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劍釗
自有詩歌以來,時間可說是一個永恒的主題,它含納了人與物的一切,壟斷了新生與消亡的整個過程,以絕對的控制力為存在和虛無做出證明;但它又是抽象的,是一個匿形的存在。這就需要詩人具有超強的轉換能力,在空間的、感性的事物中加以印證。李云這組詩的開篇《切片》就是一個轉換的重要例證:
一年是一個世紀的切片,就像
一天應該是一年的切片一樣
此時呢,就該是一天的切片
永恒是由瞬間的疊加構成的,當下的重要性就在于它實際是永恒的一部分,哪怕它細小到人們難以覺察、無法丈量。這首詩的題旨在于,永恒固然是人們向往的一個境界,一種目標,但現時的存在更是需要珍惜和享用的,否則,一切便是空幻的。為此,詩人表示:“如果現在去開門,回來再寫此詩/一切就會變成過去式,這是我不想要的切片。”這也正是他對“詩和遠方”的一個糾偏。正如里爾克對上帝所說,“你失去了我就失去了意義”,“我死后你就沒有了家”。沒有了當下的瞬間,也就沒有了永恒,當下和永恒是時間的一個整體。從某種意義來說,我認為,《切片》可以作為李云詩歌的一道門,它召喚著我們進入一個獨異的語言世界。
《盒子》一詩令我想起那個著名的希臘神話,鍛冶之神赫淮斯托斯奉宙斯之命打造一位女性,她集中了奧林匹斯山上所有女神的優點,因此,被取名為“潘多拉”,意為“擁有一切天賦的女人”。相傳,潘多拉降臨人間之前,宙斯交給她一個盒子并告誡道,在沒有抵達目的地之前不能打開。但是,為好奇心所驅使,潘多拉在途中就將盒子打開了,結果,瘟疫、蝗蟲、貪婪、虛偽、誹謗、嫉妒、痛苦,等等,全部從盒子里飛了出來。潘多拉一看大事不好,趕緊將盒子蓋上,結果反而將“希望”關在了里面。這首詩以告誡的口吻展開敘述,不同的是,他以一個孩子的身份對美艷的潘多拉進行了置換:
在我最懵懂時,沒恪守戒律
開口——說話
盒子被打開之際是陰霾沉寂的日子
請銘記這個教訓
這是一種典型的戲仿,似乎在復述潘多拉的故事,但又向前推進了一步。“其實,盒子里是空的。其實,/盒子里是滿的……”悖論因此而凸顯,但它可能就是生活本身。顯然,李云沒有照搬那則著名的傳說,而是借助舊瓶裝上了新酒。他更不曾以宙斯自居,而是以過來人的覺醒對聽者傳授經驗和教訓。
需要指出的是,李云的詩歌率性,但不隨便,它們有著口語的軀殼,但內里有極強的形而上追求。我一直主張口語可以入詩,但口語經過詩人之手,必須以詩的面目出現,而不再是普通的口語。李云詩歌中的口語基本符合我的趣味。他關注日常,不避平庸,借此對偽崇高、偽理想、偽英雄予以抨擊和譏刺。在創作中,他嫻熟于反諷的技巧,有時還以貌似玩世不恭的樣貌出現,骨子里卻又保留著高傲的自尊。他宣稱:“依舊固執地不做杞人/我只守著自己的庸常。”他相信“蝸牛也是牛”,以此解構了“牛”的流行意義和外在的文化符號。早在古希臘,反諷作為一種修辭,已被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人廣泛接受并運用,為他們在論辯中保留獨立的人格暗存了一份玄機。根據美國新批評理論對“反諷”給出的定義,反諷是觀照生活的一種手段,一種反映了文學本質的詩歌語言。在他們看來,所謂反諷,就是在特殊的語境中,表層意義和真正欲表達的意義發生錯位。發布者往往佯裝無知或低能, 在自以為高明的對手面前故意說一些透著傻氣的話語,但最后,這些傻話又被證明實際是披著呆傻外殼的真理,最終讓對方出乖露丑。無疑,反諷的運用給人以幽默的印象,同時也滲透著淡淡的傷感,生命的痛覺和無奈。
閱讀李云的詩歌,我發現他非常注意節奏的張弛,短句和長句往往會交叉出現,時而還會見到一些類似散文的超長句式。記得艾青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倡導過詩的“散文美”,為自由體詩歌打破格律的束縛而辯護。當然,這并不是說他主張將詩寫得跟散文一樣,艾青實際看重的是現實生活中口語的鮮活和自由無羈的表達,他希望在自由體的形式中充分享受自由的快感,亦即“為了把詩從矯揉造作、華而不實的風氣中擺脫出來,主張以現代的日常所用的鮮活的口語,表達自己所生活的時代——賦予詩以新的生機。”
這組作品中的《稻草》,也是結末的一首,體現了作者特殊的思考和悲憫心。詩人選取了“稻草”這一卑微之物,出句“開始是草還是稻,別問清楚”,有一種欲說還休的語勢,放棄叩問之后就以“我不知道”而展開了對稻草的尋思,擬人化的手法折射著泛神論的余光:“流水知道,一切冥想來自一粒種子的心思。”
秋天之前,一生走盡,鐮來了
谷桶里落滿金子,曦光已退
夢田已沒有一抹綠色,凈身者
一路向西,稻垛比墓
還要高。高過莊臺
這里,“谷桶里落滿金子,曦光已退”一句意味深長,它在喜悅中又漾入了某種傷感,豐收帶來的是稻子生命的結束。詩中的“夢田”也是現實中的田野,它們已不再有代表蓬勃生機的“綠色”,“稻垛”與“墓”的相比,更是為其中生命的消逝增添了悲傷的元素。誠然,李云寫作此詩的目的并不是為秋天吟唱挽歌,而是寄托一點愁思和鄉戀。因此,在下節便有了一個陌生化的轉折:
麻雀幫我拾起最后的剩余
顆粒飽滿,字字珠璣
慢慢形成一個人懷鄉的特殊語詞
散落在田野上的稻谷由麻雀的勞動而贏得了新的價值,借此而構成了一份新的詞匯表,它們就像一個個漢語的單詞,既有獨立的意義,集合起來又釋放了各種各樣的信息。至此,詩人繼續向前推進,他說,“稻草人是我的替身/我是稻草人制作的機器人行走城市”,將前工業社會一下子拉到了機械時代的現代,其中還暗示出城市對鄉村的侵蝕。
在這首詩的末尾,作者壓低了語調說道:“這會兒,只輕念著:稻,稻草的稻/草,稻草的草。”它們讓我想起艾略特在《空心人》中寫下的名句:“世界的毀滅,不是出于轟然巨響,而是‘噓’的一聲。”需要說明的是,這不是我毫無緣由的聯想,而是它們有著秘密的勾連。“稻草人”和“空心人”難道不是有著同樣的內部構造?就這樣,“繆斯之神”允許詩人小小地“任性”了一次,而從某種意義上說,本文也堪稱我閱讀李云創作的一個小“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