標題利落地切分,因而除生活本身的悠長氣味以外,我們更可以從中品嘗到一種新鮮的果斷。“補充”一詞作結,也在溫柔以外戲劇般地增添了時間永恒的凜冽之感。在這幾首作品中,時間如同一種永恒延綿的尺度,而生命變幻的緊張時刻,也只是江水“被反復拆散”的皺褶的虛影。
——復旦大學2016 級歷史系 張雨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