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輸錢的人

代應坤

七月天，曬死蛤蟆天，一般家庭是不會在這個季節辦喜事的。大栓爹不知怎么想的，就在七月十六給兒子辦了喜事。他在大院內搭上涼棚，擺上桌椅板凳，架起三口大鍋，再把照明線引到院子內，整個框架就形成了。被大栓爹委托為總半東的趙大虎，背著手在院子內走來走去，指揮著那些打雜的人，把酒席現場安排得井然有序。

酒席中，有一桌酒席與眾不同，它不在院子內，是在房間內，類似于貴賓座。貴賓席里，有女方貴賓、媒人、男方這邊選出的德高望重的人，共十名，俗稱十大員。趙大虎也在其中，一來他是總半東，操心勞累，很辛苦；二來需要有斟酒的人，趙大虎勝任這個角色。

貴賓席比較文雅，女方來的人不動筷子，男方的陪客也就不好意思動筷子。趙大虎先給女方的上客斟酒，人家說不會喝，勸了半天，酒倒不下去，只得作罷。女方的媒人也不喝酒，勸也沒用，任你趙大虎站在那兒，人家只是笑瞇瞇地用手罩住酒杯。男方媒人說，既然他們不喝酒，我也不喝了，胃疼，哈哈。最終，只有兩個人喝酒，趙大虎和邱老師。

這時，大栓爹前來巡宴，見滿桌人只有兩個人端杯子，覺得不吉利，也很沒有面子，臉就轉向女方客人那邊，說，親家，喜酒不醉人，給我一個面子，我先干為敬，你們也端起酒杯，可好？

說話間已經喝了三杯酒，然后親自給所有的空杯倒上酒。

農家辦事，晚餐結束以后，一場麻將是免不了的，這場麻將的意義不亞于正規的酒席，許多愛打麻將的貴賓，要是缺了麻將，一夜睡不著，第二天也就沒有了精氣神。

女方來的兩位貴賓，酒桌上文質彬彬，矜持，客氣，半斤酒進了肚子，精神頭也就足起來，嚷嚷著要打麻將。大栓爹滿口應承下來，可是，邀請了幾個男方親戚，他們都找借口婉拒了，原因是女方有兩個人在麻將桌上，萬一聯起手來，帶一點小動作，另外兩個人必輸無疑，明知道對自己不利，何必霸王硬上弓呢。

趙大虎見不得冷場，他說，算我一個！陪親家玩玩。

還差一個人。栓子爹找到了邱老師，這個時候，邱老師正一個人坐在涼棚下，打著瞌睡呢。邱老師說，實在沒有人的話，我算一個，只是別玩大了。

女方兩位貴賓大聲說：“打小些，打小些。”

栓子爹朗聲笑道：“開飯店還怕大肚漢嗎，哈哈，邱老師你大膽干，沒錢，我有！”

月明星稀，蛙聲如鼓，帶有野草香味的風，從空氣中飄過來。四個人坐在涼棚下面，頭頂上懸掛著一百瓦的大燈泡。

牌接到手，女方那位媒人慢悠悠地說話了：“老規矩，第一圈子打到底，才付第一筆錢。”

另外三個人點頭，當然，當然。

女方另外一位貴賓說：“一塊嘴，五塊底，六嘴牌，坐莊跟著上。”

邱老師和趙大虎都說，太大了，還是玩小一點吧。

這時，栓子爹在四個人面前，各放了幾張五十元面值的鈔票，說，大膽干，錢不夠，言語一聲！

趙大虎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到肚子里去了。

整個牌局比較平穩，沒有想象中的大起大落，一圈牌快要到了，只剩下趙大虎沒有輪莊，這就意味著，趙大虎輪莊之后，四個人就要結算。

沒想到，趙大虎連續和了五把。

女方媒人有些驚慌，繼而開始惱怒，臉色黑一陣子、紅一陣子，額頭上大汗淋漓。

圍觀的人這時也屏住氣，不敢說話，包括栓子爹。

就在趙大虎坐莊第十把的時候，趙大虎打出一張三條，坐在上家的邱老師高喊“對上”，激動得手發抖，他靜等和牌，勝券在握。

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女方媒人把手中的牌一推，說了句：“烏龜！我不玩了！起身就走。”

烏龜，是賭錢不規矩的意思。趙大虎說：“誰烏龜，誰死全家！”

邱老師慢條斯理地冒出一句：“我跟這位趙大哥，都不認識……”

女方另外一個媒人也準備起身走路。

只有邱老師坐在板凳上紋絲不動，似笑非笑。

趙大虎順手從灶房操起一根木棍，攔在門面：“我看誰能邁出大門一步！把錢給我才走！”

栓子爹走上前，說：“大虎，他們三個人輸的錢，我來給。”又對女方兩位貴賓說：“親家坐下，有話好好說。”

不算便罷，一算，趙大虎坐莊9把，三個人總共應該支付336元莊錢，邱老師暗自思忖著，乖乖，自己半年的工資也才312元呢，難怪趙大虎如此沖動。

栓子爹一下子拿不出這些錢，就說，先給你200元，剩下的錢，明天從份子錢中給你。

趙大虎愣了一會兒，把錢裝進口袋，抱拳說，剛才對不起三位，更對不起栓子爹！這樣，三位如果不介意，我們坐下來繼續玩，想玩到什么時候都行。

圍觀的人也喊：“對呀，繼續玩！出水才見兩腳泥呢！”

三個人面面相覷，又坐在一起。

后續的牌可以用六個字概括：斯文，謹慎，客氣。當東方一輪紅日照在桌子上的時候，四個人離開桌子，早宴已經開席了。

坐在貴賓席的還是昨晚那十個人，只是座次變了，女方媒人把趙大虎按在首席座上，自己跑到斟酒座上，趙大虎死活不愿意，推推搡搡了好一陣子。

讀者肯定不會知道，趙大虎下半夜幾乎沒有開牌，從自己口袋掏出的幾十塊錢，最終都沒有回頭。他又把栓子爹的200元錢退回了賬房，他覺得，這錢不能要，要了顯得太薄情！能在這個場合遇見，非親即朋，錢又算什么呢？他這人，愛較真，搬死理，給殺不給辱，但他的為人，人們還是欣賞的。他成了那天夜里唯一輸錢的人，也是唯一贏錢的人。