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希子
《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九首·其十四》是嵇康的代表詩作,簡單易讀,普遍認為是對于魏晉時期名士生活以及心態的集中反映。而魏晉時期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意義非凡的時代,玄學的興起背后是個人主義的凸顯。嵇康出身于此,但他的選擇卻高于在現實層面下造成的普世意義上的個人理想失衡,細讀他的作品,聯系他的生平,我們不僅能夠看出他身上的時代烙印,更能看出他對于不堪時代的希望和勇氣。本文希望能夠從《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九首·其十四》入手,來淺要分析作品中的文化整體構建意義。
本首詩往往和其兄嵇喜的《秀才答詩四首》對照印證,雖然學界對這兩組詩創作目的時間地點等史學質疑考證不窮,但大致認同本首詩是嵇康勸誡參軍以求功名的兄長嵇喜,并表達自己的情趣意致之作。本文將此詩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是對名士生活的自陳,側重于文化的社會生活,后一部分則是心緒自陳,側重于個人的心靈體察。
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九首·其十四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
流磻平皋,垂綸長川。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釣叟,得魚忘筌。
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這首詩的前半段集中表現了魏晉時期的名士生活,“蘭圃”“秣馬”都是自然之景,“流磻平皋,垂綸長川”都是野游之趣,集中表現了魏晉時期逍遙山水、投身自然的風氣。而這種風氣的形成大致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玄學風氣,二是服藥之“后遺癥”。
首先是玄學風氣的影響。魏晉時期,執政的司馬家并非傳統儒學的“正統”延續,政權設立本身無疑是帶有了挑戰儒學的意味,而司馬家又忌憚沒有“正統”的名號,所以手段更加決絕,統治也愈發黑暗。所以在精神傳統和現實仕途的雙重顛覆下,知識分子開始脫離“上傾性”的儒家學說,投身于“下傾性”的老莊超脫之學,將視線轉入人自身,自覺性開始凸顯,個人主義開始進入新的階段,玄學逐漸發展興盛起來,知識分子的生活也隨之進行了轉變,“變成在個人恬退上,刻意追求一個圓滿具足,外無所待的藝術性的人生”。在玄學的框架內,自然風景已經不是儒家所認為的審美對象,而是成為人的一部分,體現了玄學更加注重人的精神本體的認識轉向,要求人和自然融為一體,要“越名教而任自然” 。不僅如此,玄游自然既是對外在的體察,更是自我發現的重要手段。“是要通過在人之精神境界中呈現本體,以圖在歸根結底的意義上、在終極關懷的層面上安頓人之個體生命(修身)與群體生命(治國 )。”
其次,由于當時的生活方式,由何晏開始,魏晉時期形成名士要服五石散的風氣,服藥之后講究“發散”,就是要多出去走動以散藥氣,“吃了之后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因走路才能‘散發’”“吃了散之后,衣服要脫掉,用冷水澆身;吃冷東西;飲熱酒”。這恐怕也是游覽和飲酒的風氣產生的原因之一。并且由于自然風物的長時間浸染,文人們也漸漸將討論活動從“清議”發展為“清談”,在郊游盛會之時對人物文藻進行品評,“品評人物多具審美眼光,他們既不同于漢儒以綱常名教為繩墨,也不像精研名理的人們專注才性、志業,他們把眼光盯在了人物的風骨、氣質、韻味上” ,這種帶有審美娛樂性質的才情品評成為當時名士聚集的主要社會活動。
