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投文
1917年2月1日,胡適的《白話詩八首》在《新青年》2 卷6 號上發表,一般認為這是中國新詩的開山之作,是新詩誕生的標志。1920年3月,胡適的《嘗試集》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這是第一部新詩詩集。在一個文化大轉型時期,胡適于新詩有首創之功。在1919年前,包括胡適在內,都把當時的新詩叫做“白話詩”,或稱“白話韻文”、“新體詩”、“國語的韻文”、“國語詩”等,大多不叫“新詩”。細究起來,這些叫法在內涵上還是有些差異,表明在新詩初起時,人們對這一新的文體在認識上的莫衷一是。直到胡適在1919年10月10日的《星期評論》上發表《談新詩——八年來一件大事》一文,“新詩”這個名詞才在約定俗成的意義上被普遍采用。
“新詩”是一個具有相對性意義的概念,是與中國源遠流長的古典詩詞比較而言的,因此,這一概念的成立離不開我們固有的文學傳統,其參照系是“古典詩詞”。在我看來,“新詩”之“新”,一是語言載體的新變,由白話文取代文言文;二是藝術運思方式的變化,詩歌語言的變化說到底是頭腦的變化,新詩的難度是與現代中國人的心理深度和藝術運思方式相適應的;三是適合現代中國人的情感表達需要,在古典詩詞整體僵化的狀況下,新詩更宜于表達現代中國人的情感。這樣看來,“中國新詩”在身份上是中國的,在性質上是“新”的,是現代中國人以現代中國語言為載體,運用現代藝術運思方式表達情感與思想的詩歌。
據著名新詩研究專家陸耀東先生的統計,在1917—1949年間,發表新詩的刊物約千余種,發表的新詩在10 萬首左右,出版的詩集達1500 種以上。1949年以來的新詩創作雖然屢經波折,創作數量更大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尤其是進入21 世紀以來更是海量,新詩的多元化格局已經形成。在新詩史敘述中,盡管數量并不能表明新詩的成熟程度,卻也可以從中觀察到新詩的流變態勢及其逐漸打開的壯闊圖景。從新詩的讀者接受來看,可能實際的情形并不十分理想,但從一個世紀積淀的寫作與閱讀的互動效應來看,新詩已經成為中國詩歌的一個“小傳統”,具有相對穩定的基本讀者群。作為坊間流傳的一個說法,所謂“讀詩的不如寫詩的多”,某些人總是露出怪怪的眼神,對此津津樂道,實在是淺薄之至,根本不值得去辯駁。百年新詩的每一個時期都有一些內心安靜的讀者,他們傾心于在新詩閱讀中遠離世俗的喧囂與浮華,把生命充實在詩意的矚望中。這是一種素養,亦是一種境界。
新詩走到今天,已有一個世紀的發展歷程。一個世紀當然是一個大話題,很多新詩研究者已經在著手做一個階段性的總結。詩人們似乎也有一份特別的亢奮,覺得自己要對這段歷史致敬。當然,致敬里也包含著反思。這也符合中國人的文化心理,新詩的百年慶典自然是一個不可忽略的文化事件。我在高校中文系教書,多年來在中文系講授專業選修課“新詩鑒賞與寫作”,在全校講授面向非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的公共選修課“中外現代詩鑒賞”。在新詩百年臨近之際,我也有一份職業性的沖動,打算精選100 首新詩進行解讀,結合自己的教學體驗,完成一本專業性的新詩解讀教材。
真要去實施這個計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原來為上課編寫的教案相對比較簡略,也并沒有形成完整的體系,需要做較大的充實和提高。我也覺得,教學的個性化和學生審美的個體差異是一個需要注意的問題,遴選出來的新詩作品既要適合做多層次的闡釋,也需要契合學生的接受程度。另外,針對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的新詩解讀,在專業性的要求上應體現出一定的深度和廣度,需要體現出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培養目標?;谶@樣的考慮,我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
首先是怎樣定位新詩經典。我開始頗為猶豫,最后決定兼顧文學史價值與文學價值的標準。一方面,盡量不遺漏那些在新詩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詩人,這實際上就是先選人再確定其入選的作品。比如胡適,很多人不喜歡他的詩,但他是新詩的“老祖宗”,就不能不保留他的牌位。另一方面,當然是看作品本身的文學價值,一些以風格和特色取勝的詩人,由于各種原因詩名不彰,他們的代表性作品也要適度入選。這看起來是雙重標準,卻也符合新詩流變的實際情形。在中國新詩史上,有人以詩名世,有人以事名世,兩者都要兼顧,因此,這不是一個“純詩”主義的選本,而是從一個側面大致勾勒出新詩的流變軌跡,一部簡約的新詩史包含在其中。
