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山的鞭痕

1

有一天，在長安街一棵銀杏樹下，我撿到了一塊小石頭，像微景觀中的小山，峰巒依稀，偏右有條白線，宛如流瀑。底座平滑，能平穩置于案頭書側。每每茶罷字歇后，靜靜觀望，總忍不住向這掌心大小的石頭致敬，敬它見過的世面，敬它經歷的歲月，敬它萬世千秋沉寂不語的耐力，而這一切，我和我們這些肉身之人，都做不到。

再偉岸的人，也不會有它的閱歷。征伐的武器和統轄的禮樂遍布萬里江山，仙丹的異味漂洋過海，上天入地;異國的腔調和前世的裙裾，都不敵一枚小小的石頭在時間面前的堅韌。

很多人愛石頭，不知道他們愛石頭的原因是什么，我愛石頭，是因為敬畏。所以石頭于我無所謂稀缺與否，名貴與否，但凡石頭，無論溪邊崖畔，草中花下，只要是真石頭，我看見了，摸一下，心里都會生出敬意。

在萊山，見過遍野梨花，喝過溪澗流水，看過大革命時期遺址和農業學大寨時的光輝業績。在大海邊，有過望洋興嘆的豪邁，于鬧市中，也有美食佳肴的款待，可是我問問自己的心，最打動我的竟然還是石頭。

把一座山說成是石頭，山若有知，應該有些委屈。不過如果山知道我把他說成石頭，有些交好之間的愛稱之意，大概也會寬恕了我的任性。萊山到處都是奇石夼澗，素有“十八夼七十二澗”之說，其中有兩條筆直的深溝，直通云霄，當地人說，這些都是秦始皇巡游時，胯下駿馬見峰險景美，步態猶疑，秦始皇一怒之下，用鞭子抽打駿馬，無辜的群山被連累，留下了條條鞭痕。

那是秦始皇的鞭痕。哦，據說，不光秦始皇來過，漢武帝也來過，這塊以山東半島為底托的石頭，因為有了諸皇的光顧，驟然多了幾分威儀。

2

我老家滄州有國內現存歷史最悠久、最大的鐵獅子，又叫鎮海吼，我們也經常說乾隆來過。清代有位滄州詩人傅王璨專門寫詩《圣駕幸古渤海觀鐵獅子》：下洲獅子遠皇都，古色蒼蒼堪一娛。小物尚能勞圣顧，民間愁苦自然無。可見人人都希望先賢諸圣能在自己的地盤上留下點什么，一首詩，一條河，哪怕一道鞭痕。

這樣的祈愿駐留在萬民心中。木簡中隱約可見的詞和句，宮廷劇中真假難辨的罪與罰，平板電視上型男靚女披掛歷史的桂冠，宛若那些美好的愿望都能實現。

據說，在萊山，在龍口，在萬松浦書院的松果之上，在南山廟宇里依然祈求長壽的煙火之中，先賢諸圣眺望過四十六峰七十二澗，飲過黑虎泉清冽冽的流水，嘗過苦芥菜春初的味道，他們身處萬畝梨園，花開似雪，當年愛過的女子，漸去漸遠……

那些故事和傳說，凝結在一塊石頭上，題刻也罷，鞭痕也好，仔細想來，不過是萬民代代相傳的祈愿，希望更多外地人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你來，我往，把逼仄的日子過出蒸蒸日上的氣象。

3

變，是世界的常態。

家里很多東西都處在變動之中。那幅新畫的山水長卷被一位文人要走了，他說他喜歡。他一再說，我便有些無奈。我經常要向無奈妥協，把不情愿深深藏起來，裝作若無其事地放棄自己本不愿放棄的東西。愛和夢想的花朵，在幾十年跌跌宕宕的生活中，多被是是非非折斷，甚至清純的容顏，也在粗糲的現實中蛻變成今天的臃腫。我曾經的萬般柔情放進了歲月的集裝箱，再開封已經物是人非。

那本十幾年前被借走的詩集竟然還回來了，我去萊山的時候，帶上了這本厚厚的詩集，從艾略特到泰戈爾，一首首讀下來，不時看著窗外的云彩——北京的云彩，天津的云彩，濟南的云彩，煙臺的云彩，那些詩歌像是失而復得的老友們，端坐在云彩之上，伴我從清晨走過黃昏。

文友從上海寄來的新茶已經開啟，我們以文會友，從未謀面， 也永不會謀面。不知道哪一年的哪一天，地殼運動，兩塊山石磕碰出兩條深溝。那時候萊山還不叫萊山，先民們在石峰中采集枝葉果實果腹，他們指望外來人會來這里，應該也想看看詩和遠方。直到有一年的有一天，來了一位想有所作為的官員，他覺得這里該有點故事，該讓遠方的人知道這里有故事，該讓故事把這里的梨和粉絲賣出去。于是他召集了一些頗通文墨的文人，給這片山水編了一個又一個故事，這些故事中，先賢諸圣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主角，和很多文人的想象一樣，他們是正面人物，為萬民福祉而來。我站在萊山腳下，想象他們在萬仞之上，看著文人們筆下任性的敘述，忍不住一笑，為了這里渴望過好日子的百姓，他們認可了文人的敘述，仿佛，他們真的來過。

4

畫會被拿走，詩集會回來，茶葉很快會喝完，親友有聚散，甚至在我眼里最有可能萬古流傳的石頭總有一天也會消失，可是生活在繼續，歷史依然演進，支撐這不變之力的到底是什么呢？流水不言，頑石不語，仿佛答案在風里，在長空，在腳下時而平坦，時而坎坷的山路上。南懷瑾說，“三千年讀史，不外功名利祿，九萬里悟道，終歸詩酒田園”。可是，在功名利祿、詩酒田園之上，還有一種不變的東西，在萬木之上，在萬國之間，在時間無限流淌的漫長河流里，那是大勢前趨的浩蕩動力。

回到都市，泡一壺茶，普洱或肉桂;拿一本書，小說或者詩歌，茶湯慢慢澆過小石頭，養石。不知道小石頭會被養成什么樣子，只是這閑情逸致總被現實的粗糲所打斷。接個電話，說的是升遷之困;回個微信，聊了聊兩情之累。寫作者要聊天，好啊，說說唐詩的韻律，宋詞的婉約，張偉或者劉慈欣，抑或納博科夫、奧康納，或者我喜歡的那本《過于喧囂的孤獨》。不是，聊的是投稿，怎樣博得編輯或者期刊的青睞，如何在最短的時間獲得某某大獎。這是生活，我不能拒絕，小石頭可以對一切沉默，我不能，我得接受這煙火人間的潮起潮落，我得適應人生的來來往往。茶香少了閑逸之趣，書冊不再純廟堂之雅，茶渴既飲，得閑便讀，遇則誠待，去不挽留。

那么多東西都在變，可是，那塊小石頭一直都在。和他剛來的時候一樣，他被擺放在書案上，壓過卡佛的《冰箱》，曼昆的《經濟學》，趙孟頫的《汲暗傳》，在《芥子園畫傳》停留的時間比較長，我去了外地，很久才回來，我看見他已經把紙頁壓出一條轍痕，像極了萊山上那聳入歷史的鞭痕。

（王秀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22屆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出局》《飛奔的口紅》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鉆石時代》《我們不配和螞蟻同歸于盡》等。在《北京文學》《十月》《人民文學》《散文》《江南》《青年文學》等刊登小說詩歌散文多篇，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曾獲得北京文學新人新作獎，河北省十佳作品獎。）

插圖：王王哲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