詩中第三句提到“手揮五弦”,則是突出強調了琴。琴作為音樂的載體,反映出了當時名士對于音樂的追求,此時的音樂已經不局限于儒家的禮樂框架之內,而是向娛樂和個人境界的修煉轉變,成為上流社會的娛樂方式和玄學修養的途徑之一。“在我國歷史上,首次出現了一個具有自覺意識和較高藝術素養的愛樂解音的名士群體” ,在此時,音樂作為審美品味的表征、名士的標志和陶冶情操、修身養性的工具進入魏晉名士的視野。
總之,醉心自然的玄學風氣興盛,安坐望日落、垂釣聞濤聲,都成為成就自我境界的手段,而服藥象征著名士的身份,郊游游覽成為名士的日常,飲酒、清談也成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這些都是從生活方式上表現出魏晉名士探求自然的風氣。而“琴”作為音樂代表的出現,反映了音樂在當時作為審美對象的地位的提高。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詩的后半段被認為是嵇康最直接最經典的心靈寫照,展示了魏晉名士俯仰自得、崇尚玄學、恰然自適的形象。通過直接引用《莊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展示了嵇康對于老莊思想的繼承,要“游心太玄”,追求個人境界的成就與生活的愉悅,并最終通過表達自己的失落之情委婉勸誡兄長,形成贈詩的經典格調。但除此之外,我們不僅要關注作品表現出的,更要關注作品沒有講出來卻實在發生的。
首先從表層意識來看,是展現了嵇康從“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和嵇喜“列仙狥生命,松喬安足齒。縱軀任世度,至人不私已” 之間的矛盾中做出的選擇;展現了嵇康對于現實政治的不信任,表達了個人理想落潮之后,轉向玄學,投身自然,追求個人境界的全新愿景。
但是進一步將與本詩有著相同意旨的《與山巨源絕交書》聯系起來看的話,能夠進一步展現出時代的悲劇性色彩和嵇康殉道者一般的見證形象。在很多分析中,嵇康身死之前將兒子托付給山濤和作《家誡》成為展示嵇康矛盾心態的典型佐證,更有人將其稱之為嵇康懦弱、膽怯的性格佐證。而這樣的觀點恐怕我不能同意,私以為從《難自然好學論》到《家誡》,從大肆明言反叛和警戒后代要小心謹慎,這種看似大相徑庭的態度恰恰反映了嵇康在歷史進程中的過渡性作用,展現了嵇康本人對信仰的堅持。嵇康最終堅持并信仰著理想存在的現實意義,他只是放棄了自己,發現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他對兒子的期許表明他認為他的選擇不是個人的逃避,而是時代的悲劇,在他之后,時代的歷史會重寫,之后的理想和入世就不會是一個笑談。從這個角度講,他的境界或許比我們想象的矛盾要高明得多。他在他的時代能夠順勢而變,堅守自己的道德法則,但是也不因為自己時代的苦難而將整個人文理想都進行否定。他承認自己時代的苦難,也相信理想的力量,在自己的時代用不同的方式保全了自己的桃花源,而將希望留給了后世。魯迅講“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世事未能忘情”,這個“情”講的不是嵇康的悲壯和掙扎,而是他的堅持和信仰。
在竹林七賢之后,人們都飲酒玄游清談,造成文學的空洞化,學七賢只學了行為,沒能領會精髓,若是從嵇康堅持信仰的角度來講,怕也只是見了他的灑脫,卻未能窺見他對于理想的堅守和更高遠的眼界。
一個例子或許的確沒有推而廣之的邏輯依據,但我們依然能夠從心靈感受的角度窺探一二,嵇康前后態度的反差體現的不是玄游自然的自我安慰,而是一種對信仰的未來期許和堅定。對作品的理解上,我們總是在歷史地位和作者作為鮮活的人之間的不同評判之間來回擺動,但也或許低估了個人的思考和境界。嵇康似乎從兄長的選擇就明白,這世上還是有人愿意去試一試的,即使他沒有做成,但也并不意味著理想的消泯和濟世的無用。
文化是一個被多重元素構建起來的綜合體,文本往往能夠提供給我們一個切口,其中暗含了社會背景的限制、生活方式的影響和創作者自己的思考。煙霞聚散,長情有盡,在嵇康當世的超脫和對理想的堅守之間最終呈現出了歷史錯構的悲劇性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