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之物

柳燕

詩歌

山脊

山臥在那里，像個佝僂的老嫗

彎曲的脊背。每天，都把一群趕路人

送到天上去。有時，是羊群與馬匹

某個夏天，村里漂亮的女瘋子

穿一襲紅裙，在山脊上跳舞

我看見她抓住一朵云，真的去了天上

再沒有回來。從那以后，山脊長出

一個小小的駝背，趕路的人

都繞著走。后來，那里長出一顆杉樹

每年都在長大。風，常來幫她梳頭。

蜘蛛

蜘蛛懸掛于屋檐，忽然跳崖

找到木頭 高粱 竹竿

開始在暴雨前織網，一個八卦陣

疾風把它的網吹破一個大洞

雨后，它開始縫補

夜的帷幕從山外覆蓋而來

自然里的父親

那些年自然里住著很多個父親

膚鹽果 折耳根 芣苢

刺竹筍 萬重山 板藍根

香椿與漆樹，雞樅與竹蓀

我把它們從山中采來

曬干或生賣，就像這些年

我把一個血肉豐滿的父親

賣給烈日或暴雨

賣去鎮上或遠方

每年臘月，他拖著一條腿

從遠方歸來，把一沓點好的錢

沉默著放在一個大齡書生面前

舊故鄉

那時的姑娘都不太愿遠嫁，最遠

只嫁到碗廠。想家，趕路只需要一天

就能回來。只需要一天，后家就能

把喜事或喪事送達

那時的故鄉有一條清澈的小河

人們在河邊淘洗日子，在河邊戀愛

那時故鄉的黃果樹下有一座尼姑庵

里面住著一個每天替村里人

禮佛的老婆婆

全村的媳婦

都可以去庵里和她說悄悄話

現在那里變成了一個垃圾放置站，

黃果樹

被電鋸放倒又連根拔起，

在新村子的最遠處

也能聞到風中飄來的惡臭

那時的故鄉山上站滿綠油油的杉樹

牛羊們在它們的陰影里啃食綠色

吃飽了就抬頭看看白云，

咩咩或喃喃叫幾聲

我的故鄉一年比一年新，狹窄。

一年比一年長得更像城鄉結合部。

春日六根

春天是一副舊磨從云后滾過

春天是一位大神用金鞭在天空牧云

春天是天上的婦女，

往大地撒了一把繡花針

春天是一群牛羊

和一匹老馬追趕一片綠色

春天是白水江棕紅色的血液在翻滾

春天是香椿爆炒臘肉

鮮筍清燉豬腳，煮刺老包蘸胡辣子

春天是我常年獨自對付農忙的母親

目送她的丈夫和兒子沿山路背井離鄉

身后事

故鄉所有的老人都已接受死去

他們，要在生前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

棺材一定不能缺尺少寸，

木材用杉木就好

他們年少時就種下的杉木，

看著長大的杉木

不能越矩，

很多木材不是老百姓能用的。一定

要用自己從山上割來的木漆漆得锃亮，

最好

能照出人影，

最好能照出自己清清白白的一生

要請最好的棺材匠，不能使用任何鐵釘

怕上路時硌腳，為子孫帶來霉運

怕不能再轉世為人。墳塋可以簡單點

不能用火葬，

這一生身體在世間受過太多刑

不想死后還葬身火海，

不能水葬，不想再隨波逐流

在墳前替我種兩顆杉樹，

遮擋曬了一生的夏日毒陽

辦完這些，仿佛就原諒了自己的一生

在某一天，告訴子女他們要去了，就去了。

有的可能是硬著頭皮

有的可能懷揣巨大的恐懼

晌午

你坐在窗邊的書桌前

窗臺上，植物在生長

野蜂環游天竺葵，笨拙的腿。

刺耳的裝修住進耳朵

城市里的鳥們在樓頂歌唱

誰從樓道外經過你的門前

合租屋的客廳有人聊著游戲

樓底院子里一個孩子牙牙學語，媽媽

灰貓弓著背從太陽能水塔

躍向樓頂，撲通

氣溫漲潮，風吹著黃窗簾

面前的書中詩人對你呼喊

“往后，你該怎樣維持生計？”

夏風里誰在燉著紅燒肉

母親節

她從鄉下打來電話

詢問我在城里是否欠債

這是她再三叮囑的事情

“連日的陰雨，沒法兒下地鋤草

野草已漫過莊稼”她說，

“父母沒本事，不能幫你們更多

只能盡量打理好家里，

讓你們回來能有個歸窩。”

林中之物

喬木 灌木叢 喜陰的

愛陽光的，共生和寄生

都在自己各自的位置

沉默 沉默。許多樹

已經一千年未開口說話

眾鳥于樹的軀干與葉子間

跳躍 安家，代替它們說話

有的在暴風與驚雷中撕裂自己

有的拒絕雨露和陽光，把自己

變成一株直挺挺的枯木，站在那里

灌木們大多長著倒勾刺

很少看見動物自然死亡的痕跡

綠色，巨大的旋渦滾過山巒

回鄉偶書

有很多亡魂，在夜晚趕回故鄉

他們或少了一只腿，或五官不全

或薄得像一頁畫在紙上的扁平人

白天空蕩蕩的故鄉又熱鬧起來

在夜里看定黃道吉日，開財門

安家神 忙碌婚喪嫁娶，還原

一個血肉豐滿雞毛蒜皮的鄉下

黎明時分，挖掘機開進村子時

他們四散而逃，村莊恢復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