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卿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女性意識覺醒,女性命運也逐漸得到關注。越來越多的女性作家登上文壇,女性主義作品開始大量涌現。冰心作為當時極為關注女性命運問題的作家之一,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探究男權社會下女性的生存困境問題,她所創作的社會問題小說多達三十余篇,其中婦女問題小說就占據三分之一。這些作品不僅是受其對社會生活的親身體驗和感受影響而作,也是受外來新思想文化浸染而作,比如基督教博愛思想的熏陶,泰戈爾“愛的哲學”等思想的影響。
五四時期掀起的女性解放運動也給冰心的女性主義創作提供了契機,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女性意識伴隨著“人”的解放和個性解放被提出來,不僅是女性作家,很多男性啟蒙者也紛紛發表言論為女性解放代言,圍繞婦女如何反抗父權社會壓制、沖破罪惡現實展開討論。
在啟蒙知識精英們滿懷激情地提倡女性要反抗家庭時,冰心卻塑造了許多融合了現代與傳統的新型賢妻良母形象。她并不一味主張提高女性的社會地位,還主張提高女性的家庭地位,認為女性不一定要通過背離家庭來體現自身的獨立,而關鍵是要具有獨特的個體意識。這與她的家庭環境息息相關:生長在充盈著父母之愛的傳統和美家庭中,從小接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這使得冰心形成了既開放又保守的女性觀。
冰心自1919年登上文壇開始,在近八十年創作生涯里的作品,無不透露著對女性生存價值的思考、對女性的家庭地位和社會地位的關注。冰心女性觀的獨特之處在于,她的女性意識是和家庭意識緊密相連的,她否認女性在家庭中“附庸品”的定位。這樣的女性觀顯然是具有濃郁的現代色彩的,但如果我們將審視的目光深入其中,便可看到冰心骨子里植根的傳統女性思想和印烙著的民族道德觀念。
在五四時期現代觀點提倡女性要走出家庭、走向社會,冰心卻堅持強調女性回歸家庭的重要性。她始終存在這樣一個觀念——女性相夫教子、打理好一個家庭也是自我價值的實現和對社會的貢獻。
這一點從她的第一篇小說《兩個家庭》就開始得到了體現,冰心刻畫了兩個全然不同的家庭互為參照:陳太太是封建官僚家庭培養出來的官宦小姐,沉溺于外應酬宴會和打牌玩樂,不事家政,最終摧殘丈夫身心,導致家庭敗落;而亞茜則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女性,溫柔賢惠、治家有方,協助丈夫建立事業。小說借陳先生一言道出冰心的敘事意圖:“你的家庭是什么樣子,我的家庭是什么樣子?”通過展現兩位太太不同的行事作風和各自導致的兩個家庭的不同命運,冰心試圖對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進行重新探討——女性是家里的“頂梁柱”,是成家立業的根本。
但此后,冰心也發現了女性“回歸家庭”所帶來的社會矛盾,在小說《我的鄰居》便開始反思:當接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女性重新回歸家庭時,她會遭遇怎樣的處境?小說里我的鄰居M太太在放棄工作、放棄前途,決意一心照顧家庭后卻陷入了人生的困境,仿佛失去了靈魂。冰心對此類問題也著重給予了關懷。
冰心對于女性形象有著鮮明的愛憎喜惡,她所認同的女性應該是具有東方女性美德和特質的。即使是到了思想逐步開放的時代,她推崇的也是亞茜一般,受過教育、擅長家政、溫柔能干,婚后也能保持自己獨立人格和精神追求的新賢妻良母。冰心的文化立場始終是在基于傳統的基礎上面向時代,她排斥女學生“照搬國外那一套”來提倡男女平等,不認同五四期間充滿斗爭硝煙的除舊革新,反感打著“解放女性”旗號的各種激進、開放的做派。在冰心看來,她們所做的一切只會遭到社會的排斥和厭惡,最終適得其反。
以這樣的女性觀為思想基礎,冰心期望的“爭取婦女解放”的方式自然不是大刀闊斧的改革,而是細水長流一樣溫和平穩地矯正。誠然,在“解放女性”的斗爭中,出現了不少與傳統文化徹底割裂、與傳統女性品質決絕的極端做法,但這并非全無是處:革命需要流血犧牲,一定程度的矯枉過正能夠起到引發社會關注、加快改革進程的效果。所以冰心對此一味地諷刺抨擊也有失偏頗,她所期望的女性理想狀態太過完美以至于缺乏實際的可操作性,但我們也可以從她的思想中收獲到一定經驗成果。在人們對女性問題的關注度比起五四時期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今天,不斷涌現的“女權主義者”缺乏知識基礎和正確理論指導,她們提倡“女權運動”的方式和內容都令人難以接受。能否以冰心植根于傳統的現代女性觀為指導,提煉出能夠穩定推進并為斗爭雙方接受的方案,當為讀者思考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