二是作品的解讀要體現出什么特色。這些年新詩解讀的著作不少,各有特色,再要找一個新點子實在不易。我做的解讀力求貼著作品進行,解讀的文字也不妨個性化一點,大體上就詩論詩,兼有以詩論詩。就詩論詩是文本解讀的基本要求,一般不游離于文本之外,盡量貼著詩歌本身的結構脈絡進行解讀,盡量把一首詩講得清晰一點,避免把一首詩當作散文來講,突出一首詩本身的文體特征。以詩論詩不容易,卻也可以嘗試。很多詩實際上是講不清楚的,卻仍然要試著去講,古典詩詞如此,現代新詩也是如此。這就需要用詩的語言去解讀,在一首詩本身的含混處也可以用詩意的語言去處理得含混一點,在一首詩的晦澀處也不妨機巧一點、用詩意的語言去呈現詩中的晦澀所布下的隱約信息。對詩的解讀尤其要注意避免字字坐實,非要把每一個字句都牽引到明確的意義上來,反而離一首詩更遠。以詩論詩,也不是以一首詩去闡釋另一首詩,而是闡釋的語言本身要內在地含蘊詩意,與一首詩的內在結構和語言形成對稱。以詩論詩,也不只是以詩意的語言直接道出,而是解讀本身要有理論的詩意感。這很不容易做到,但就詩歌解讀的性質來說,應該內在地包含這一點。對一首詩進行解讀,而解讀的文字本身無詩意,也無理論的詩意感,恐怕也是買櫝還珠,不能真正觸及到詩意的核心和光暈。
另外,根據詩人創作的具體情形,我在解讀的行文中,有時也會涉及詩人的個人性情和創作的成敗得失,加入一點知人論世的調料,讓讀者對詩人為人為詩的個性有一點了解,也就此作一點適度的延伸,會涉及到一些現代詩學命題,其中包括我的一些思考,爭取有點新意。大概來說,對重要詩人在具體的作品解讀之外會有所拓展,聯系一些相關的問題進行思考,并不完全局限于作品本身。對其他詩人,則以具體的作品解讀為主,在一個具體作品的封閉中,照見一位詩人的生命處境和藝術追求。這種取舍未必有多少道理,主要是出于個人的判斷。不過,新詩史上的“一首詩”現象值得注意,絕大多數詩人終生都依附在“一首詩”上面。倘若沒有這“一首詩”,這位詩人也就泯然眾人矣。實際上,杰出的詩人都把自己的抱負寄托在“一本詩”的厚度上,在“一本詩”的照見下,才能呈現出一位杰出詩人富有立體感的文化形象。檢視百年新詩,具有“一本詩”的詩人尚不多見,這大概也是中國新詩史上未有公認的偉大詩人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從更宏闊的文學史視野來看,對新詩經典的檢驗,還需要時間的進一步沉淀。
三是解讀的新詩確定多少首為宜。最初打算新詩百年選100 首,原則上每人只選一首,開山立派和風格多樣化的重要詩人增加一首。作品的排列大致以發表或出版的時間先后為序,力圖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出新詩流變的基本線索和重要環節。百年百首是一個非常嚴格的限制,在限制里體現出個人化的遴選視角,也呼應當前新詩經典化的意向。說實話,這是一個非常糾結的過程,需要在大量閱讀的基礎上做出謹慎的選擇,既要處理好作品選擇與學生接受之間的平衡,也要處理好作品水準與百年新詩之間的對稱。另一方面,個人選擇的偏見和趣味恐怕也包含在其中。對編選者而言,這是難以克服的審美歧見,但也力求體現出文學史選擇的開放性。這注定會是一次猶豫不決和不斷搖擺的遴選,我選擇的這100 首詩可能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不過,這是一次嚴肅的遴選,會帶出一些必然性的東西。遺憾的是,因為本書篇幅所限,對100 首新詩的解讀并未完整編入,留待以后補充。
百年新詩是一個視野,新詩經典是一個標準,視野與標準的統一是本書力求的一個目標,也力求將二者統一在著者具有個人化色彩的作品遴選和作品解讀中。同時,這一目標又只是一個遠景。在解讀作品的過程中,我始終難以擺脫力有不逮的惶惑。如何真實地貼近一首詩?在解讀的再創造和詩歌文本的實際內涵之間,到底容許存在多大的距離?我深切地感到在一首詩面前,猶如置身于密林深處,遲疑著辨認腳下交叉的神秘小徑。我覺得新詩解讀的難度,很大程度上就在于這種辨認的有效性,既包含辨認一首詩的審美品質,也包含對詩人創作個性的辨認,通過這種辨認揭示一首詩內部各元素所形成的綜合審美效果。恰恰在此,解讀一首詩很容易陷入難以言傳的境地,很難做到體貼與妥當。一首詩敞開其內部的遲疑,吐出詩人內心的隱秘,又掩飾著更深的隱秘。古人論詩,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嚴羽),“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大概有類于此。
另外,解讀的文字和一首詩也需要在相互辨認中形成情境上的對稱,把一首詩的內在處境真實地還原到讀者的期待視野中,讓讀者體味到內聚于一首詩中豐富而原生的魅力。這些都是解讀一首詩的難處,也是解讀一首詩面臨的險境。李健吾說,“詩人擋不住讀者”。我沒有這種樂觀的態度,倒也認同讀者對一首詩擁有最終解釋的權利。說到底,新詩的命運是由讀者決定的。在讀者那里,一首詩的生長保持時間的溫度和雨水,恍惚著一個夢境的奇異。李健吾還有一個說法,“剖析一首詩才叫‘難于上青天’”, 新詩的解讀之難是一個長期被忽略的問題。在這里特別地提到這一點,并不是要為本書存在的太多遺憾尋找一個借口,而是希望引起對這一問題本身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